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元夕》晴窗轩主

1、第 1 章

　　上元花灯夜。
　　一切竟是这样迫不及待地繁华与美丽。
　　银灯花树，红袖青衫，柳眉云鬓，笑语暗香。
　　他青衫长剑，独立于小桥石栏之畔，目光所及之处是远远的那片灯海花海，是悠悠的流水中映出的那一段段流光溢彩，或者，先师生前念念不忘的先朝繁华宣和元夕也就是如此吧，想到这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手中凉凉的是那支才拾得的玉钗，细致的温润的，像是温婉的闺秀。或许，这又是哪位达官小姐的吧，那些只会用金银疆土换来片刻苟安的达官们。他将手缓缓伸出石栏，平摊开手掌，掌上是那支玉钗。手倾斜，钗亦向水面倾斜，然而
　　“算了，红儿，别找了，这么多人也不一定找得到。”
　　“可是……可是小姐那可是夫人给你的，夫人问起来怎么办呢？”
　　“问起来……就说丢了吧。”
　　“丢了！我的小姐，你就说在元夕灯会上丢了！你今天可是偷偷出来的啊！”
　　“就说在花园里的水榭旁看梅花时落如水中了吧。”
　　“可是……”
　　“走吧，红儿，回去晚了，爹爹发现可就糟了。”
　　“可是……”
　　“走吧。”
　　身后传来远去的细碎的脚步声。
　　他迟疑了一下，蓦地收住倾斜的手，握住那支玉钗，回头望去，那二位女子已走下桥头。
　　“二位请留步。”
　　那两为女子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伸出手道：“敢问二位丢失的可是这支玉钗？”
　　那位被唤作红儿的女子走上桥来，细细地看过那支玉钗，惊喜地转过身去，道：“小姐，小姐真的是你丢的那支啊！”
　　她缓缓地移步上桥，从他手中接过那支玉钗，眼中有淡淡的失而复得的惊喜，脸上仍是倦倦的温然。她微微颔首道：“多谢公子。”
　　“这位公子，请问你尊姓大名啊，来日我家小姐一定重重谢你。”
　　“在下姓萧，不过路经此地，明日便会离开，谢是不必了。”他对着红儿淡淡地说。
　　“那么就祝公子一路顺风。多谢公子了，红儿，走吧。”她再次对他微微颔首，目光在远处那片华灯画舫上微微一顿，便转过身去。但他的心却在一瞬间隐隐地疼痛起来，是因为那一瞬间她不经易间流露出的对这片繁华无能为力的温然寂寞的目光吗？她转过身去，有幽微的梅香弥散开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看着她渐行渐远，他不禁吟出稼轩的那阕新词。可是那是用剑的手碧血千顷的心呵，怎么能够轻易疼痛呢？
　　今天或许是上元花灯的最后一夜了吧。

　　“小姐，老爷和夫人请你过去。”
　　“知道了。”
　　转过曲廊穿过水榭，她看到的是父母慈爱的面庞，可是，他们懂她的心么？
　　“苏儿，上次娘向你提的曾公子的事考虑得如何？”
　　“一切听凭爹爹和娘做主。”
　　“那好，苏儿，曾家的聘礼已经送到，为父就择吉日……”
　　“ 是，爹爹。”出嫁么？她从小受的教育便不过是有一天成为贤妻良母，出嫁不过是一种理所当然罢了。只是，恍然间她眼前闪过那人提剑的手，旧但是干净的青衫，清朗淡然的目光，甚至想起他似乎低声吟过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苏儿，曾家公子可是一表人才啊……爹娘也是希望你一生幸福啊。”想不到一向严厉果断的父亲讲到这句话时语末声音竟有一些颤抖。
　　“是。”她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
　　“那么，你回去吧，自己好好准备一下。”
　　“是，爹爹，娘，女儿告退了。”转出厅堂，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温润春意的暗香，他只是淡淡地想起他那天说过的话：“在下姓萧，不过路经此地，明日便会离开……”他应该早已离开了吧。

　　出嫁前夜，府里上上下下都忙着张灯结彩，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盈盈笑意。
　　她独自在房间里收拾最后的东西。
　　一支忽明忽暗的蜡烛，她的房间反而成了府里最冷清的地方。
　　她打开那方黑漆赤箔的盒子，里面躺着一张薄薄的纸，纸上有娟秀的墨迹，她轻轻将它展开，纸上书着的正是那一阕《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读着读着，眼底流出淡淡的寂寥和温然。
　　“苏儿，你睡了吗？”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
　　“没有呢，娘。”她一边起身一边慌忙将那张纸塞进衣袖。
　　她打开门，看见母亲带着笑意的脸。
　　“还在理东西啊。”母亲看着桌上的盒子说。
　　“是啊。”她笑着点点头。
　　“嫁衣还喜欢吗？”
　　“喜欢。”
　　“是在嘉善绸庄订的呢。”母亲拿起嫁衣在她身前放了放，水红的长绸映着母亲盈盈的笑意。她忽然发现这么些年母亲竟老了许多，只有父亲当年赠给母亲的那朵珠花依旧在发间没有褪色。
　　母亲笑着叠起嫁衣，帮她铺开被子，自言自语道：“想不到苏儿这么快就这么大了，娘觉得才过了很短的时间呢……”一时间，她竟站在母亲身后不知该说什么。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儿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是。”
　　母亲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转回身来，拉着她的手说：“苏儿，上元夜你出去看了花灯吧……你爹爹还不知道，为娘也不会告诉他，只是从今以后，为人妻为人母便不可以这样任性了，啊？”
　　她猛地愣了愣，答道：“是。”母亲满意地笑了笑，转身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门口发呆。
　　原来他们一直什么事都知道的。
　　她转过身，走到桌旁，取出那张薄纸，放到蜡烛上缓缓地点燃。
　　那支玉钗，看了很久，她终于将它放进了那放朱红描金的漆盒。

