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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负面评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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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姐,你要到哪里去?”
王宙正想悄悄后退,从另一个入口回宿舍,回头却正撞见彭澍,学妹脸上明显是“兴师问罪”的表情。
“我正准备回宿舍……”
这时褚缪和王行勉也看到她了,三步并作两步,都赶了过来。一个问:“你怎么没回宿舍?”一个问:“你怎么不回消息?”
王宙看向他俩:“我正准备回……”
三人正好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将王宙困在中央。
见势不好,王宙只能束手就擒。
过了一会儿,褚缪让王宙立下保证不再乱跑,又把另外两人打发回去,就这么回宿舍了。进到房间里就关好门窗,摆出一副要谈“机要事务”的架势。
四目相对,王宙有些心虚,低下头,点开了消息栏:“王行勉似乎有些事要告诉我……”
“不必费心,我这就告诉你。”
“好,你说。”
“你关注近几年的生理学奖吗?知道三五年的奖项颁给了谁吗?”
“知道,绪方未来和宇文树明,他们跨界合作,攻克了困扰人类七十多年的绝症。但宇文拒绝领奖,所以奖项最终只给了绪方。坦白说,我最近两天经常听人提起这两人,耳朵都有点起茧子了,你还是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是啊,你自以为已经了解到很多事情,诸如宇文树明攻克的电信号传达难题,绪方未来设计的靶向修补细胞器,你觉得摸透其中的原理,便知晓全部了。但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正向而光明的东西,我们知道的,恰恰都是你不会去在意的,小道消息。”
“我怎么没有关注小道消息?”王宙差点儿绷不住笑了,“我知道他们曾经是同学,曾在一节公共通识课上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还知道宇文树明为了这项研究在南丁格尔住了一百七十八天,是他拥有空间站后在地面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我还知道绪方未来在医学研究外一直关注环保事业,时常有人看到他们一起在太平洋垃圾带做公益……等等,你是说……他们……绪方,宇文……我刚认识的一个人名叫宇文绪……他们的孩子?”
“喂!你别乱猜!”
“也是,只是凑巧罢了。算来三五年也就才十年前而已……”
“不过,那个宇文绪,倒也不是与这件事毫无关系。十年前他十二岁,在一场手术中重获新生,今年二十二岁,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宙已经隐隐猜到了:“你是说,他其实是这件事的受益者,第一个被治愈的人?”
褚缪点了点头,神色凝重。
王宙恍然大悟:“怪不得有这样的名字!”
“严格来说,他应该不是第一个被治愈的人。因为新药进入临床实验阶段,要经历三期临床,才能正式投入生产。在这期间,应该会有不少志愿者参与了实验,但只有这一人成为代表,一方面是因为身份特殊,另一方面,也是媒体在背后做了推手。他把自己原本的名字改成这样,摆明了是想蹭一波热度。”
“那有什么,”王宙反驳道,“受人如此恩惠无以为报,把自己活成一面宣传的旗帜,何尝不可?就好像获救者给见义勇为的人送上一面锦旗,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宣传有很多途径,但改换名字,与自己的父母分割,投向更有名、对自己更有利的一方,这种方式我看不上。更何况,他这么高调,给那两位科学家带来的并非没有负面评价……”
“他本来就是孤儿,没有家人的。”王宙继续反驳,“再说了,那种疾病发生在儿童身上,明显是由生身父母带来的,生来就伴随着病痛,还被遗弃了,怎么能要求孩子去爱……”
“你是真的不明白吗?我们所担心的问题?”褚缪突然盯着王宙的眼睛,静静地发问。
“你是指什么?”
“我看你也不是不了解,那种疾病是可以传染的,传播途径还涉及亲密关系,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去主动接近那个人呢?”
“啊?”王宙愣了一下,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疾病已经治愈了啊。”
“治愈了,就好吗?”褚缪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当然,你是不相信现代医学,还是不相信科学家?”
