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十四位熊大人 ...
-
太宰治从水面浮起。
此刻已是深夜，万家灯火熄灭大半，只灯红酒绿的街区飘来零星的光，在河面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微光。
太宰治抬起身，那抹微光就从指缝与发梢间溜走了，河水争先恐后的顺着他湿透的衣领滴落，挤满了水的布料重重向下拖拽，逐步显露出隐藏其间，被一层层绷带所缠绕的苍白脖颈。
距离那次假托为约会，实际上双方都借喻未明的桥边交流已过去了一月有余，横滨正式进入了梅雨季，每日每夜都有如薄雾般的细雨从天而降，无声无息的落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景象仿佛是一场被宣布了公演日期的戏剧正待放映，细雨做了舞台垂合的幕布，只等有人伸手将它正式挑明，彻底露出其下埋藏的迤逦风光。
但幕布后的未必是美景美酒，也可能是黑云压压的刀光剑影，这也未必是一出情景喜剧，更可能是部连观众都懒得落座一二，只剩主演强作说愁的三俗作品。
——几小时前太宰治在餐馆中将这比喻说出口，倒酒的人一言不发，只拿了个账本让他把钱还上。
太宰治自然不介意无人答话，他脸皮自带一座城墙的厚度，当下佯装没看见账面，嘴上还不忘倒打一靶的抱怨着说省吾君可真是无趣至极。
被称为省吾君的餐馆主厨充耳不闻，未把这句调侃放在心上，倒是旁边有饮酒的客人来搭话了，询问他此前针对于女人的话题是真是假。
“真的就是那个样子哦，”太宰治仿佛也被勾起了兴致般回复“无论如何，我尝试过很多方法，到最后已经无计可施啦。”
他叹一口气，语调一如既往的轻浮。
“毕竟我不是一个擅长拒绝女性的男人，尤其还是美丽小姐的关照。”
“我听说女人都讨厌不顾家的男人。”有客人提出了建议。
“不然我为什么三更半夜在这里喝酒呢。”太宰治很夸张的摇头，表示此路不通。
“委婉的暗示也没有用吗，世人女子大多脸皮薄。”另一位客人说出了看法。
“暗示的足够明显了，连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有的人天生就没长那根弦了，”太宰治停顿一下，仿若在思考般点头“唔，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假装轻浮也不行吗，花心可是巨大扣分项。”更角落的客人也开口了。
“欸，可是我没有什么假装的余地了呀。”显然太宰治对自我的认知非常清晰。
“那就没办法了，”客人们纷纷表示无计可施，折服于眼前这人的异性魅力——以及他自说自话假为抱怨实为炫耀的脸皮厚度“世界上就是有这种死心塌地到不管对方变成什么样子都能够粉饰太平，难以拒绝心爱之人的死脑筋姑娘呢。”
“是啊，就当是这样吧，”太宰治低头望着酒杯，手指晃动间，杯中金黄色的液体也微微波荡“但也说不准，难以拒绝的是我呢。”
他偏过头，仿佛在微笑，表情却隐藏在昏暗的灯光下半明半暗。
“这样一看，我好像天生就对死脑筋的人没办法啊，听起来可真不妙。”
太宰治摇着头叹气，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杯中的冰块仿佛信号般发出喀拉一声。
下一秒，黑色的枪柄从他的袖口中滑出，精准指向第一个跟他开口搭话的客人。
“所以说，为了那位死脑筋的姑娘，还请你们彻底保持沉默吧，黑手党的各位。”
被瞄准的人霎时瞳孔紧缩，脸上一片惨白恍然之色，见身份暴露，在座的人接二连三站了起来，明明是敌众我寡，太宰治却一脸坦然自若，仿佛不是他被多人包围，而是他一个人包围了所有人。
他弯着嘴角，眼底却一点笑的神色也无，幽暗与深邃在那双眼睛里沉淀，那是比任何事物都要接近地狱深渊的颜色。
“晚安啦，”他微笑着说“还请提前替我向黄泉比良坂问安。”
——
“这是桌椅赔偿和医疗服务的费用。”一页账单被递到太宰治面前。
“欸——省吾君也是死脑筋呢。”看账单的人这样抱怨着，他依然坐在刚才的椅子上，连位置都未曾挪动分毫，只是面前被子弹打碎的杯子换了一个。
他拿着新杯子喝了一口酒，一脸借酒消愁的装模作样神态，实际却用换上了新绷带，还渗着零星血迹的手肘将账单推开了。
“那就一起记在账上吧，”他一副浑然不在意的赖皮样“最后是老惯例，再帮我打包一份点心。”
新鲜出炉的中式点心很快被打包好放在餐台上，太宰治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提起那截系成蝴蝶结的绸带，不紧不慢的向着门口走去。
“直接拒绝不就好了，”省吾难得说了句话“告诉她今晚的事。”
而太宰治回过头。
“省吾君在说什么呀，”他在满目狼藉的店铺中笑意盈盈，周身还有未散去的硝烟“这当然是不行的。”
