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园》轻帆落驿亭

1、第一章

　　走进东门，穿过长长的法国梧桐大道，走过中心大讲堂的三十六级台阶，就是省实验中学的主教学楼。

　　2697班就在六楼，最顶层，主教学楼的东南角。

　　高一新生教室在最高层，是学校的一贯规定，为的是把低层腾出来给高三生。

　　2697班的地理位置其实是整个教学楼最好的，东面的一排窗户，光线极好，视野开阔，远眺可见市中心的阑珊灯火。

　　“你们听说了吗？咱这个班的老师是全年级最好的，咱们能分到97班！算是走了狗屎运喽！”

　　“现在高一不都是平行班吗，学生都是随机分的，这刚开学，你咋知道哪个班好，哪个班坏啊？”

　　“你没听说吗？咱这个班有好几个教师子弟呢。老师们当然愿意把自个孩子放到好点的班喽。你看啊，前面坐着的，第一排那位，是咱英语老师的女儿，她边上那位是99班政治老师家女儿，他左边那位，他爸是教导处的，还有后边第二排那位是年级主任的外甥女，她边上那个应该是高二物理老师的儿子……”他掰着指头数了数，“不对啊！总共有六个呢。”

　　“哦，找着了，还有那儿！倒数第二排墙角那位！是咱语文老师的女儿。”他指指靠窗的那个位子，那里静静坐着一个女孩儿，她坐的很随意，正低头看着一本课外书。

　　“不应该啊，都是教师子弟，她咋不跟其他几位坐一起，称霸教室最前排呢？是不是不合群？”

　　“不合群？话不能这么说。人家可是年纪第一考进来的，特立独行一点，倒也正常。”

　　“嗷她就是周媛啊？”这位倒是私下看过成绩单，想起来了成绩单上最前头打印着的那个名字。

　　他推了推眼睛，朝那边仔细打量了下，“唔，长得还挺不错。”

　　长得很清秀，白白瘦瘦，一看就像个乖乖女。

　　那两位还想扯点闲话，却听学校预备铃声已响。原来说话间，已经快上第一节课了，人基本上全都到齐了，教室渐渐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忽而被推开了。

　　教室里的人都下意识抬头看了眼。

　　不是老师，却是一男学生背着书包，懒懒散散地走了进来。

　　那人身形瘦高，戴着个黑色棒球帽，黑短袖，休闲裤，衬得他肤色冷白。若不是他还斜挎着一个瘪瘪的书包，恐怕很难看出这位竟然是个学生。

　　他推开门后，扫了眼教室，目光锁定在最后一排仅剩的那个靠墙的空座位上，于是默不作声，慢悠悠往教室最后走。

　　教室里静谧无声，有人在偷偷打量他。

　　“这位咋不穿校服？昨天报道的时候不是发了吗？还通知第一天必须要穿的。这么屌，难不成又是个关系户？”

　　“没准儿你还真说对了。我刚刚就想跟你说来着，我听说，咱省达宁制造公司的老总秘书之前来过一趟，直接给校长送钱，要求把李总的儿子调到这个班。”

　　“我在咱们班的成绩单没找见那位姓李的。要我说啊，那位只怕成绩差得很，不然干嘛要送钱呢……”他说着，朝最后一排努努嘴，“你瞧，像不像？”

　　“八九不离十。”他看看那位满身的名牌，点点头。

　　周媛感觉身后有人坐了下来，之后就是掏书，摆弄桌椅，叮呤咣啷的，搞出了好大动静。

　　她却根本没在乎，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她慢慢抬头，合上了课外书，从抽屉里抽出数学课本，准备上班主任的第一节课。

　　班主任踩着上课铃声走进了教室。

　　班主任陈娟是个中年女老师，她的班级抓得最严，成绩最好，她比一般女人身材壮实很多，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短发，看上去很是干练。

　　她像将军骑马巡视一样，目光扫视了一圈教室。同学们都穿着统一的校服，整整齐齐，让人赏心悦目，除了教室最后一排那个黑衣服的，很是扎眼。

　　陈娟感到一秒钟的不爽，这是对她威严的挑衅。但是她想起之前校长对她说的话，一时半会儿没发火。

　　那时校长专门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

　　“陈娟啊，你也是学校的老教师了，这儿有个事，只能托付给你了。”校长夹着一根烟，皱眉指了指李总秘书留下的贵重礼品，“达宁集团的大儿子，考上的咱学校，本来不是分到你这个班的，但是李总秘书刚才来找我，要把李总儿子调到个管得最严的班，要班主任能镇得住场子的。我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你。”

