《不说》习惯鸟

1、那时相识

　　1
　　天气有些闷热，宋烨抱着厚厚一摞模拟试题回到教室时，自习铃声恰恰响起。
　　把试题分散给排头，宋烨回到自己的座位。
　　“你没事吧？”秦贺那张满布痘痕的月球脸凑到宋烨跟前，“中暑了？怎么脸煞白煞白的？”
　　宋烨一听，眉头锁的更紧。
　　“不是又火了吧？没考过倪志又不爽？”
　　哪壶不开提哪壶。
　　心内的郁结被人戳穿，宋烨索性把刚拿到手的卷子重重摔在桌上。
　　声音虽说不上大，却还是有不明所以的无辜群众回头张望。
　　宋烨低着头站起，在疑惑的目光中推开后门走出教室。
　　秦贺撇撇嘴，不满的嘟囔。
　　“臭脾气......”

　　宋烨知道自己脾气不好。
　　用他妈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小家子气。
　　这种词儿似乎用在娇滴滴的女生身上才算合适，宋烨虽还算不上是一个成熟的男性，但好歹也是个公的不假。为此，宋烨坚持着跟自己的亲娘冷战了一个月。
　　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他本来也不爱说话。
　　宋母深知自己儿子的性子有些暴躁，也不说解释什么，仍旧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就这么干挺了一个多月，宋烨这才慢慢消了火，重新给了张好脸看。

　　自习课刚刚开始不到五分钟，整个教学楼里都冷冷清清，宋烨沿着走廊往厕所那边走，路上碰见几位熟识的老师，但由于宋烨是优等生的缘故，没人对他此时此刻不在教室自习而发表任何意见。
　　直到那低沉的嗓音响起。
　　“嘘，阿宋阿宋。”
　　宋烨歪过头，站在厕所门内的果然是他。
　　他从不穿校服，冷风还未完全退去的时候，他就换上条卡其色的大肥短裤，拖着双巨大的脏球鞋满校园扑腾。
　　现在穿的好像就是那条肥嘟嘟的短裤。
　　倪志见他没反应，又压低声音喊。
　　“宋烨，你他妈的楞什么那？”
　　宋烨压下心里的怒火，抬起脚走进厕所，旁若无人一般从倪志身边经过。
　　打开水龙头，宋烨假装自己正在专心的冲洗自己的双手，可还是明显的感觉到那个微微散发着热度的身体靠近了自己。
　　他感觉到倪志的脏球鞋不轻不重的在自己的校裤上蹭了几下。
　　“叫你呢！装什么哑巴啊，我衣服撕坏了，给我回班拿校服遮遮。”
　　宋烨这才回身正经打量眼前的人。
　　鼻梁附近一大片青肿的痕迹，身上也好不到哪去，跟校门口拾破烂的小哥有的一拼。
　　“你跑哪去捣鼓了？”
　　倪志嘴角一斜，阴阴坏笑起来。“男人之间的事儿当然用武力解决！”接着又皱着眉头嚷嚷：“快给我回去拿衣服啊，身上这都破了怎么见人！”
　　“你还怕没脸见人？你这形象没什么可怕的，平常也这样。”
　　倪志上下打量宋烨一遭，“你少他妈给我怪声怪样的啊，老子烦着呢。”边说边一把脱下身上那破损不堪的T恤，投篮似的扔到墙角的水池里，甩头走人。
　　宋烨呸了一声。
　　臭素质，神经病。

　　2
　　宋烨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倪志这俩字总环绕在自己耳边。
　　宋烨他性格不好，脾气大，自私，朋友也不多，可从没人不把他当个优等人物来看待。
　　在现有的教育模式下，似乎考试成绩可以摆平一切缺憾。
　　至少在遇见倪志之前，宋烨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但倪志不一样，是个怪胎。
　　倪志是高三才临时插到宋烨班里来的。
　　据说是因为打架而被隔壁二中开掉，后来又花钱买进一中来的。
　　宋烨永远记得第一眼见到倪志时那满腔满肺的不适感。
　　他一身球服，傻子一样在讲台上吆喝什么男人就要讲义气，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还外加猩猩一般在自己的胸膛上乱锤一通。
　　宋烨心里有四个字，大脑抽筋。
　　可同样坐在讲台下的人却明显与宋烨有着天差地别的反应。
　　男生开始大声起哄，牛逼牛逼的喊声不绝于耳，就连坐在宋烨身后的女学习委员都开始说好帅好有男子气概。
　　宋烨想吐。

