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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婉君 ...

  •   经历过父丧的杜小双比许多穿越女都要镇定得多,就算现在这个身子只有八岁。周家的下人们都忍不住纳罕这个小小新娘的稳重沉着,周太太脸上的笑容也不再只是礼貌性,而是发自内心。
      说实在,让婉君进门真的是不得已,周家也是北平城的名门望族,谁会弄个童养媳在家?可长子伯健病得一塌糊涂,请医服药毫无效果,走投无路之下请了算命先生,说是要娶一门媳妇冲喜。可谁舍得女儿去当病秧子的妻子,而且随时可能当寡妇?
      找来找去,最终能找来婉君这样女孩,周太太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可是伯健奶娘走来告诉她的消息,让她的好心情又往下沉了沉:伯健已经病得连婚礼都不能起来了。她看了丈夫一眼,周先生,冲她点了点头。
      按原计划,让次子仲康代替伯健拜堂,可是就在这时,最调皮的小儿子叔豪突然钻进了人群,一只手里握著一大串鞭炮,另一只手拿著燃炮的香,用一对骨碌碌转著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的望著小新娘。
      婉君忘了哭,呆呆的看著这个男孩子,倒不是对方长得多好看,不过上叔豪确实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只是今天虽然穿了件很漂亮的青缎长衫,却撩起了下摆,掖在裤子里。露出里面的黑缎裤子,上面全是灰尘。他眉毛上有一道黑烟,一直延长到鼻梁上,面颊上被泥土和汗水糊得一塌糊涂,加上那乌溜溜的大眼睛,十分滑稽好笑。婉君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鞭炮和香,万一不小心点着了,她脑袋上还压着这么重的凤冠,又是个八岁女孩的身体,哪里躲得开?
      好在周家的女仆们抓住了这个叔豪,夺下了他手里的鞭炮和香,然后其中一个说:“好哦,三少爷,刚才你妈到处找你来见新嫂嫂,你跑到那里去了!看!这个新娘子就是你的大嫂,快叫呀!”
      叔豪扭著身子,不肯叫,嘴里嘟嘟囔囔的,半天后,才突然问:“做新娘子为什么要哭哩?”
      “不知道呀,你劝劝好吗?”一个妇人开玩笑的说。
      杜小双版婉君低了头,为什么哭?因为无法报答双亲养育?因为从此要来的一个新的环境?她想问题的时候习惯性忽闪着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十分好看,叔豪望着婉君,似乎觉得不好意思,挑眉毛,耸鼻子,做了半天思索考虑的样子,忽然对她说:“你别哭,我拿我的叫蝈蝈给你玩!”
      众人都笑,自有人领了叔豪下去,然后另一个女仆牵了新郎官打扮的仲康过来,婚礼最重要的部分就要开始了。
      第二天,杜小双版婉君才知道,昨天跟她拜堂的并不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他是周家的二少爷,是自己的第二个小叔子,至于自己真正的丈夫,到周家一个月之后,她才见到她的丈夫。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她的婆婆——也就是周太太——牵着她的小手,把她带进一间十分雅洁的房间里。房子中,四壁都是书架,有一张巨大的书桌,上面养着一盆早菊。房里充满了药香,和一种淡淡的檀香气息,使人神清气爽。在一张紫檀木的大床上,斜靠著一个十来岁的青年。周太太把婉君牵到床边,微笑著说:“伯健,见见你的媳妇。”
      婉君局促的站在床前,有些尴尬,又觉得很滑稽,她垂首而立,不敢抬头。周太太轻轻的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对伯健说:“和你的媳妇交交朋友吧!我到厨房看看今天有新鲜东西吃没有?”然后,她弯下身子对婉君说:“这是你的健哥哥,陪他谈谈天,等他病好了,他才会带你玩呢!”