他的声音带笑，却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平静。
“死脑筋的姑娘会因为那种事情真的生气，所以当然不能这么做啊。”
——
太宰治感到了寒冷。
春末的夜晚并不温暖，他在冰凉的河水中漂浮，失温的水流洗去了他对餐馆与硝烟的回忆，也洗去了苍白脸上的最后一抹血色。
太宰治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平静的流水并未把他带去多远，他依然在同一段河道中飘着，隔着不远的距离就能看到放在岸边的点心盒子。
点心或许就要彻底凉了，他这样想，后知后觉的体味到了伤口被浸泡在河水中的刺痛。
刺痛像一柄沿着脊椎敲打的小锤子般蔓延上来，而太宰治最讨厌的就是痛苦。
于是倏忽之后，洒落着灯光的水面破开一道缝隙，水中的人迎光而上，慢慢脱离了水的束缚，来到铺天盖地的雨中世界。
太宰治带了伞，但决定入河后打不打伞就已经无所谓了，因而那柄黑伞被落在了岸边，此刻尽忠职守着给点心盒撑起了一方圆圆的晴天。
被河水泡到发皱的手指挑起绸带，他状似挑剔的打量盒子，确保点心安然无恙后才起身，想了想又弯腰拿上伞——他自己确实早已湿透了，可点心总还是娇贵的。
午夜的街头，太宰治打着伞慢慢往前走，他的脸上毫无赶路的迫切之色，动作与神态都悠哉悠哉，仿佛一位在雨夜里游荡的异国旅人。
旅人没有方向，所以去哪里也都无所谓，甚至有心情在淌着瓢泼大雨的街道上漫步，欣赏路边窗口偶尔投下的灯光。
太宰治并没有在任何一扇窗口下停留，那些灯光只是暂时的，倏忽的明亮后又骤然黯淡下来，他的眼睛注视着雨夜的街道，脸上的神情仿佛只是百无聊赖的微笑着，又仿佛是在眺望谁都无法看见的远方。
然而某一刻，太宰治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望望脚底的青石砖路，又望望头顶纵横交错的电线杆，终于像是困扰般的笑起来。
就算不刻意认路，他聪明的大脑此刻也分析出了身体下意识想要把自己带往的方向，老城区的景色已在眼前展现，只要再拐一个弯，那截通往地下安全屋的楼梯就会在黑暗中浮现。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转身返回就实属是欲盖弥彰的行为了，太宰治在下一个路口拐弯，慢慢踩上了老旧扶梯的第一层台阶。
在台阶的正下方，熟悉的门扉流淌出金黄色的灯光，你还没有睡，不知是刚处理完教案，还是又熬夜打了游戏。
回到这里并不在太宰治的计划之内，他现在应该继续在雨夜里游荡，寻找新的自杀地点，或者到其他的安全屋内，多少处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口。
伤口……太宰治又一次感到了疼痛，他其实伤的并不严重，刺骨的河水与夜风也或多或少镇压了那股令人皱眉的烧灼感，但疼痛依然如随形影，似乎只要他稍微想一些能够摆脱寒冷的计划，那份对痛苦的敏锐感就会抓着脚踝一层层爬上来，不停提醒着他自己已经受伤的事实。
他或许可以通过这次受伤来得到些什么，要么让你心生退意，要么……就顺从欲望，把你们的关系再拉进一步，平稳年代出生的姑娘总是会对战火下的少年心生怜惜，即使那不是她们该触碰的领域，也愿意飞蛾扑火般跑上前。
你太好猜了，连一点要隐藏情绪的意识都没有，太宰治能轻易勘破你恋爱观上的偏好，以及那或许能被称之为心软的弱点。
稍微示弱就能得到关照，再强硬一点又能把你吓退，不管选择哪一方，他总该做出行动了才是。
然而太宰治站在楼梯上，不前进也不后退，在两三秒的沉默里，他只是无声的望着下方，眼底被门扉的灯光照亮了一点，又很快随着视线的挪转而熄灭了。
就将点心挂在门把上好了。
他平静的做下了最后的决定，一步一步的沿着楼梯向下，脚步放的很轻，但有东西比他更轻。
是猫，像一片影子般的黑猫绕过他的脚边，身上还带着湿哒哒的泥巴，它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甩动皮毛的同时步履匆匆，甚至没对这位同样狼狈的旅人投注片刻视线，就这么翘着尾巴跑下楼梯，先他一步钻进了那扇刚安不久的猫门。
小小一扇特意给猫进出的门打开又紧闭，合拢后的边缘还残留着梅花状的泥巴脚印，太宰治歪头看着那枚脚印，表情隐藏在昏暗细密的雨点下，他像是想要皱眉，又像是想要叹息，但最终只是露出了抱怨一样，仿佛小孩子似的笑容。
“哎，真是的呀，”他收起了伞“这不就没办法了嘛。”
于是雨夜的旅人跳下台阶，提着那只点心盒子，咚咚咚三下敲响了房门。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十四位熊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