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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干涸的莲池中间耸立着一座宏伟的青铜台,池中水银历经千载时光挥发殆尽,铜锈斑驳了青铜台身的鸟篆。
      而高台上妥善放置的棺椁气派非凡,上面雕刻的朱红色九头神鸟栩栩如生,似要在黑暗尘封的地下世界里苏醒。
      盗墓者的闯入使这座死寂的陵墓有了一丝生机,精巧的机关一经启动,大殿的四面八方燃起长明灯,那灯火因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涌或是盗墓者的声息而微微晃动。
      她孤独地躺在这座永生永世的囚笼里,外面的世界朝代更替风云变幻,她皆无从所知。
      灯火颤动,模糊诡谲的光影穿梭岁月的尘隙,照亮雨夜清冷的咸阳城,那自幼赴燕为质的虎狼君王砸毀宫阁内一切可致碎裂的东西。
      嬴稷人至不惑,暴戾的本性在积压郁结多年的怨气中坦露。
      宗庙社稷之事他不愿再提,天助秦国,得神将白起。将军一剑封疆列国臣服。为他与他的秦国拼搏来无尽的荣耀与威信。
      他是至高无上的王,是锋芒渐露野心勃勃的秦国君上。普天之下,何人敢触其逆鳞,又有何人敢不遂他心意。
      可偏有那么一人叫他束手无策。
      唐八子命侍女端了补汤去如意殿,那里面有天下无解的毒药。她实在不愿意得罪自己的王上,可背后真正掌权的是太后。
      她不得不从。
      她知晓心爱的男人的脾性。此举必然死罪难逃,若不依太后之意,活罪亦难免。
      嬴稷厌恶楚女,只因他心里早有灭楚之意。
      娶那楚国公主为后是不愿拂了太后的面子,秦楚联姻的交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他这代断送。
      唯独那一名叫阿虞的少女深得君心。
      阿虞端起补汤想一了百了。嬴稷的及时到来迫使她又活到生不如死的地狱里。
      唐八子闭门思过三个月,比起残害嫔妃车裂而死的凄惨下场,秦王已格外开恩。
      “虞儿,你抬头看着寡人。”
      嬴稷自觉身为君王,有什么是他不能拥有的?
      痛苦不堪的女孩终日以受惊的可怜面貌示人,她拼命挥动着绫罗翩跹的双臂,企图挣扎摆脱秦王的禁锢。
      这只是徒劳的无用功。秦王依旧在她面前。英武的面庞烙着操劳的皱纹,秦王穿着天下最华美精致的白缎制成的衣裳,银线白袍熠熠生辉让阿虞忍不住去想玄甲白衣的白起将军。
      那才是她最爱的男子。
      “王上,阿虞只求一死,望王上成全。”
      她心灰意冷,再没了与白起长相厮守的妄想,今生今世,即使不能同寝同穴,她也只属于他一个人。
      “寡人对你已是万分的耐心,寡人不想强迫你,不想我的女人恨我一辈子。”
      嬴稷拂袖而去,却在殿外细心地命人缴收殿中一切可能成为自戕利器的用具。
      他是王,她注定要成为王的女人,他不许她死。
      嬴稷胸膛里有一颗冷硬,残酷,坚韧的心,他对待秦王后永远那么冷漠。他不爱她,索性故意在她面前与歌姬玩起纣王酒池肉林的把戏。
      太后大发雷霆,她机关算尽为自己的王儿铺好以后的路,绝不能就此毁在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手里。
      她的稷儿永远不再是当年为质苦日里那个心中只有娘的孩子。
      帝王之家无真情,何时开始,亲母子也渐渐离了心。
      阿虞如一只憾生到冬日的虫子,她把身下的锦被撕得破烂,少女的哭泣声蔓延在宫廷每个角落,然如此也抵不过心死的疼痛。
      白起许是能感受到心爱之人的痛苦,他终日校场练兵,拼尽全力厮杀劈砍,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
      当年受穰侯之托潜入楚境猎那白狼,与敌国探子交手受伤,幸有楚女阿虞的悉心照料得以痊愈。
      那一剑刺的凶狠,毒发入五脏六腑,若非阿虞,这秦国将会少一个忠心耿耿的将士。
      他的王上是他誓死守护之人,君臣有别,他怎能与王上争一个女子。
      白起征战无数,或有性命攸关之刻,武将为国战死乃至高荣耀,他死不足惜。若阿虞将来为他守寡,岂不是误人一生?
