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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五章 ...
车内暖风阵阵,电台播放着抒情摇滚《不羁的旋律》①,Christine静静地听着。“我很喜欢这首歌,”她说。“以前爸爸老是放,现在我还经常唱给自己听。”
“的确是首好歌,”Raoul赞同到。他没发动车子,而是转身看向她。
她紧张地把包捂在身前,小声道谢:“那,谢谢你来接我。”
“没事的!不用客气!电话里你听着很失落,我不想让你自己待在外面。能问一下你妈妈是怎么回事吗?”
Christine叹了口气。“就像我说的,她有抑郁症,自从爸爸去世后她就这样了,而且越来越严重。她一直都有些敏感,她的爸爸是个酒鬼,而且还……总之,现在她几乎成了一个囤积狂。”
“囤积狂?类似真人秀里那种?”
“是的,”她感到一阵尴尬。“没电视里演的那么恶心,但家里还是放了一大堆废品和二手市场淘回来的东西。房东威胁说要驱逐我们,我就想把房子收拾干净。结果妈妈叫喊着让我出去,所以我就出来了。”
“这太让人难受了。你有试过找人帮帮她吗?”
“我跟她建议过心理咨询。我们没多少钱,但我跟她说过的,她的抑郁症需要治疗。可她不听,她只想自己待着,只有饿了或者想买彩票时才会找我要钱。”
“天啊。”
“我不想太苛求她,但我真的没办法了。为什么她就不能至少尝试振作一点呢。”
Raoul摇了摇头,“换作我也会受不了的,很抱歉你经受了这么多。”
“谢谢。我打算尽快搬出去住,等存够钱了就搬家。”
“是个好计划,至少能保住你自己的理智。”她点了点头。Raoul又问:“那你想让我送你回去吗?”
“不是很想,”她承认道。“但基本上我只有那一个能去的地方,我的亲戚都住得很远,朋友们也出去上大学了。”
“我能理解,”他说。“我关系好的朋友也很少。考虑到我爸和我哥,我交朋友得谨慎一点。”
“也没那么谨慎,现在我就坐在你的车里,讲述着自己的悲惨人生,而我们几乎还是陌生人。”她调侃道,语气中还带着一丝伤心。
Raoul露出了浅笑,“我看得出你是个善良的人。”
她垂下了视线。“有时我并不这么觉得,我总感觉自己应该给她更多帮助,但到底该怎么做呢?”
“在我看来你已经尽力了。”Christine没作声,Raoul迟疑着说:“如果你暂时还不想回去,我可以带你去我家的联排别墅。那个房子是给客人或拜访者准备的,现在没住人,你可以享用一整间带独卫的大卧室。”
“还是不了吧,”她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但,天啊,这太诱人了。”
“那就来吧,让自己喘口气。我可以带你参观一下,安排好房间再给你留把钥匙,怎样都行。”
“但我没带睡衣。”
“那儿有一堆T恤,你需要什么都有。”
她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我…好吧,谢谢你。”她真的不想回家。
她给母亲发了条短信:晚上住朋友家,明天回。暂时没收到回信。
Christine的决定没让她后悔。那是一座三层高的砖砌联排别墅,从外至内都很华丽。宽敞的门厅旁是餐厅,那里放了一张至少能容纳十五人的餐桌,桌子上方悬着一盏金色水晶灯。厨房里,大理石灶台上摆着银色厨具,连置物架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休闲区里,一组黑色皮质沙发占据了半壁空间,所有家具都彰显着奢华。她今晚的卧室亦是如此!里面摆了一张特大号双人床,床上的星空蓝被子装点着金色花纹,房内还自带壁炉和装有浴缸的卫生间。此外,整个房子里都散发着桂皮和圣诞节的味道。
眼前的一切与她过去几年所处的脏乱有如天壤之别。一时间,Christine有些不知所措。
“嘿,你得试试这个。”再次走回休闲区时,Raoul叫住了她。
“什么?”她还在消化房子里的美景。
“来,戴上试试。”Raoul把一个类似护目镜的黑色装置递了过来。Christine把它套在头上,调整到了眼前。透过这副眼镜,她依旧能看见Raoul,他从咖啡桌上拿起一个遥控器按了下去。耳旁突然响起的女声把她吓了一跳。“欢迎来到虚拟商城。请问您需要什么商品,想浏览哪个区域?”