      周太太走了出去,留下婉君在伯健床边手足无措的站著。好半天,房间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然后,伯健伸手轻轻的托起了婉君的下巴。婉君被迫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年轻而俊美的脸,虽然清癯消瘦,却有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很温和,很秀气。他审视著她,眼光里有著激赏和震惊。然后,他非常非常柔和的问她:“你的名字叫婉君?”她点点头。“你几岁?”“八岁。”她低声说。“八岁!”他自言自语的说:“才八岁!”他怜恤的望著她,默默的摇头,轻声说:“假如不幸我死了,这就是个最年轻的寡妇了!”他再度摇摇头,是对这种婚俗摇头。然后,他温和的拉起她的一只手,笑笑说:
      “念过书没有?”他问。
      杜小双忽然怜悯起这个病弱的少年来,或许教她读书可以让他的人生不那么寂寞不那么孤独,于是鼓起勇气回答:“爸爸教过我千字文和三字经,另外还念了列女传。”
      “很好,以后可以和仲康、叔豪一块念书,程老师教得很好,让他教你念念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伯健拍拍床沿,示意让她坐上去。杜小双版婉君坐了上去,初见面的局促已经好多了,伯健仔细的望她,赞美的说:“你很美,很可爱!婉君,别怕我,我会说许多故事给你听,你喜欢听故事吗?”婉君点点头,就这么一刻儿,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很多。
      从这一天起,婉君开始和仲康叔豪一块儿念书。晚上,就到伯健房里消磨一两小时。伯健会考察她白天所念的,并细心的指导她。没多久,杜小双就热爱起她的新生活来。
      周家三兄弟中,周伯健年纪最长,但因疾病缠身,性子忧郁而细腻,他下面的两个弟弟却都是活泼好动型,尤其是老三叔豪,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过自打婉君来了之后,也许出于向女孩子讨好的心理,这两兄弟惹祸少了许多,就是最不爱念书的,也老老实实用心起来。周先生和周太太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于是待婉君越发如同亲生女儿。
      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间里背千家诗,这是早上才教的一首七律:“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伯健对婉君的功课要求很严,督促得比那个家中的西席程老师还勤快,也许是将自己未尽的梦想寄托在了她的身上了?不过杜小双版婉君却很喜欢老杜这首七律的恬淡心境。忽然,窗外一个小影子一闪,是叔豪趴在窗子上,脑袋伸到窗槛上来叫她:“喂!婉妹,出来!我捉了两个大蟋蟀,斗得才好玩呢!快来看!”在周家,周太太觉得婉君尚小,距离和伯健圆房的日子还早得很,让两个弟弟叫她大嫂怪别扭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们则含含混混的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在这家庭中只有三个男孩子,没有女孩,叫小姐,也不会和别的人弄混。婉君开了门走出去,她现在的年纪虽小,心理年纪却是最大的,正想问他在搞什么鬼,叔豪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向前跑,穿过了月洞门,到了花园里,在金鱼池旁边的山子石下,仲康正蹲在那儿,用一株小草逗弄笼里的蟋蟀。叔豪叫著说:“别把我的蟋蟀放跑了!”