“不,我是说,治愈了,就可以轻视这种疾病的威力吗?就可以洗刷七十多年积攒的污名吗?麻风病很早就被治愈了,可是患者那扭曲的手指是无法恢复的,梅毒很容易就能被控制住,可是感染者体内永远都会留有螺旋体的标记……这种疾病虽然还没有报道出什么严重的后遗症,但我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应该是会有所发现,我们最好还是不要靠近曾经的病人。”
“这就有点歧视了吧?哪怕是在那些没有特效疗法的时代,也没有隔离病人一说,何况现在……”
“就算不在乎疾病,你也该在乎名声吧?”褚缪无奈地甩出最后的理由,“王宙,我们都知道你,你的父母都是高校的教授,还有一个伯父是海外著名的科学家,你自己的能力我们都看在眼里,未来的学术成就不可估量。像你这样的人,千万不要和一个父母不清不楚,曾经得过致命疾病,现在还没皮没脸地靠着蹭来的名气活下去的人走在一起,要爱惜羽毛啊。”
“我?爱惜羽毛?”王宙感觉有股无名的怒气腾了上来,却又冷笑道,“仔细想想,我自身并没什么可称道的,只是处在父母提供的优越环境里,有家世带来的一双翅膀,就有理由高高在上,怀揣着优越感不与‘普通人’为伍了吗?我记得你来自富商家庭,你与我为友,也是因为我的出身‘配得上’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想。”
停了一下,褚缪突然一梗脖子,像是下定了决心,承认道:“不错,我就是对出身不好的人抱有偏见。
“但这些偏见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前车之鉴。小时候,我家里不让我和家境不好的孩子在一起玩,我偏不信,小学时带了一个单亲家庭的朋友到我家花园里玩,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她趁我捉迷藏时躲着的功夫,专挑那些珍贵的黑缘彩凤蝶掐死,装在口袋里偷走了。中学时的我比较叛逆,认识了一个在社会上混的校外朋友,结果遭到了绑架,被匪徒剁掉了两根手指,骗走了天价赎金……现在我上了大学,听从家里人的安排,去了最安全的思政学院,和你做了舍友。
“你是我父母选的朋友 ,我没打算瞒你。刚来时你一个人拎着大包拖着行李箱过来,也很奇怪为什么和一个不同专业的人分到了一个宿舍,而且对方家人都在,那么热络地帮你收拾,还坚持要请你吃饭吧。我母亲是校董,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但你说了一句‘厉害’就埋头干饭了,吃的全是廉价的碳水,还把汤里最营养的虫草全都挑出来了。你跟我之前的朋友都不一样,虽然你发懒起来简直没眼看,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向父母承认,我看人的眼光远比他们差劲。对我来说,你是一个优秀、强大、情绪稳定的朋友,这三年来,我从你身上学到的远比说出来的多,如果你因为我有偏见就讨厌我,那么你是对的,同时也证明了我父母的观点正确,他们为我选择的朋友,是一个三观很正的人。”
听了这一席话,王宙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抬头看见褚缪眼底泛起的泪光,低头又瞥见她紧握的双拳,大拇指根部的环状疤痕正是肢体移植的遗留痕迹。
也难怪,王宙心想,任是谁有过这样的经历,对结交新朋友就会更加慎重。于是她谨慎地开口:“我没有讨厌你。对我来说,你也是一个优秀而稳定的朋友,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疏远你的。你担心我结交的新朋友有可能产生危害,这是好意,我心领了,之后会小心……”
“好了好了,不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褚缪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现在是泫然欲泣的表情,急忙侧过身去掩饰,声音有些闷闷的,“我想,王行勉和彭澍应该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才急急忙忙跑来找你的吧。你记得给他们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至于宣传部那边,你放心,我们这边的消息就是部长传过来的,她知道轻重的,应该不会乱传。”
“好,谢谢你。”
王宙躺回到自己床上,掂量了一下措辞,给表弟和学妹发了消息。之后,她把眼睛闭上,双臂展开,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件事,就算完了吗?
关于宇文绪的事,她已经通过和本人接触,听旁人说道,知晓了大概。但不论他有着多么沉重的过去,背负着多少或真或假的恶名,王宙闭上眼睛,还是能想起他右耳上那两根银亮的“耳针”,以及他谈起梦想时双眼闪闪发亮的样子。见鬼,明明比自己还低一年级,却已经选好了未来要做什么,而她还在左右摇摆,难以确立一个坚定执行的目标。她想,自己二十年来的人生,会不会是因为过于平顺,才导致根本没有什么执念,没有产生那种“我一定要做”的想法呢?理智告诉她是该听朋友们的,尽快远离,但王宙内心却还躁动,看到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样本,她实在难以抑制观察的好奇心。
思考了半晌,王宙终于下定决心,点开消息栏,给新朋友发了消息。
宇文同学?
我在。
几乎是立即回的消息。看来对面也如自己这般纠结,也在反复思考要不要主动联系。
王宙想了想,问:
我听别人讲了一些你的事情,对你的过去产生了好奇,我现在有些疑问,你可以解答吗?
你说。
你现在的名字,是宇文树明或者绪方未来起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起的。
当时发生了什么吗?有没有记者采访你,问你……
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没有人刻意诱导。
你知道这样做,会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带来一些不好的名声吗?那种疾病还带着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恶名,会引起人们的恐慌,我相信多数患者都会默默地治好病,悄无声息地汇入人群里。你这么做,不只是宣扬你的救命恩人,还把自己跟这种疾病绑定了啊!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王同学原来这么在乎名声吗?那你现在是否想要撤销对我的邀请?要是绑定恶名的我出现在你的讲座上,多数人应该会介意吧【笑】
我没有想要撤销邀请,也不介意别人怎么想。我只是想问你,这么做的理由。
没有理由。可能……我就是想要出名吧。
你会来听我讲课吗?
及时的回复突然断了,良久,久到王宙快要入睡时,才有了回音。
你还希望我去吗?
王宙不假思索地回复了一个字:
想。
她等着,等手机再传出声音。不管是表示同意的“我会去”,还是显露犹豫的“但是……”,还是退缩的“我再考虑考虑”,她设想了很多种答复,却久久没有收到回音。
一刻钟过去了,王宙打了个哈欠,一偏头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