Christine惊讶地吸了口气,然后笑了。“哦,这是那种…我听说过的。嗯-,鞋子!我想看鞋!”
“您在搜索鞋子,请稍等。”女子话毕,Christine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条笔直的购物街,街道两侧都是鞋店,头顶也变成了湛蓝的天空。女子又说:“前进或后退可选择店铺,进入店铺可浏览商品。”
Christine在这座女鞋天堂中漫步了一番。其实那主要是视觉体验,画面甚至有些模糊。她可以伸手拿起眼前的黑色靴子,却感觉不到皮革滑爽的手感。另外,那位女导购笑容僵硬、双眼无神,显然是人工智能。
这并不是Christine第一次接触VR,以前家里条件宽裕时,父亲曾带她去过一个游乐园。在那里,她探索了一片闹鬼的森林和一座童话乐园。漫步在城堡和树林间,身边飞舞的精灵和仙女、奔跑的巨魔逗得她哈哈大笑。她还能感觉到风阵阵吹在脸上,送来松树的气味。
“这个有点过时了,”Raoul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我和Phillip还有一套VR游戏设备,以前一玩就是几个小时,后来也旧了。”
她把眼镜摘了下来。“这挺有趣的,但我还是更喜欢现实中逛鞋子的体验。”
“没错,”Raoul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现实才是最酷的。”
介绍完厨房,并告诉她里面的食物可以随意享用后,Raoul带她回了卧室。“那就这样了,斗柜最上层有T恤和睡衣,都是干净的。卫生间有新牙刷,洗发水和香皂在浴缸边上。”
“哇。”
“是的,这个地方就像我家的宾馆。”
“你爸爸真的不会介意我住这儿吗?”她问。
“没事的,他忙得什么都顾不上。”
“谢谢你。”她迟疑了一下又问:“那你要留下吗?”
“你想让我留下吗?”
“嗯-,是的。只是以防半夜有人进来,以为我在私闯民宅。我都想到新闻标题会怎么写了,州长家别墅内一女子被拘,Raoul Chagny否认与她有任何关系。”
他笑出了声。“放心不会的,但我还是留下吧。我就睡走廊尽头那间,如果有任何事,或者有人要逮捕你,敲门就好。”
“好的。”短暂犹豫之后,她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再次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
他热切地回抱住她,“别客气!”
刷完牙,换上T恤和一条格子长裤后,Christine爬上了那张巨大的床。床品柔软而温暖,还带着洗涤剂的清香,犹如身处云端。她把自己深埋进被窝,渐渐安稳地睡去。这几乎是她这辈子睡过最好的一觉了。
早上醒来,一想起自己身处何处,Christine立即查看了手机。
母亲还是没回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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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分坐长条会议桌两侧,Gabby坐在Nadir的左手边。
“给我讲解下系统里是怎样的吧,”Nadir说。
“没问题,”Daniel一下子来了兴致。“主要的世界,也就是一区,是座大学城。我们最初招募的病人年龄在20到30岁之间,所以一座充满活力的小镇是较为理想的规划。而且,这也便于病人按照约定开展研究。多数情况下,他们的研究方向与自身症状相关。比如,部分病人因患有遗传疾病而过得十分痛苦,他们便会研究相关的疾病防治、基因疗法等内容。”
“研究成果会怎么处理?”Nadir问。
“这取决于它们的价值,一般会分享给其他大学、制药公司、国立卫生研究院,或者科研项目组。”
“免费分享还是出售?”