      “它们打累了,居然讲和了。”仲康笑嘻嘻的说,他有二道浓眉,这一点,和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眼睛则是周家的祖传,大、黑、而漂亮。宽宽的额,略嫌宽阔的嘴,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摇着脑袋念书的时候,那摇头晃脑哼哼唧唧的样儿,很像过去程老夫子,时而又带着满脸调皮的笑,不失顽童的狡黠。程先生曾说:三兄弟里就以仲康的资质最高,叔豪是块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则充满才气,超凡脱俗,与两个弟弟又不同了。
      “没听说蟋蟀会讲和的。”叔豪嘟著嘴说,一面走过去看。
      婉君蹲下身子来,山子石边有一潭积水,仲康帮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湿。她好奇的看着笼子里那个褐色的小东西。现在,它们正各守在一个角落里,彼此遥遥相对,互相打量著,一面高举著它们的触须。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拚命去拨弄它们,嘴里乱七八糟的叫著:
      “打呀!没有用的东西,是好汉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将军们!快点!”但,那两个将军却仍然株守著它们的据点,丝毫没有进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来拨,和叔豪的小脑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没有办法,就提起笼子来,对里面大吹起气,然后一怒之下,干脆把笼子摔了,气呼呼的说:
      “两个没用的东西!”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只墨蝶一直在婉君的头顶上盘旋,就轻轻的说:
      “婉妹,别动!”婉君站住不敢动,那只墨蝶飞了一阵,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康蹑手蹑脚的来捉,没提防叔豪冲了过来,嚷著说:“又逮著了一个!”原来叔豪一直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这会儿又捉到一个,顿时兴高采烈的冲过来,拿给婉君看。这一跑一叫,那只蝴蝶立即惊飞了,仲康气得一跺脚说:“都是你!跑什么嘛!好好的一只蝴蝶都给你吓跑了!谁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著两个大圆眼睛,傻呵呵的望著婉君,看她的神色似乎认可了仲康的说法,半天之后才无精打采的说:“原来你不喜欢看蟋蟀呀?我还以为你喜欢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腻蟋蟀了!”说著,他把手里那只蟋蟀扔得远远的。仲康耸耸肩,笑著对婉君说:“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叔豪又兴冲冲起来,伸著小脑袋问:“告诉我,我帮你去捉!”“你喜欢——”仲康咧著张大嘴,笑嘻嘻的说:“大哥讲的故事,是不是?”“讲故事,”叔豪神气活现的说: “我也会讲!”
      “你会讲?”仲康发生兴趣的说:“讲一个来听听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皱皱眉头,又用舌头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说:“从前有一只乌鸦,它呀,捡到一个红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红果果是脏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妈妈就骂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来,似赞实讽地竖著大拇指说:“讲得好!”
      杜小双版婉君自不会与两个顽童计较,只是抿着嘴微笑,反而是叔豪自己嘟囔弯腰下去看笼子里的蟋蟀:“我就知道……不好听。”然后忽然站了起来,道,“下次我讲好听的给你听!”,接著又愣了楞,突然说:“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妇,是不是?”
      婉君红了脸。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说:“余妈说,你将来就是大哥一个人的,我们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为你是大哥的媳妇。婉妹,赶明儿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妇好吗?”
      “傻话!”十三岁的仲康又大笑了起来。杜小双版婉君哭笑不得,只能保持沉默是金的态度,叔豪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顿足道:“你们不许笑!不许笑!”这下子,连杜小双都再也忍不住了。
      几年过去了。伯健的病已经完全好了。整天握著一卷书,在花园里散步。这天,伯健刚走到鱼池边,就听到仲康的声音在说:“该你走了!哎!别走那个,我要吃你的车了。”
      伯健悄悄的绕过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两个髻,苹果小脸红扑扑的,一对乌黑的眸子正聚精会神的盯著棋盘,伯健轻轻的走过去,悄悄的看他们下。显然婉君的局势很不利,已经损失了一个车一个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两个兵。又下了一会儿,仲康一个劲儿猛追婉君的车,没提防婉君一个马后炮将军,仲康“啊哟”一声叫了起来说:
      “真糟糕,只顾得吃你的车,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让我悔一步吧!”“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着棋子说:“讲好举手无悔的!好哦,你可输了!”“这盘明明是赢的,”仲康说:“就是太贪心了,不行,这盘不算,我们再来过!”“你输了怎么可以不算?”婉君得意的昂著头,一脸骄傲之色:“这下你别再说嘴了!我可赢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赢了一盘!”仲康无可奈何似的说。但他脸上掠过一个慧黠的笑,温柔的望著婉君愉快而兴奋的小脸。伯健立即明白,这盘棋是仲康故意输给婉君的。他沉思的审视著仲康,在这个十四岁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种早熟的柔情。于是,他咳了一声,两个孩子同时一惊,同时抬起头来:
      “是你,大哥!”仲康说。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来,用软软的童音,甜甜的叫了一声,仰著头对他微笑。“午睡醒了么?我去端莲子汤来。”
      “不了,我不想喝。”伯健笑着说:“你们还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讲故事给我听吧!”仲康收拾好棋子,对他们挥挥手,笑著说:“我要去赶一篇作文,等会儿程老师又要骂我偷懒了!”