　　出嫁。
　　水红的盖头水红的嫁衣水红的流苏水红的花烛。
　　她一直想她还是幸运的。儒雅而且爱她的相公，知书答礼的公公婆婆，每次回娘家父母看到她的笑脸总是如释重负。
　　她过着普通但已让许多人羡慕的生活。
　　她还是用玉钗，只是那支玉钗一直放在那只朱红描金的漆盒里，再未取出过。
　　生活是一如往昔的平淡，就像她在闺中的那些日子。直到传来曾家少爷再调往鄂州的路上过世的消息。
　　那年她不过出嫁五年。
　　出殡那天她满眼是白色的孝带白色的丧服白色的纸花白色的灵幡，就像她出嫁那天满眼的水红。眼泪就怔怔地往外流，香烛的味道一直扑面熏来，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景流动起来，想起那句：“在下姓萧，不过路经此地，明日便会离开……”她眼前恍恍地黑成一片，远远的有繁华的灯火，而她却无能为力……
　　“苏儿！”
　　“少夫人！”她悠悠地醒来，床边围满了人，公婆，娘，红儿……她努力地向他们笑了笑，问道：“相公呢？”话已出口，才想起曾家少爷已经过世了。每个人都看着她，目光变得黯然而怜悯。眼泪又开始怔怔地往外流，不为别人，也不为自己，只是想流泪，忍不住想流泪。
　　“母亲，请让我住到冷梅观去。”她忽地对公婆说。公婆和娘对望了一下，黯然地点点头。

　　城外，冷梅观。
　　“你真的要出家？”
　　“是。”声音温柔而坚定。
　　“可是……贫道看你尘缘未尽啊。”
　　她猛地愣了愣，就像多年以前母亲告诉她知道她上元夜去看了花灯。想起那个上元夜，那袭青衫，那支钗。但她说：“不，请师太收下小女子为徒。”声音依然温柔而坚定。
　　“这……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么贫道就收你为徒，哎……或许这也是缘啊。”

　　从此，青灯白衫，清心素颜。
　　后来，师太也开始教她练剑，从未握过剑的手，练起剑来却有几分得心。平时的时候，完成了师太的功课，她总是在后院里照料那几千本梅花。当严冬里千树梅花盛开的时候，她会满足地微笑，欣然地告诉师姐妹们第一朵梅花的绽放。而师太却总是说她尘缘未尽，每当那时侯，她脸上总是会有一丝浅而恍然的微笑，然后坚定地摇摇头。师姐妹们总是笑说那是她唯一违抗师命的时候。
　　一年又一年，她的剑越练越好，冷梅观的梅花也在江南越来越出名，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
　　那天，她站在房檐下看满院的梅花，檐外是万点细雪万点梅花，长长短短的暗香夹在透骨的雪风中隐隐流动。
　　“梅花开得很好啊。”
　　“ 托施主的福……比昨天多了二十二朵……”她低低地说。
　　“不，二十三。”她愣了愣，这世上竟有人和她一样么？不，不会的，于是她头也不回淡淡地说：“公子在取笑贫道吗？”
　　“我听说，只有最寂寞的人才数梅花……你，不寂寞吗？”
　　她眼底掠过一丝无能为力的清冷，但她答道：“不，我只是喜欢梅花罢了。”她一直这样言不由衷，或者源于那份无能为力的心情，或者一直想平静而安然地生活下去。
　　“是么？”
　　“公子不寂寞吗？公子不是在数梅花么？”
　　“……是呵。”
　　“为何？”
　　“檐下一支梅，天外三点星。”
　　一支梅，三点星。心，难道他真是寂寞于心么？她心底有些淡淡的恻然。她缓缓地转过头去，那样的剑那样的手那样的容颜，目光相似的清朗，只是多了几分寂寥与沧桑。心底恻然的痛呵。难道是他？
　　那人看到她，显然也是一愣。一时间，竟然谁也没说话。
　　她回过神来，匆匆转过身，微微颔首道：“公子，贫道先走了。”那一瞬间，有梅花幽幽的暗香弥散开来。
　　等他转过头来，她已经走到檐廊的转弯处。他急道：“在下姓萧，请问姑娘高姓？”
　　她愣了愣，道：“贫道早已出家，道号静仪。”
　　静仪，静仪，这就是时间给的答案么？他又在不经意间遇上那寂寞温然的目光，带着几分如水的清冷。
　　多年来壮志难酬尝尽冷暖而几近冷淡的心却在一瞬间无缘无故地疼痛起来，一如多年前那个上元夜。
　　可是他哪里知道她的出嫁到出家，她又哪里知道他心底怀想的宣和繁华呢？