　　“这娃背景这么硬，我也不敢镇啊。”陈娟为难。她这个班，同事们争着抢着把自个孩子往2697班塞，本来就够她操心的了，现在又来了个更难搞的。

　　“放心，那秘书说了，孩子脑子挺好，就是脾气差，必须要班主任往死里管，要打要骂随便，李总就一个要求——考上个好点的大学，学经济。”

　　校长抖了抖烟，皱起眉，“话虽然是这么说，但管得紧了，孩子闹出什么事来，谁知道人家翻不翻脸——总之就一句话，管得管，但度要把握好。陈娟啊，你业绩最好，经验丰富，这活儿我就替你揽下了。你用心把李总家儿子送走，好处都在以后呢。”

　　陈娟站在讲台上，吸一口气，开始那熟悉的开场白。

　　“同学们，欢迎来到省实验中学，我是你们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远了说不准，但大家高一一年，必然是我，陈娟，陪大家一起过了。大家有听说过我的，了解我的，都知道，我这个人最要强，我带一个班，那就是稳稳的第一，我带三个班，那就是第一第二第三名……我带过的毕业班，那可是百分之九十四的重本率！进了我的班，就要用最高的要求规范自己。高一高二的基础打不牢，那到了高三，就是拼死拼活的，也没戏……”

　　周媛面无表情听班主任在台上唾沫飞溅，斗志昂扬，默默翻开课本，开始预习。

　　她听见身后那人打了个哈欠，她下意识把脊背挺直了些。

　　“……好，接下来我们进入正题。”陈娟说着，把一张表格投在了多媒体显示仪上，“我按照成绩分出了八个小组，每组六人，其中班级前八名分别是各组组长。每组都有成绩好的，也有成绩差的，今后每个小组成员就坐一起，组内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我会安找小组成员的表现给每个组打分，分数高的小组每个月换座位时优先选座位。这不仅培养了大家的集体荣誉感，又能使班级形成良好的竞争氛围……每组同学一定要重视。好，现在各组组长上讲台协商一下你们组坐哪里。”

　　前排那几位教师子弟陆续走上台去。

　　“搞什么小组，麻烦死了，花样真多。”周媛在心里想着，也默默上了讲台。

　　她是第一组的组长，她扫了一眼屏幕，记住了自己组内的其余五个人的名字。

　　蒋海龙，赵乔稚，郭梓婷，董建洲，李瑜。

　　她一个也不认识。

　　几位组长询问她要坐哪个位置，若是周媛自己选，肯定会选个靠后靠墙的风水宝地，但她现在是代表整个组，她想了想，说，“第三四排，最左边，那六个位子。”

　　“没关系，座位咱们一个月换一次的，保证咱们每个人都有坐在前面的机会！绝对公平！”陈娟笑吟吟道，“好，咱们立刻，马上开始换座位，十分钟之内搞定！大家要记住，做任何事都要高效！”

　　周媛看看四周，有几个学生正向她走来，当先的是个女生跟，长相甜妹。

　　“组长组长！我是乔稚，赵乔稚！”

　　周媛心想，“是小猪佩奇里的乔治吗？这名字好记。”一边弯起眼睛冲她笑了笑，“你好啊乔稚，时间紧，咱们组内的六个位子，你想坐哪儿，随便挑吧。”

　　“组长先挑吧。”乔稚道。

　　“我选择恐惧，你们挑吧，我坐哪都一样。”周媛随意道。

　　“那我坐这里喽。”乔稚指了指第三排中间的那个位子。

　　“我近视，坐第三排！”董建州看有位漂亮的姑娘坐下了，立刻占住了乔稚边上，靠近走廊的那个位子。

　　“不行，这个是最好的位子，你没有点眼力见啊，不知道留给组长嘛！去去去，坐一边去。”

　　乔稚说着，把周媛拉到身边，“组长咱俩坐一起。”