　　第一次月考以后，宋烨开始想吐的东西变成了血。
　　倪志取代宋烨连续两年数学成绩级部第一的位置，150分的卷子，倪志答了147。
　　虽然他语文只得了52，但对于宋烨来说，这仍然是万分难以接受的现实。
　　他去拿卷子那天，数学老师那张黄瓜脸上布满了不可置信，他紧盯着宋烨的侧脸看，那架势好像这次的结果完全在于宋烨的失误。一个天天狂奔乱跑打架斗殴的战争贩子，怎么可能考的过他清俊优秀的爱徒？
　　但事实上，谁都不能否认倪志对于理科科目的巨大天赋。
　　据那些多事的女生讲，倪志之前在二中念书的时候，理科成绩也一直强悍，不过偏科厉害。
　　宋烨受不了他咋咋呼呼的德行，时时刻刻都把教室当做游乐场，受不了他跟男生一句不合大打出手，第二天又勾肩搭背你好我也好，受不了他脏兮兮的球鞋，汗湿的脸上总是带着邪邪的笑。
　　他长得不讨人厌，可宋烨还是每每见到他，都有上前揍他的冲动。
　　他学习成绩不差，但老师们却都对他避之不及。
　　他脾气也爆，满口脏话，但人缘出奇的好，一声低沉的吟笑能让全班的女生为之脸红。
　　多少个极端。
　　宋烨真反感他一口一个阿宋的叫啊。
　　他们难道是朋友？

　　可他还是一次次喊了，并且总是在宋烨心里的闷火肆虐横行的时候，就好像在考验他的耐性一样。
　　宋烨不明白为什么上午那会还绷着脸的人，过后却能当做什么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宋！”那公鸭嗓又在宋烨身后响起。
　　声音的主人越来越近，像一阵风似的扑到宋烨背上，还顺便用有力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劲儿挺大。
　　宋烨干咳几声，抬脚在倪志脏乎乎的球鞋上跺了一脚。
　　“操，干嘛啊？”倪志不满的吼。
　　宋烨甩开这个过于庞大丑陋的沙皮犬，整理好书包继续往前走。
　　身后安静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响起。
　　倪志并排跟他走在一起。
　　“今天谁惹你拉？个脸跟被开水烫了的死猪一样。”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宋烨加快脚步。
　　见他不理人，倪志也不再多说什么，手插着口袋开始哼歌，一句歌词没有几个字在调上，音质媲美宋烨姥姥家那台60年代的破收音机。
　　宋烨脑子里乱糟糟的，开始不时的斜眼瞪他。
　　倪志倒是乐的很，被瞪一下就乐一下，黝黑又带彩的脸上就显出那一口的白牙，晃的宋烨眼疼。
　　可不管怎样，就是不说拜拜，一路紧跟着宋烨。
　　宋烨终于没忍住，停下脚步回头硬硬来了句。
　　“你跟着我干嘛？”
　　倪志嬉皮笑脸起来。
　　“回家！”
　　“回哪门子的家，你家在这边儿吗？！”
　　“你家呗！你家在这边儿！”
　　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宋烨觉得浑身发烫。
　　“你回我家干嘛，脑子又抽风了？”
　　倪志难得的正经：“你也看着我今天这样了，衣服都扯裂了，身上都是青，我他妈这样回家我老头非把我打死，我就说晚上上你那写作业，啊！”
　　宋烨嗤笑一声，“倪少爷天天这么狂放，原来也有怕的事儿啊？”
　　“我怎么不怕，我爸说了，我上一中再天天惹事他就把我皮扒了。”
　　宋烨转身就走，“那关我什么事。”
　　“别啊阿宋！”倪志赖皮的贴上宋烨，“你别见死不救呀，好哥们，救我哇！”
　　宋烨真不明白了，他明明做的很明显的。
　　没对他有过好态度，好脸色，他提出的他从来都反对，他坚持的他从来都驳回，不主动搭理他，被他骚扰也从来都是出言不善。
　　宋烨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是老缠着自己，他明明做的很明显的，他，很讨厌他。
　　还不够明显吗？

　　3
　　倪志最终还是跟着宋烨回了家。
　　当然宋烨是极其不情愿的。
　　可倪志他就是像那粘呼呼的恶心鼻涕一样甩不掉了，宋烨又能有什么办法。
　　宋烨他妈没有什么意见，宋烨从小阴沉，除了秦贺几乎没什么朋友。现在突然带回来一个，虽然说身上有那么点行为艺人的痕迹，当但青春期男生好动是正常的，她十分理解。
　　而倪志就跟大杂院里的妇女主任一般长袖善舞，几句话把宋烨的老妈哄得乐呵呵的，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招待贵客。
　　饭桌上，宋烨一言不发。