　　碎雪纷飞的清晨，腊梅格外的香格外的美。
　　她推开窗，冷洌的雪风和着幽香扑面而来，吹起她白色的单衣。
　　她又想起她第一次遇见他，那样的意外那样的巧合。想起那时她瞥见的那柄长剑那袭青衫，于是她知道她和他不能做一个世界的人呵。怎样的无奈，但是她还是这样温然地顺从了，出于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她想起他那日看梅花时沧桑寂寞的目光，这么多年，他过得怎样？她一直在想他心中所怀想的应该是一个比她所知道的更广阔的天地，长剑青衫，他所怀想的会不会是那三江五湖碧波千顷，就想她多年前感受到的他心中碧血千顷，碧血千顷，他所怀想的会不会是那千里江山整个天下？
　　她的目光落到墙上悬着的那柄剑上。她取下那柄剑，这是她第一次在功课之外取剑。
　　她提剑来到后院，依旧的万点梅花万点雪。
　　舞剑，长穗朱红长剑如花。江湖，她第一次想到那个词，那个她一直以为遥不可及的那个词。但那一刻，她觉得那个词很近，因为她手中的剑么，还是因为他？
　　和他在一起么？行走江湖，行走天下……
　　如花长剑朱红穗，万点梅花万点雪呵……

　　他从檐下走过，他看见她舞剑。
　　他忽然想起那个上元夜里拾得的玉钗，温润的，但还是有些清冷坚毅的。
　　江湖，他又想到那个词。他可以和她一起去么？如果可以，那么即使是死，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了。
　　可是，他忍心让她涉足江湖么？她在他眼里，更多是那个上元夜里那片阑珊灯火处的那个闺秀呵。
　　他们应该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一直这样想。
　　她收剑，细雪从她身旁纷纷地落下来。她看见了他，她向他微微地颔首，就像在那个上元夜里，他也向她颔首，温和地微笑，多少年了，他第一次再有这样的微笑。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
　　白色的衣衫在万点的白雪中，周围流动着腊梅的暗香。他想去扶她，那样的心痛呵。但他最终没有迈出那一步。他看见她收起剑，向他微微浅笑，转身回到东厢去了。朱红的长穗一摇一晃像这许多年江湖飘摇的日子。于是那一瞬间他决定，他决不要她像他一样，他要再去做最后一件事，无论成功与否，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来找她。
　　只是他不知道，她转过身，不过是不想让他看到白衫道袍上那几点殷红罢了。
　　她站在东厢下看满院飞雪满院梅花，苍白的脸清冷的眼神，她不明白为什么上天为什么让她在她已经心静如水的时候再遇见他，又在她心情已不再平静的时候要收回她。
　　她听说过江湖飘摇生死相倾，她也听说过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
　　只是现在一切都以无能为力。

　　她还是一样完成师太的功课一样侍弄梅花一样温然地对师姐师妹，只是越加的苍白越加的平静。
　　“师姐，知道么，那个萧公子走了。”
　　“是么？”
　　“听说他和师傅约定一年后梅花再放时定会回来。”
　　“是么？”她温然地笑了笑。不知道那时她怎么样了。
　　其实，或许她还是想让他看见那几滴鲜血的，不知道那样他会不会迈出他没有迈出的那一步，他会不会留下来。最后的日子，她还是想他在身边的。
　　不过，她也知道，她应该是留不住他的，他所怀想的应该是三山五岳三江五湖整个天下，他所在的是比她所能知道的更广阔的天地。

　　三月江南，风帘翠幕，烟柳画桥，草长莺飞。
　　那是最后一个春天，冷梅观的腊梅也发了新芽。

　　冬。
　　又是一样的万点细雪万点梅花。
　　“师太，我来了。”沉稳而略带激动的声音。
　　“成功了？”
　　“成功了。”
　　“是。”
　　“这是她留给你的东西。”
　　他看见那支玉钗那袭白衫以及那柄系着红穗的长剑。
　　“她呢？”
　　“今年春天走了。”
　　“走了？”
　　“是。”
　　“你是说……永远的……？”
　　“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怎样的心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起那个飘雪的清晨，想起她剧烈的咳嗽，如果那时他去扶了她，如果他迈出了那一步……或许，或许一切是不是都会改变呢？
　　“她……没有说什么吗？”
　　“她……让我将这些东西交给你。”
　　“……”
　　“她一直在念那几句词……”
　　“哪几句？”
　　“稼轩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不过是一段尘缘。
　　深深浅浅。
　　一个江湖少年，一位大家闺秀，一支温润玉钗，一阕《青玉案.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