Daniel注视着他,“看情况。”
Gabby凑到桌前,解释说:“病人对此全然知情。二次生命最初建立时完全依靠捐款和投资运营,虽然目前还是如此,但这些资金总有耗尽的一天。而且,当下的安排并不违背伦理道德。病人为我们做的研究工作量很轻,不会超过一份正常的工作,而我们回报他们以更好的生活水平和奉献社会的机会。”
“好吧,”Nadir没再深究,现在可不是讨论劳动伦理的好时机。“我们还是说Erik吧。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在一座大学城里不会格格不入吗?”
Daniel和Gabby交换了一个眼神。“现在的Erik认为自己只有二十多岁,”Daniel解释道。“这么安排有很多好处,比如我们只需要给他创造二十年的记忆。虽然不幸的是,六七十岁时,他就会感觉自己衰老得像是到了耄耋之年,但这依旧是个必要的设定。”
“那他真的信了吗?”
“目前为止是的,”Daniel说。
“里面的病人知道自己在哪吗?我是说,万一他们想离开大学城去度假,那岂不是会产生问题?”
Gabby回答:“大部分病人,或者说几乎所有病人,都知道他们身处系统里。我们在不断扩展那个世界,好让他们有更多地方可去。不过,病人们明白那个世界存在局限性,也能接受这点。许多病人还会每年安排几次唤醒,好和家人团聚。如果健康状况允许,他们还可以游览现实世界。我们会通过持续性的刺激保持病人的肌肉活性。”
“但Erik不会有唤醒,对吗?”Nadir问。
Gabby点点头,语气中多了一丝伤感。“Erik是个例外,他认为那个世界是真实的。我们让其他病人不要告知他真相。”
“但如果他们说出来了呢?”Nadir前倾着身体问道。“这听上去可不太保险,你不觉得吗?我有好几十年的执法经验,猜猜如果你让一个人保守秘密他们会怎么做?满世界嚷嚷!”
Daniel开口了,“是这样的,首先,能进入二次生命是他们的荣幸,而不是权利。如果有人破坏了Erik的治疗进程,将会受到严重警告。其次,经过程序性调节,Erik不会留意那些细微的反常之处,所以偶尔的纰漏并无大碍。”
“好吧,那我的另一个问题呢?万一Erik想去别的地方看看怎么办?如果他发现镇子外就是地球边缘,不会感到疑惑吗?我不想说得太直白,但他可一点都不傻。”
“你说得对,Nadir,我们的系统可能还需要优化。”Gabby说。
“没错,”Daniel也同意到。“Erik对我们而言是个新的机遇,如果将来有必要,我们可以为他创造一个更大的世界。”
“那样他就能在系统里过一辈子,并且永远不会发现真相?”Nadir依旧心存怀疑。
“希望如此,”Daniel说。
“你们会监视病人吗?你们能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吗?”Nadir又问。
“我们会尽可能保证病人的隐私,”Gabby回答。“如果有人出现不适,公司会进行调查。我们会先监控病人的情绪,然后让员工进入系统确认一切是否正常。他们可以从内部、病人的视角反馈情况。另外,我们也会在不过度打扰病人的前提下持续收集信息。”
“我明白了,”Nadir低声说。
接着,Daniel又解释了一些关于脑部扫描与神经元控制的技术细节。例如,如何结合使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与经颅磁刺激,并将信息输入至一台庞大的超级计算机等等。尽管努力想听明白Daniel到底在讲什么鬼话,Nadir的眼睛还是渐渐变直了。
Gabby可能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打岔到:“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Nadir感觉他的头疼要犯了。“总之据你们了解,他的状态如何?我是指,他过的开心吗?”
“绝对比以前好得多,”Daniel继续用他那乐观的语气回答道。“最开始时并不容易。让我解释一下,每个新来的病人都会先进入二区,那是个独立的系统。在病人进入一区前,我们会在二区完善他们的程序设计,比如确保瘫痪病人感觉自己可以活动。我们也会将他们的痛苦降低到最小。”
“那Erik呢?我猜你们修正了他的脸?”Erik曾要求Nadir向他保证这是约定的一部分。
他们会让我变得英俊,对吗?我不会再是这个丑陋的怪物了,对吗?对不对,Nadir?