　　宋烨饭后就回屋学习了。
　　倪志过了好半天才推门进来。
　　头发湿漉漉的，身上赫然穿着宋烨的白背心，拉过把椅子坐在宋烨身边。
　　“你干什么呢？”
　　宋烨不答话。
　　倪志开始就着台灯的灯光拨拉自己的手臂，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
　　宋烨还是没忍住，偏头看了一眼。
　　一看吓一跳，白天打架时弄的伤口，胳膊上破了好大条口子，倪志正致力于将上面翻翻着的那层皮儿揭下来。
　　不说他变态都没人信。
　　宋烨“啪”的一声打掉奋力拼搏的那只手。
　　倪志怪叫一声：“悄么声的你要吓死我！？”
　　“你变态啊，你不疼啊？！”
　　倪志笑，“男人，怕这些？！”
　　“也不知道谁下午摆出那副黏糊样说他不敢回家！”
　　倪志闭了嘴，跟发现新大陆一样两眼定定地瞅着宋烨。
　　他认为倪志一定是生气了，毕竟这有损他男人的光辉形象。
　　可谁知倪志却把手伸向宋烨的脸颊，倪志那温热的鼻息带着沐浴后的清新味道一并扑向宋烨，让宋烨有种在深海中窒息的感觉。
　　倪志说：“宋烨你脸挺白啊。”
　　他说出“白”那个字的时候，细长的手指刚好触碰到宋烨的皮肤。
　　宋烨觉得自己的脸就像被高温的蒸汽机喷过了一样，霎时烧了起来。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一股强烈的恨意，宋烨觉得自己从来没这样暴躁过，虽然他平时也并不是一个温和的人。
　　他冲着倪志坐着的椅子狠狠来了一脚，用劲过大，倪志连人带椅直直翻了过去，重重摔在地上，闷闷的砸地声像轰雷一样震醒宋烨。
　　“别他妈碰我。”宋烨咬牙切齿地。
　　倪志当然不是闷声吃亏的主，几乎在倒下的同时，就伸手拾起地上的一本杂志朝宋烨扔过去。
　　尖锐的页面擦过宋烨的脸，留下红通通的一道印子。
　　倪志跳起来，抬手就要给宋烨一巴掌，但挥到一半，又任命般的放下。
　　“我操你妈！”倪志从牙缝里挤。
　　宋烨回：“你敢！”

　　倪志走了。
　　走时震天响的摔门声把宋母吓了一跳。
　　她哆嗦着偷偷在宋烨门边看，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惹起宋烨的注意。
　　宋烨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觉得很不对。
　　倪志为什么不打他？明明只差几厘米，他却生生收住了手。
　　宋烨很想跟倪志痛快打一场。
　　他甚至想到，只要那巴掌落下来，他就会用力的吐一脸唾沫给倪志，然后用双脚狠狠的踹他的膝盖，用拳头打碎他那张无赖的脸。
　　把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因为倪志的出现而无从发泄的那些闷气都释放出来。
　　可现在却都又憋回了身体。
　　宋烨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

　　第二天刚出门，就看到倪志在家门口不远处站着。
　　宋烨就停在原处没动。
　　倪志换了身干净衣服，手上还贴了纱布，看样子是回过家了。
　　他嘴里叼了根烟，看到宋烨后，使劲吸了两口，然后扔到地上冲宋烨跑了过来。
　　还隔老远呢就开始嚷：“你昨天犯疯病了？”
　　宋烨觉得倪志搁别人那都是一干脆利落的主，哪儿不顺眼了抬手就打，怎么跟他面前就这么能罗嗦？
　　不一会儿走到近前，倪志接着问，手还作势在宋烨肩膀头子那推了一下。
　　“问你话呢臭小子！”
　　宋烨没辙了，翻个白眼撞过面前人的肩膀径直走。
　　倪志果然发挥赖皮本质，亦步亦趋跟了上来。
　　一路无话，直到被几个面色不善的人挡住了去路。

　　倪志原本吊儿郎当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宋烨一看就知道这些人跟他有关。
　　果不其然，打头那个操着一口地道的本地话开口道：“倪志，你他妈让我好找啊，昨个打了我兄弟，就这么完了？”
　　倪志就开始笑，笑的阴不阴阳不阳的。
　　“那怎么啦，没揍您老人家您肉痒痒啦？”
　　这破语气着实让人膈应。
　　领头的一听就变了脸色，一个手势身后喽啰就冲上来开打，不过却是冲着宋烨去的。
　　倪志自然二话没说要挡在宋烨面前。
　　但宋烨却没让他费劲，抬腿就踹，跟昨晚踹倪志那脚一样，力道够足。
　　小喽啰没料到看起来瘦惨惨的宋烨这么有劲，当场抱肚子蹲下。
　　倪志来劲了。
　　宋烨也真正见识到倪志真正干仗的时候是种多么不要命的状态。