      伯健牵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园中踱着步子,一面问:“诗背出来没有?”“
      “背出来了。”婉君说。
      “背给我听听。”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鲙鲤鱼。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璅。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熏香坐。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念到最后几个字,婉君的语气越发低沉,似乎深深叹了一口气。
      伯健轻轻挽着她的手,也用王摩诘的诗句作答:“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
      仿佛感觉到他手上传来的暖意,杜小双版婉君嘴角微微上翘,明艳不可方物,伯健不由看痴了。
      这样的;略带暧昧的氛围最终被叔豪打断了,他正跨著一根竹子,手里举著一个大风筝,拖拖拉拉,呼呼叱叱的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高声叫着:“婉妹!婉妹!你要骑竹马还是放风筝?”
      杜小双脑子里不由想起那首著名的《长干行》,为了避免伯健的误会,她一手搀扶着伯健,一手连摇,表示都不要,叔豪不甘心地跑到伯健婉君面前来,抱怨道:“婉妹,你总是围着大哥转!都不理我!”
      婉君看看他满身的泥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新作的绸缎衣裳,脸上露着为难的神色,仲康却不知从哪跑了出来:“叔豪,你当婉妹跟你一样喜欢到处疯闹?”
      叔豪沮丧地把竹马一扔,跑了。伯健苦笑着摇摇头,这个老三啊……又问仲康:“你不是还要去赶作文的么?”
      仲康狡黠地吐一吐舌,冲婉君笑一笑,也跑了。
      婉君细细的凝视著镜子里的自己,从小,她知道现在这个躯壳长得很美,美到使她有一种陌生感,那弯弯的眉毛,乌黑的眼睛,丰满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向她说明一件事:她长大了。是的,她已度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从她的丫头嫣红嘴中,获知周太太已准备为她和伯健圆房。她很喜欢伯健,可是前世到底没有经历过这一步,她满怀着忐忑与期待,画了眉,换好衣服,修饰整齐,照例先到周太太房里去请安问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对她含蓄的笑著,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里直打鼓。然后,周太太揽住她,温和的说:“婉君,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婉君红了脸,俯首不语。
      “婉君,你已十六岁了,伯健的年龄也早该生儿育女了,所以,我想,再过一两个月,要请几桌酒,让你和伯健圆房。”
      婉君的头垂得更低,周太太抚摸著她的肩膀,叹息著说:“我知道你很喜欢伯健,圆房是人生必经的事,也没什么可害羞的。至于伯健,他喜欢你的程度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诉你一件事,本来,我们想在你长大以前,先给伯健娶几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孙子,但是,伯健坚持不肯,要等著你长大。现在,你总算长大了,早些圆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圆了房,我才能给仲康把宋家的小姐娶过来。……”
      婉君羞怯的垂著头,听著周太太说,周太太足足讲了半个多钟头,她才退出来,刚走到花园边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著栏杆站著,她望了他一眼,自从圆房之议一起,她总是徊避著他。这时,她正要绕路而行,伯健迎了上来,拉住了她:“又想躲开?”他问。她默然的站著,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脸,她避开,紧张的说:“当心别人碰见!”“有什么关系呢?”伯健说:“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吗?”他温存的望著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面颊,然后,看看四面没人,他闪电一般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杜小双只觉得脸上发烧,害羞得转过身子,又想跑开,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妈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努力想走开。
      “为什么要躲我?”
      “没有嘛。”杜小双心中感叹,为什么再细腻的男孩子都不懂得照顾女孩子的害羞呢?