Gabby回答:“对Erik而言,重塑面部是最简单的环节,我们还解决了他的成瘾问题。但即使这样,他的思维仍在抵抗,所以我们又尝试了各种药物。但直到我们压制了他所有的记忆,一切才起作用。”
Nadir缓缓点头,“我想我能理解,我不认为Erik有任何美好的回忆。他没有什么童年可言,没有家人或朋友,没有任何值得他活下去的东西,所以我才把他带到这儿来。我只是…我只希望这个过程不会让他太痛苦。”
Daniel说:“最初,我们试图弄明白他的大脑时,确实会造成一些不适。”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微笑。“但现在一切都好了。我敢肯定,如果Erik在场,他也会认可这一切都值得。”
Nadir难受地吞咽了一下,突然不想再继续待在这栋大楼里。他看了眼手表,“我不是该见见那位…?”
“哦,Dave。是的,我去找他。”Gabby起身快步走出了房间。
“祝你好运。”Daniel咕哝了一句,然后压低声音道:“Dave可有点混蛋。”
“好极了,”Nadir回答。
门口传来了Gabby和人说话的声音,“请抽点时间见见Khan先生就好。”
另一个低沉许多的男声回答:“Gabby,我没空管这个,十分钟后和程序员的会议我都还没准备。”Nadir猜这位就是Dave了。
“拜托了!”Gabby提高了声音。“他真的很希望能和谁谈谈。”
“这不是Hope的项目吗?”Dave反驳道。“她怎么不来处理?”
“Hope?”Nadir疑惑地看向Daniel。
“Hope Ivey,这个项目的审批人。她非常用心,甚至亲自指导Erik,但最近一直在出差。”Daniel解释说。
门突然打开了,Gabby进来后朝Nadir做了个“抱歉”的口型。她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男子,那人一身昂贵的黑色西装,打着红领带,脸上满是烦躁。
“这位是Dave,他可以和你聊一下。”她的语气还有些急促。
“你需要什么帮助?”Dave找了个位置坐下,前倾着上身,话语中的不耐烦几乎毫无掩饰。
“你对情况有哪怕一丁点了解吗?”Nadir坐直身体问道。
“我…Gabby说是关于8765号病人的事,但我没拿到多少资料。”
“那是因为他的大多数信息都是机密,”Gabby解释道。
Dave瞪向她,“既然如此,那我要怎么帮忙?”
Nadir感到一股怒火在胸中升起。“我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你们公司可能会因为他陷入法律困境。”
“什么困境?”话音刚落,Dave的手机响了,铃声是一首70年代的迪斯科舞曲。“哦,等等,我得接下这个电话。”
听着Dave和电话那头讨论起该如何安排酒席,Nadir皱眉看向Gabby。“这就是你所谓的尽力了?”
“对,时间太仓促了!”
“我不跟他谈了,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而且最好保持这样。”Nadir说。
Dave把手机从脸旁拿开,重申道:“我本来就没空管这个,让Hope自己处理她的养成计划吧。”他站起身迅速走出房间,继续打电话去了。“不要鱼,上次的鱼肉太干了……”
“很抱歉,”Gabby看向Nadir。“Dave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位至少知道Erik存在的经理层。”
“你得再加把劲!形势非常严峻。”Nadir厉声说。
Gabby转身看向Daniel,“请让我们单独谈谈。”Daniel点点头走了出去,关门前回头看了两人一眼。Gabby凑近Nadir,压低声音问:“到底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你是在担心新任州长吗?”
“是我的错,”Nadir无力地抬手捂住了额头。“我不是故意对你发火的。”
“什么你的错?你到底在说什么?”