　　4
　　那是真正红了眼的打法。
　　捡起地上任何顺手的东西就往对方身上砸。
　　宋烨当然不可能等着挨打，倪志忙的时候他也没闲着，但身上的书包总归限制了行动，对方俩人一起对付他，渐渐地就有点力不从心。
　　想把书包甩掉的时候，有个戴眼镜的小子就瞅准了机会对着宋烨的下巴来了一锤。
　　嘴里一股子血腥味，紧接着就看到倪志红着眼，拽着那小子转了个身，一拳头实落落的砸在他的鼻梁上。
　　鲜血顿时顺着鼻翼下滑，眼镜片四分五裂，噼里啪啦掉落在地。
　　眼镜小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眼睛开始嚎啕大哭。
　　打头的那人也呆了。

　　倪志仍旧板着脸，抬脚对着坐在地上的眼镜男头部狠狠一踢，眼镜男无力的躺倒在地，仍是不住的抽噎。
　　然后走到宋烨的身边，长手将宋烨勾住拖走。
　　没人拦他们。

　　宋烨走了几步回头张望，“他眼睛没什么事儿吧？”
　　倪志却扳起宋烨的下巴，“疼不疼？”
　　宋烨才发现两人距离有多么近，近到连急促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于是赶紧推开倪志，宋烨抬手擦擦脑门上的汗，低声说了句：“没事儿。”
　　“妈的，敢打我的人，瞎了活该！”

　　那之后，宋烨一直担心会有人找上门来，他记得当时清楚看到眼镜男脸上痛楚的表情，眼睛被那些所谓的树脂片扎一下可不是开玩笑的。
　　但却始终没什么动静。
　　反而倪志却是越来越缠他了。
　　就连上个厕所都要宋烨陪同。
　　宋烨当然不愿意，弄得每次去上厕所都跟角斗一样。
　　宋烨不放过任何一个甩掉倪志的机会，倪志却总是能用自己有优势的长手牢牢勾住宋烨的脖子，生拖硬拽，从没失手过。
　　秦贺有点奇怪，宋烨那天做题的时候，就多嘴在旁边问了一句。
　　“你最近跟倪志怎么那么好啊？”
　　宋烨笔一顿，狠狠瞪他一眼。
　　“哪儿好了？”
　　“我靠上厕所都结伴同行啦，还不好呀？你是真的打算要抛弃我了吗？”
　　这不是故意恶心人那嘛，宋烨却没什么反应，只直直略过秦贺朝教室后方的倪志看去。
　　倪志正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晃着那双臭球鞋，手贱兮兮的拨拉前面女生的头发。
　　宋烨赶紧收回眼神，用力把笔往桌上一摔。
　　秦贺不满了，“你老摔什么东西啊，更年期啊？！”说着也回头看了眼倪志，嘴里絮叨着：“其实倪志长得也不怎么的，怎么那么多女生爱他呢？’
　　宋烨被那声爱激的满身鸡皮疙瘩。
　　“你别恶心我成么，你知道什么是爱啊？”
　　秦贺怕他生气，瓮声瓮气的讲：“就跟你知道似的，靠。”

　　宋烨当然不知道爱是什么，他所知道的仅仅是男人跟女人之间会产生爱情，有爱情便该始终如一，长相厮守。可原本该有爱情的爸妈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分道扬镳了。
　　他是真的见识过他爸狠手打他妈时的暴虐眼神，那里面可绝对看不出一丝丝的爱来。
　　所以他虽然脾气不好，性格怪僻，但却不轻易动手，他乐于忍，仅仅在几个熟悉的人面前小心的展露自己的烦躁。
　　可是遇到倪志，这些长久以来的坚持却通通变得可笑。
　　在他身边，就总有内心深处骚动的渴望，想痛痛快快的发泄，把什么都喊出来。
　　他那张嚣张的脸着实可恶，宋烨想起来就恨。

　　倪志却不知道他那张脸在宋烨的心里早就被砍刀切碎了多少遍，依旧热衷于每天缠住宋烨。
　　单方面的热络虽然不至于烧烫两人的关系，但却也让宋烨不再铁青着脸对付倪志的一切提问。
　　而对于那晚在宋烨家里发生的事，倪志一个字都没提，宋烨当然也不可能主动谈起。
　　宋烨心想，也许倪志从来就没有把那事放在心里。他跟自己不一样，对什么事都是大大咧咧的，什么都无所谓，自然不会揪住一点点小辫子不放。
　　再说，男生打闹本来也是平常的。
　　可宋烨却常在无人的时候悄悄不安。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