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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脚下的阶梯因暴雨有些湿滑,行至第四十五阶时,姜偃停住了脚步——有处小小豁口稍稍黏住了她。

      “姐姐小心,这阶上有个缺处,千万莫要磕碰了。”

      有个遥远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中久久不散,音色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和善温柔的很。

      她的幼弟,及至命运终结之时都仍是如此温良模样,姜宣昨夜殁于她手下,她当时只觉心沉,分不出是闷是痛,此刻记忆却潮汐般汹涌而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一切恍然如昨。

      她还在少时,便和姜宣共同在此处偏殿接受师长教诲,读书习武,望父临朝。彼时《礼》、《辞》、《五典》、《九丘》似是怎么背也背不完,还不解其意,为此没少挨聂老的戒尺训斥。

      如今宣儿横尸于密室不得见天日,她的老师却在天光之下阻住她登阶的路。

      聂家有史以来便是黎国的士族之首,五百年间出过七位世子少傅,及至聂至章这一代,更是将士大夫的风骨规矩都腌进了三魂七魄里,每日衣衫平整、冠带周正的自堂上过,都能隐隐约约飘出些辅政重臣的味儿来,任凭整日整夜不眠不休盯着这人细瞧,也是守节知理瞧不出一点错处。

      在朝臣范,在野师范。

      这种老臣,最难对付。

      姜偃行那阶梯快至一半,距她老师也仅有几步之遥。

      老师写的一手好字,以手握笔时,最能让人感觉到何为高士雅意。

      只是现下这双曾经清俊的手已是凸骨鸡皮,不会再握着姜偃手腕一撇一捺纠正字迹,而是借着她身形稍滞,平置于跪拜身前,看在姜偃眼中便是半步也不肯退的意思。

      他跪的谨肃恭敬,苍老声音也极为刚直。

      “王君新丧,凶徒尚未伏法,黎国万民惶如失祜,世子却于此时自冠自佩,行祭祀大礼,恐于子道有损,于臣节有亏。老臣不才,愧为人师,万望储君三思!”

      国君暴亡而死因不明,此时取而自代,不忠不孝、其心必异。

      无一字要求姜偃解释,却又在字字逼她解释。

      她伸手去扶聂长史小臂想托他起来,对方却只是保持之前的姿态岿然不动,身后百官也低眉垂首,仿佛都打算在这场君臣对峙中静观其变。

      姜偃看着对方一会儿,七上八下的心反而定了。

      她缓慢吐出一口气,拉着禾川的手矮身下去,俯于聂至章耳侧,语气里带着恰到正好的乖觉和无可奈何。

      “无论昨夜发生何事,现下姜家活着的仅有我二人,储君抑或王君,无非须越过一个‘礼’字。
      老师虽是直臣却并不迂腐,知道速立国君远比找出真相重要的多。您搭这样大的戏台当着百官问话,想必知我信我,更是已帮我想好了对策。
      偃并非糊涂之人,定能唱好这出戏,老师且安心。”

      耳语罢了,她便长身而起对着那祭台俯身三拜,接着朗声道:

      “偃虽年少,亦读书学典,躬知奉天神以为尊、奉帝皇以为上,奉君父以为纲的道理。然若纲常欺于尊上,忠孝难以两全,则只能揆其一。
      我只知黎国之主,需精诚通于神明,流泽加于诸民。我姜姓后世,必先立德而后立功,不以斗蠡之能窥伺神器,偃此番代父祭祀大荒,以正尊位,但求神明天子垂佑,全我宗祀于后代,偃虽死可矣!”

      这一番话在其他朝臣心里均是晴天霹雳。这明明白白说的是国君姜尚有了谋反之心,储君为全大义忍痛灭亲,现在正是要借大荒司祭天之日请罪,乞求上神垂怜。

      一时间交头接耳之声四处尽起。

      毕竟老国君历来律己甚严,持身极正,如若真有这种图谋,可谓是掩藏甚深。自己身为黎国之臣只能选择跟随主人,恐怕到最后也得落个身首异处。

      念及脑袋现在还稳稳当当安在脖子上,一时只觉这条命都是世子所救,也不知该信还是不信,该喜还是该忧。

      姜偃料到周遭这反应,便回头看了一眼禾川,想示意他扶聂老起身,却见他面具之中露出那一双眼睛神色复杂,似是略有些同情哀伤。

      她一时错愕,竟没想到自己这一番话能糊弄黎国百官却骗不过去个乡野蓄民,心下讶异得很,只得自己上手扶起了聂老。

      聂长史这下倒是没再别扭,从善如流的起了身,仿佛能洞悉世事的一双利眼却在禾川面上拂过,扭出个筋骨支离,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沉声答:“既如此,祭祀过后便请二位公子移驾殿内说明。”

      禾川却被那笑容吓的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片刻后又想起自己此刻是公子宣,只能僵硬的把脖子再抻回来,不妨扭了一下。