“当时我没想到Erik会主动就范,我怕自己制服不了他,就把其他人牵扯了进来,其他警察。但消息传到了地方检察官那里,我们不得不付了封口费。前任州长在任时这很容易,但现在情况不同了。”Nadir突然感受到了这整件事的全部重量。“Erik犯过很多罪,有些是受雇于人,有些则是他自己的原因。他的前雇主让他染上了某种毒品,那该死的东西把他变成了一个有被害妄想症的疯子。他有很强的社会危害性,但我还是想拯救他。所以,我选择的不是程序正义、陪审团、法官和无期徒刑,而是把他送到了这里!我几乎践踏了整个法治。”
Gabby的脸色渐渐发白。“可是,我以为我们没留下任何痕迹,你说过的!”
“我知道,但新任州政府对所有人都很严苛,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所以趁还来得及,我得搞清楚有没有办法把Erik转移到别的州。”
“短期内不行,我们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把他转走。”Gabby说。
“这我明白,但大概需要多久?”
“我也不确定,至少一个月吧,我得问问。”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Gabby的五官皱成了一团。“我们不能断开Erik的连接!他的状态那么好,他会崩溃的。那简直…令人心碎。”她抬手抚上胸口。
“我知道,所以,帮我想想办法,我们甚至可能需要送他出国。”
“哦,天啊。情况不可能真的这么糟糕吧,我敢肯定二次生命做好了善后,Erik不会有事的。”
Nadir压低了声音,“你可以这么想,但事情处理好之前我是睡不安稳的,难道你能吗?”Gabby 缓缓摇头。“如果你关心Erik,那就帮帮我。”
“我会尽力的。”她喃喃道。
谈话结束后,Nadir迅速离开了那里。Daniel与他擦身而过,语气欢快地说了句:“祝你今天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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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梦到了一个声音。
最开始,那只是脑海角落里的一丝低吟,鲜少被他注意。但每过一个夜晚,那声音便越响亮、越清晰。那是一个嗓音,年轻女子的嗓音,在黑暗中吟唱着,伴着偶尔浮现的一缕金发。
无论何时醒来,他都会努力尝试抓住梦中的声音和画面。她是他看过的电影或演出里的人吗?
至少肯定不是他以前的约会对象或女友之一。他记得那些女孩,从毕业舞会的舞伴,到大一时相遇于宿舍区的女友。她们早已是久远的记忆,在他心里掀不起任何波澜。自己对旧识的漠然,有时令他都感到诧异。
但梦中那个女声不同,他对她有强烈的感觉。他会在清晨时分闭着眼睛,任由思维沉入她的怀抱。那声音令他感到温暖、愉悦,皮肤阵阵酥麻。
他还会在神游天外时拜访她,即使当下正在实验室里和导师进行视频会议。
“Erik。”Ivey女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游思。电脑屏幕上,她正盯着他。Ivey女士五十岁上下,有一双黑眸,相同颜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成了发髻。她的皮肤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只有眼角和嘴边有少许皱纹。Erik还没当面见过她,两人只在线上联系过。
“什么?”Erik回过了神。
“我在问你有没有读那篇论文。”
“读了,”他佯装镇定。“呃,MAOA暴力基因那篇是吗,我看过了。”
“就是那篇,那你对勇士基因有什么看法?”
他的看法就是——无聊死了。见鬼的,他到底为什么要选这个课题?他甚至不记得当初自己做过决定。“我认为那起不了决定性作用,还有太多干扰因素。”
“这点我同意,”她说。“接下来我希望你能把基因放一放,先重点研究那些可测量特性,比如睾酮和皮质醇。即使遗传因素是基础,受其影响的激素和神经递质也很重要。”
“还有环境因素,”他补充道。“我是说,这些也不该被忽略。”
“暂时先别管那些,”她的口吻十分强硬。
“行吧,”他努力克制着语气中的恼怒。为什么她总是否定他的研究思路?
“其他事情顺利吗?”她换上了一副灿烂的笑容问。“你在这里还适应吗?”