      “没有就站着别动,我们好好的谈谈话。”
      杜小双版婉君忸怩地左顾右盼,看看没人,这才小心地抬起头说:“是……下个月我们……圆房的事。”她晶亮的眸子带着羞涩与希望。
      伯健握住她的手,依依不舍的望著她的脸,然后微微一笑,轻轻的说:“我知道了。”然后低下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婉君羞红了脸,匆匆忙忙的跑走了。跑到走廊转角处,她却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园里,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树底下。那么,她和伯健的这一幕,已经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里走去,可是仲康赶了过来,一把就拉住了她:“跟我到花园里来!”仲康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我有话要问你!”婉君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到山子石后面的鱼池边。站定了之后,仲康却一语不发。过了半天,才对她咧著嘴一笑,抱拳对她作了个揖,说:“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头偕老。”
      不知为什么,婉君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酸涩和讽刺的味道,听了令人浑身不舒服。她把头转开,含含糊糊的说:“要恭喜你呢,康哥,妈刚才告诉我,要给你举行婚礼了,在择日子呢!不久,宋小姐就要进门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的转过来,盯著她的眼睛问:“真的吗?”“当然真的嘛!”“可是,”仲康紧紧的注视著她,慢吞吞的说:“八年前,我已经行过婚礼了。”“你说什么?”婉君大吃了一惊。
      “八年前,”仲康冷冷的说:“在我家的大厅里,我曾经和一个小女孩拜了天地!”“你……”杜小双版婉君偏着头想了想,道:“哦,我记得刚来的时候伯健哥哥病得很重……”
      “……婉君!你为什么?”仲康捏紧了她的手臂,捏的杜小双直抽冷气,“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装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礼能算数吗?”
      “我真不明白什么?又装不明白什么?”杜小双反问道。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我喜欢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圆房,你和大哥圆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跟你行婚礼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对爸爸和妈说,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吗?”他看著她,有种跋扈的、威胁的神情。“你怎么了?”
      婉君忙乱的说:“你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放我去吧!你!”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仲康说,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紧,他漂亮的黑眼睛急切的望著她,低低的说:“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两年来我想要你想得发疯。婉君,你不属于大哥,你应该属于我!只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妈妈说,我可以得到你。婉君,你是喜欢我的!”
      杜小双虽然觉得荒谬,但是不愿伤害这个一起长大的伙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伯健哥哥喜欢你?”
      “那么,你爱他,你要嫁给他?”仲康紧迫地追问。
      杜小双版婉君坚定地点了点头。仲康踉跄地连退几步,压低声音道:“那么,祝你们幸福!”他转身大步离去,杜小双版婉君捂着胸口,一面往自己的闺房走一面竭力平复自己狂乱的心跳,可是走了没几步,叔豪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你怎么了?婉妹?”她又大大的吃了一惊,睁开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临窗的书桌前面,用一对疑惑的眼光望著她。
      “哦,是你!”她松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突然有点头晕。”她走到书桌前面,疲乏的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来。于是,她这才发现,在她的书桌上面,放著大大小小的、七八个笼子,每个笼子中分别的装著蝈蝈和蟋蟀,还有蝉。她诧异的望望这些东西,又看看叔豪,不知道这孩子在闹些什么鬼,近许多年来,他们就早已不玩这些小虫子了。叔豪傻呵呵的坐著,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么?”婉君问,叔豪虽然比她大一些,按年纪自己却应该是叔豪的姐姐,叔豪是她的一个弟弟,一个傻弟弟。
      “我听说,”叔豪说:“你要和大哥圆房了。”
      她不了解这与这些虫子有什么关系?更诧异叔豪这孩子居然也懂得“圆房”。“你不要以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么都懂,你和大哥圆房之后,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跟我一起玩了。你将成为大哥一个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里竟浮起一层泪光。“我想起你刚来的时候,整天想你爹,老是一个人躲著哭,我就去捉许多小虫子来给你玩,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东西,因为你喜欢,我就拚命捉。有一次,为了给你看一只蟋蟀,吓走了你要捉的一只蝴蝶,你生了我的气,我伤心了好久,到现在还记得呢。现在,你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们一块儿玩的日子就算结束了,我没有东西可以贺你和大哥,只能再捉一些虫子给你,请你别忘了我们捉虫子的时光……当然,我永远不能梦想你会成为我的媳妇,成为我一个人的……”他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长衫的袖子去擦眼泪,一面向门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门口走,她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然后,她拉住他的袖子,望著他红红的眼睛,彷佛他依然是她来的第一天所见的那个傻小子,那个要用叫蝈蝈来安慰她的傻孩子。她张著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句:“豪哥,无论我怎么样,我还是婉君,我不会生疏你,冷淡你的!”