　　“那、那我坐你左边，嘿嘿。”董建州立刻把屁股移到了乔稚左边，第三排靠窗的位子。

　　“一上来就舔，至于吗兄弟。”蒋海龙“切”了一声，留给董建州一个白眼，自己选了第四排靠窗的位子。

　　郭梓婷似乎是个很内向的姑娘，一直一言不发，也许是有些避男女之嫌，于是默默选了第四排靠走廊的位子。

　　周媛看了看，还有个李瑜一直没露面，她没找见人，便道：“那就这么定了，大家别说闲话，抓紧搬书，只剩下不到五分钟时间了。”

　　于是教室乱成了一锅粥，周媛把自己的书包拿过来，又预备帮忙把乔稚的三个书包以及一个小箱子搬过来，却见董建州已经屁颠屁颠上去帮她的忙了。

　　“小心，这里面有我的镜子！啊啊！轻点放！”乔稚小心翼翼，嘟囔着，赵建州满头汗，却是一脸贼幸福的微笑。

　　周媛忽然觉得头疼，和这俩坐一排，以后怕是聒噪得很。

　　她看看，后面一排，蒋海龙和郭梓婷也差不多收拾好了，而他们中间的那个位子依旧空荡荡。

　　这时候，那个社会青年，却拖着他那毫无重量的书包，走到了周媛身后的走廊上。

　　周媛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哦，原来他就是李瑜啊。

　　她想完，就回头，去收拾自己的位子了。

　　“第一组的？”李瑜拍拍海龙的肩。

　　“嗯，就剩这位子了，凑合坐吧。”海龙道。

　　李瑜把书包往抽屉里一塞，掏出个空本子，和一支笔，开始转笔。

　　他不知道，身边的郭梓婷低着头，厚厚的刘海下，她的眼睛正偷偷打量着他。

　　“校服还是穿上为好，”蒋海龙并不知这人什么来头，好心提醒，“陈娟可不是吃素的。”

　　李瑜随便笑了一下，没回答。

　　班级果然在十分钟之内安静了下来。

　　陈娟在黑板最右侧写下了八个“30分”，边写边说：“每组的基础分是三十分，在此基础上加减。一个月后，好的组可以有七八十分，差点儿的组，被扣到负数都有可能。一学期的小组分数不仅仅只能用于挑座位，还跟高一升高二时的推优挂钩。作为年级副主任，这点权利我还是有的。

　　“滥用私权。”李瑜在座位上把自动笔转得贼快，翻了个白眼。

　　陈娟说完，就走下了讲台。

　　直接朝李瑜而来。

　　“同学，笔转这么快，万一甩出去，伤到别人怎么办？”陈娟在第四排过道边停下，对李瑜关切道。

　　李瑜放下了手中的笔，心里已经能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的校服呢？”陈娟接下来开始进入主题，她要在一开始立住规矩。

　　“没领。”李瑜道。

　　“校服昨天晚上就应该全部领完，今天早上就要穿好，你为什么没有领？”

　　李瑜沉默了一下，吐出两个字，“忘了。”

　　“可是等会九点钟有开学典礼，要航拍直播的。你没校服怎么办？”陈娟道，“下课后去借一身校服穿上。”

　　“不用了，开学典礼我不去了。”李瑜道。

　　“这是学校的大型活动，怎么能不去？成何体统……”

　　“开学典礼全校学生都要参加，你让我找谁借？”李瑜直接打断。

　　“……”陈娟噌的就冒起了火苗，明明是他忘了领校服，他还有理了？她压着火道，“行吧，那你就不去了，在教室自习。”

　　陈娟尽力维持体面的微笑，“明天上课时，把校服的事解决好，可以吗？”

　　“可以。”

　　“很好。老师相信你，也给你这个机会。”陈娟露出和善的微笑，“但是，班里的规矩是铁定的，九点钟学校有开学典礼，你不穿校服，成何体统？根据班规，无故不穿校服，扣除五分，但介于今日之事影响严重，加倍，扣十分。”

　　她说着，又走回讲台，拿起粉笔，在最上面的“30”上加了个“-10”。

　　她满脸和蔼地补充道：“扣分不要紧，犯了错，就要想办法弥补，老师相信你很快就会把这十分挣回来。”

　　“……”李瑜原本还想解释两句，此刻却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身旁蒋海龙“嘶”了一口气，“操，开门红啊。”

　　“她在把我们当猴耍。”李瑜坐在位置上冷笑，“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