“还好。”
“交到什么朋友没?”
“算是吧,有个叫Alice的女孩人挺好的。”
“太棒了。那,有事你就联系我,我们下周再见。”
下周。对了,今天是星期五,接下来的整个周末都属于他自己。Erik计划把精力放在音乐上,想到这点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眼看就要到五点了,Erik关掉电脑和实验室里的灯,匆匆回了家。他要把整个晚上都献给音乐,明天白天也是。
明天晚上,他要和Alice一起参加朋友们的游戏之夜。
那没什么的。现在,他喜欢时不时和他们待在一起。因为…好吧,因为那能迫使他暂时脱离自己的脑海。有时,他的思维会让他无比困惑,甚至到了不想再思考的地步。他宁愿旁观Alice和她的朋友互动,偶尔插上一两句话,感觉自己好像融入其中却又格格不入。大家都很友善,他也找到了一些乐趣。所以,只要不用一天到晚都和他们待在一起就好。Ivey女士曾说他是内倾型人格,她应该是对的。
接下来的周日也要作曲!Erik决心要用钢琴捕捉那段歌声和旋律。
回到自己的单身公寓后,Erik锁门开灯,甩下背包进了厨房。他翻出墨西哥玉米片和莎莎酱,打开一听苏打水,准备先垫垫肚子。有时,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买过这些食物,它们摆在橱柜里,所以他就吃了。客厅里的那对蓝色沙发也是如此,一定是公寓里本就有的,对吗?
吃完零食后,Erik一头扎进音乐里,杂乱地记下了音符、小结、升调、降调等等。他把同一段曲子翻来覆去弹了很多遍,力求完美。一直到午夜,他才上床睡觉,五点钟就又醒了。吃了一碗甜甜脆脆的麦片后,他继续投入到了创作当中。
周六下午,他的手机响了,Erik不情愿地接了电话。
“嗨,宝贝,你最近怎么样?”手机里传来一句欢快的问候。
“嗨,妈妈。”他边回答,边恋恋不舍地从曲谱上挪开视线。
“你在干什么呢?”
“作曲。”
“真不愧是我儿子,”母亲笑着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多出去走走。”
“好的,今晚我就约了朋友。”
“太棒了!祝你玩得开心。”
“我会的,他们都很友好。”停顿了一下,他问道:“妈妈,我以前有过会唱歌的女朋友或者女性朋友吗?”
“我记忆里没有,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总是会想起一个声音,它在我脑子里不停回响,但我不知道那是谁。”
“嗯-,我没印象,甜心。你肯定能想起来的。”
“但愿吧,我都快抓狂了。”这是真的。
“嗯-,我就是想关心下你的近况,问问你一切是否还顺利。我知道独自搬到那么远的地方,一开始会有些孤单。”
“的确,但我还好。”他说。
“我就知道,我爱你,亲爱的。祝你晚上玩得开心。”
“我也爱你…妈妈。”
Erik挂掉了电话。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拒绝再细想刚才的对话,并刻意忽略掉了心中升起的奇怪感觉。
他又回到了音乐中,这似乎是世上他唯一能理解的事物。音乐令他感到熟悉而非困惑,像是一位他真正记得、真正在意的老友。与那些明明存在他记忆里,却又好像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完全不同。包括他的母亲。他怎么会对自己的母亲感到如此淡漠?她对他那么好、那么亲切,总是鼓励他、帮助他。自己的冷漠令他有些沮丧,也许他还在因为进入新环境而感到不适。
对,一定是这样的。
Erik在钢琴边缩成一团,渐渐睡着了,那个声音依旧在脑海中回荡着。
一阵敲门声吵醒了他。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刺得他眯起了眼。现在几点了?他的背很疼,胳膊上也满是被地毯印上的红痕。Erik揉揉眼睛,起身打开了门。门外是Alice,她正微微皱眉站在那里。而他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Alice脚上穿了一双白色运动鞋,身上是黑色针织裤和粉色T恤,深色的头发绑成了马尾。她很年轻——有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想。但这完全说不通,他二十三岁,而她二十六岁。
他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Alice?”