      聂至章起身,其余众臣也都看明白了此刻局面,寂静无声的在阶梯中央让开一条宽阔道路。

      姜偃在将自己剜心掏肺、割肉斫骨后,终于艰难的在这漫漫长路上踏出第一步。

      实则她即使再持重老成,也只是个不过二十的少年。

      她不能说,亦不能痛。

      因而她只能将自己满怀的心绪都化作气力,敲在祭鼓之上。

      禾川脚下是如水银泻地般的高台,仰头看着君上敲响第一下祭鼓。她额前发丝飞扬,青袍翻卷,持槌高高擎起一臂。

      咚。
      群臣跪伏于地,默然无声。

      咚。
      宫内宫外皆有高呼祷辞之声,排云之上。

      咚。
      正在此时姜偃突然回头与他对望,眸中晶亮。

      禾川不自觉的伸出手,不知怎么忽然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想象,他只觉得对方可能在那高架上快要站不住了,如若她像伤了翅膀的蝴蝶般落下来,他定能以最迅疾的速度跑过去,用臂膀稳稳的接住她,用全身的精魂托起她,不让她跌到地上。

      三声鼓点已毕,城外忽的爆发出阵阵欢欣雀跃之响,一时间礼乐喧天,丝竹齐鸣,鸿山诸民的庆祝已经开始,正好便对应着主君献五谷牛羊,燃香以安万民。

      姜偃自然没有掉下来。她安安稳稳的走了下来,直奔香炉旁点火的案台而去。

      “大公子止步!”

      却不曾想,在众官员都追随聂老膺服的当下,却还有不买账的硬骨头伸出双臂拦在案前。
      众人循声望去,那臂膀的主人正是一位历来在政事上与姜偃唱反调的林木治中。

      此人长相原本不差,却总爱斜睨着看人,无端多出副阴刻神色,此时直愣愣地支着双臂挡在案前,生生添上几分狠戾的铁面无私来。

      聂至章显然也没料到此情此景,只能遣侄孙聂乔上前制止。

      聂乔作为聂家在朝任职的最年轻子侄,做王城近卫长统领近卫已四年有余,闻令不卑不亢走到那别驾面前抱拳一礼,道:“近卫已扣下昨日听到后殿谈话的几位侍从,是非功过等下进了殿内便可对证分明。”

      那位治中姓江名和嘉,此刻却一点也看不出人如其名的影子,只是咄咄逼人的以双臂反身护着香案,口中吐出的尽是质疑:

      “祭了天地大荒,再安抚过臣民,便是我黎国有名有实的主君。聂老年事已高臣可还清楚着,天道昭昭,凡事总不能仅靠两张嘴皮一碰便下了断金之言。事实澄清之前,臣请大公子暂缓祭祀,以正法纪!”

      言称大公子,而非世子,言下之意若姜偃所言虚假,连储君之位都不配了。

      原本已息止下来的交谈声再次起来,一时间竟比方才还要嘈杂。

      姜偃此番却不欲再多言。她闭了闭眼,声音放轻了很多。
      “让开。”

      “大公子若要燃香,只怕今日只能从臣尸体上踏过去!”

      正当众人以为局面会僵持不下时,忽见祭台处爆发出一阵夺目的火光,金石震颤光芒四射,晃的众臣都仅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不过一瞬,江治中已惨叫着瘫坐在地,冠发尽散,左耳上一缕血线涔然而下,竟是被剑气断了半扇耳朵,此刻那失了生气的肉块惨兮兮的耷拉着,将他侧脸都染红了。

      他背后香案已被劈为两半,被剑气激荡飞起的香柱尽皆点燃,此刻正稳稳持在姜偃手中。

      她将香柱插入铜制香炉正中,躬身行礼。

      此番她语声既不激昂、也无威势,平平静静的,却蕴着股藏也藏不住的力量。

      “既为这黎国二州万民请命,偃死且不避,又何惜他人性命。”她移开视线,望着那止不住双股瑟瑟的江治中,双目中却有一丝疲惫,“以一己之身,与这小半天下相提并论,江卿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她再次将掩埋了所有悲喜的面具覆在脸上,淡然道:“下回再有此事,便不再是半只耳朵,爱卿最好珍惜我的仁慈。”

      百官此刻再无言语,祭祀典仪既已结束,便都鱼贯而行入了大殿,仅有宫内医官趋步迎上,给捂着耳朵的治中将伤处上药包扎。

      禾川看着姜偃这恩威并施的一番大戏演下来,竟无半点心潮澎湃之意,只觉刚穿上这身衣袍时的挺拔意气消失殆尽,五脏六腑尽皆透着麻木疲累,只不禁后悔为何要替父亲进城来送这一趟祭品,惹出这样多事端。

      他脑中思绪万千,抬眼见姜偃已在百官之后要步入正殿,此刻正侧立着等他,便只能收拾心思,赶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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