      “那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是不?”叔豪说,昂了一下头。“婉妹,我只觉得不公平,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从小,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一起追逐游戏。在书房里,我总背不出四书来,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辞……”他狠狠的跺了一下脚,又用袖子去擦眼泪,然后打开门,跄踉著跑出去了。婉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徊廊里,不禁怔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关上房门。转过头来,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样的小虫子,深深叹息:希望一切顺利吧!
      婉君和伯健圆房的日子择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离圆房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家里在外表上十分平静,周太太请了裁缝到家里来给婉君制了许多新衣。同时,油漆粉刷的工人开始穿梭不停的忙著修饰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许多旧的画,什么石榴多子图,牡丹富贵图,燕尔新婚图……重新裱褙,用来布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里,不敢出去。却时时感到心惊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么事故要发生。叔豪像发了神经病一般,开始每天送一两个小笼子来,婉君的桌上已经堆满了小笼子。这些小笼子使她心神不安,每个笼子上好像都飘浮著叔豪那傻里傻气瞪著她的大眼睛。每个笼子都会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进的笼子里装著一只大墨蝶,他提著笼子站在门口,满头的汗,满身灰尘,袖管撕破了一大块。婉君皱皱眉,问:
      “怎么弄的?”“捉这只蝴蝶,”叔豪说,高高的提著笼子:“像不像以前吓走的那一只?给你捉回来,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子,感到心里一阵抽痛,这样一个纯情的男孩子……她说:“进来吧,擦一把脸,让我给你把袖子补一补!”
      叔豪却惨然一笑,说:“不敢劳动你了!”说著,他放下了笼子,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自顾自的去了。婉君提起那个笼子来,望著那墨蝶在笼子里扑著翅膀,这才发现笼子上贴著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李商隐的句子:“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婉君把笼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边,深深的沉思起来。
      过了一天,叔豪又送进一个笼子,里面居然囚著一条已将吐丝的大蚕,笼子上也有一张纸条,龙飞凤舞的写著一首古诗:“春蚕不应老,昼夜长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婉君把头埋在手腕里,痛苦的闭上眼睛。当第三天,叔豪又来打门的时候,婉君恳切的看着他说:“别再送任何东西来了!”
      叔豪诧异地望着她,杜小双版婉君咬咬牙,道:“我最怕虫子,尤其是这些软乎乎的毛虫,碰一碰身上就会起红疹子!”
      叔豪死死盯着她,婉君低着头挽起袖子,果然,手背一直到臂弯处,都是小米一样的红疹。
      “原来是我误会……”叔豪惨笑道,也与仲康一样踉跄着离去了。
      婉君与伯健圆房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服侍仲康的张妈慌慌张张拿着一纸留书跑到了周先生周太太那里,原来仲康居然出走,闹罢课去了!
      周太太急得一个劲自责,不该逼着儿子娶宋家小姐兰宣,婉君知道真正原因,但如何能说出口?只能竭力安慰周太太。
      而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几天之后,叔豪也走了,说是要寻找二哥。
      周家兄弟在时代的大潮中命运各异:周仲康在□□运动中受伤被未婚妻宋尚琪所救,受她影响走上了革命之路,不久他们便结为夫妻,一起走南闯北,却忘记了故乡的二老双亲。而叔豪在寻找哥哥的途中为土匪所劫,身受重伤,幸得当地一少女搭救,他也就此落地生根。
      最终,周家二老还是由周伯健婉君夫妇养老送终——仲康与叔豪一直没有再回北平,再回这个家。
      不过,周伯健与婉君在临终时,仍旧嘱咐儿女们,将来二叔、三叔回来,一定要记得把祖父祖母的话托给他们,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他们相信,终有一天,仲康与叔豪都会回来的。
      无处不在的大神摇摇头:安息吧,你们都错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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