“嗨,Erik。”她朝他挥了下手。“昨晚的游戏之夜你没来,我就想着来看看你。”
“哦,已经周日了?抱歉,我只是…我光顾着作曲忘记了,对不起。”
“别放在心上。大家有段时间没见你,我只是想看看你最近怎么样。”Alice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屋内。Erik也回头看去,房间里的景象令他尴尬。纸张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各处,上面满是或红或黑的潦草笔迹。
“哇,最近你一定很忙。”
“是的,我一直在尝试捕捉脑海里的一首歌。”Alice疑惑地眨了眨眼。他突然有了个主意,也许该让另一双耳朵听听那首歌。“请进,Alice。我给你弹一段,我想问问你的意见。”Alice缓步走了进去。他在她身后关上门,转身指着沙发说:“请坐。”
“好吧。”她紧张地笑了笑,然后缓缓坐进沙发里,双手叠放在膝盖上。
“来,听一下。”他坐到钢琴前,弹奏起较为舒缓的一段。现在,他已经能完全记住那首歌了,并非多喜欢歌曲本身,而是因为那个声音。
弹到中途,Erik停下来看向身后。Alice靠在沙发靠背上,听得入了迷。“太美了,”见他看向自己,她露出微笑赞叹道。“这就像是一版…精致又略带阴暗的不羁的旋律。”
Erik睁大眼睛,猛地从琴凳上站了起来。“什么?你说它叫什么?你知道这首歌?”
“你不知道吗?这是首五六十年代的老歌,作者是,呃,什么兄弟来着。”
“不,这是个女孩唱的,才不是什么-什么兄弟!”他边争辩边朝她走去。
“不对,”Alice轻声反驳。“我很确定是个男歌手。”
Erik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恼怒。“不!是个女孩!肯定是个女孩唱的。”心脏快速撞击着他的胸膛,热潮涌上了他的面颊。“我很确定。”
“Erik,冷静一点。”她仰头看着他,显然被他的反应搞糊涂了。“说不定你听的是女声翻唱的版本。”
“翻唱?”他一下子呆住了,思维开始旋转、不停旋转……
“当然。虽然这首歌的原唱是男声,但显然女孩也可以唱。”
“对,”他揉着太阳穴喃喃地说。“没错,Alice,你说得对,可能就是这样。”他又开始来回踱步。“至少,现在我知道这首歌真的存在,而不是我幻想出来的。但为什么我就是想不起来唱歌的是谁呢?为什么?”他坐回琴凳上,将脸埋进了双手,“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她问。
“很多事情,我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他坦白道。
“Erik,”Alice起身缓缓走到了他身旁。“你为什么不出去透透气呢?记得我提过的那几条小路吗,我正要去慢跑。如果不喜欢跑步,你也可以走路。山顶的风景真的很美,说不定能帮你清醒下头脑。”
他垂下手,环视了公寓一圈。室内本就昏暗狭小,现在更是变得凌乱不堪。为什么那个声音就不能放过他的思维和睡眠呢?它…她…那个声音唱过的歌不止这一首。或许等他记下其他旋律,Alice也能认出来。
又或许,在彻底丧失理智前,他真的需要换个环境了。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只是,我不一定有合适的衣服。”
“如果没有,我们就去给你买一些。”
最终,他在斗柜里找到了运动服和跑鞋。他不记得自己买过,一定又是母亲收拾行李时放进去的。
两人一起出了门。尽管那个声音依旧在他脑海深处一遍遍循环着,阳光照在脸上产生的温热还是令他感到了舒适。两者相结合,甚至令他变得有些亢奋。
今天本会是美好的一天,如果远足时没出现那个诡异的转折的话。而那全然是他的错。
1.Unchained Melody, by The Righteous Brot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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