      王上能给她的,白起给不了。
      咸阳城入了秋,更深霜寒。这日嬴稷设下宴席,身为太后党的白起定当赴宴。
      他在殿下看见心爱的人陪伴在自己的王上身旁,她憔悴,柔弱,惹人怜惜。
      他一个劲儿的灌酒,借此打消自己不该有的情绪。他不能在大殿之上失态。他的命不重要,若是惹恼王上,恐连累她。
      嬴稷拿阿虞没辙,她日夜以泪洗面,宫人送去精致可口的饭菜一口未动,甚至连水都不再喝。
      她要绝食。
      在尊贵的秦王令人没收所有凶器的那一刻起,阿虞就确定自己真正的心意。她要死。
      秦王的怒火无人能承受,见她不肯吃东西,他处死了如意殿所有宫人,连准备饭菜的御厨们也无一幸免。
      他用流血的事实向她宣示着自己的王权,警示她不要再违抗圣意。
      阿虞无可奈何的妥协了。
      她一人的命轻如鸿毛,犯不着拉上所有人陪葬。
      这里面更不能有白起。
      她乖顺地吃下嬴稷夹到她盏中的点心,全然一副被万物之主驯化了的奴样。
      白起越是不想看她,目光越是不加克制地落到锦衣华服的她身上。
      他们的目光在君王天威的夹缝里偷偷交汇着,一眼万年,如何轻易舍得。
      他的阿虞,向来是这世上最灵巧活泼聪颖善良的姑娘,她如此顺从,想来一定是王上把住了她的命门。
      白起岂能不知自己也是秦王威胁阿虞的筹码。
      阿虞多饮了几樽酒,烈性上来不能自已,迷离之间见殿下的将军双目通红,望向自己的眼神克制又难耐。
      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赢稷轻轻握住那截皓腕放到眼前观望,珍珠大小的守宫砂在他心潮翻涌中慢慢淡去直至消失。
      她现在是真正的女人。是他秦王的女人。
      他爱她,是饥寒交迫的幼年贪恋温暖的痴爱。他爱这个太阳般耀眼的姑娘。
      王宫永远是死寂森严的景象。在军营见到她的第一面,嬴稷就发誓一定要得到她。
      他真心喜欢的人无论怎样都是要得到的。
      就算她死,她的身体也必须属于自己。
      阿虞从此被人称作华夫人,即使唐八子早她入宫且诞下血脉,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叶阳后空有虚衔,后宫掌权的是深藏不露的太后。
      原先她以为稷儿只是图新鲜,过阵子就会回到正途上来。岂料临幸这个贱民出身的野丫头后,她秦国王上的心魂被山精妖魅迷惑了去。自此君王不早朝。
      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太后一个过来人自然清楚华夫人与白起之间的陈年旧事。
      这一日她召了白起来,有意赐婚与侄女魏宜。白起不从,人精的太后开门见山揭露了他的心思。
      “哀家年轻时欠下那么多人情,你与她若真心相爱,不如依哀家之意,远离秦国,远离俗世,去一个无论是哀家还是王上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在赌。赌白起是否会为了一个女子放弃现有的尊荣地位。
      若他答应,那便是日后的隐患。欺君叛国此大逆不道之事指日可待。
      这样的人她秦国断不能容忍,必将杀之警示天下。
      “太后,白起有罪,白起心悦阿虞此乃事实,一人做事一人当,白起绝不会抵赖。可眼下国家动荡社稷不安,白起乃秦军将领,怎可因儿女私情背主忘恩,弃国家与王上于危难之中。”
      白起必须保住阿虞,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难逃一死,但罪不及无辜,阿虞此生有王上的照拂,不必再受风吹雨打食不果腹之苦。他死而无憾。
      “不愧是我秦国上将军,哀家和王上没有看错人。”
      太后的权势足以让华夫人在后宫站稳脚跟。那些心有怨言的妃嫔再无人敢针对这位性格孤僻的夫人。
      阿虞还是很抗拒嬴稷的作为,她的心死了一半,还剩一半全装满了名为白起的毒。
      嬴稷不甘心,将真相告诉她:
      “你猜白将军此刻正在做什么?他水淹鄢城,攻克郢都,一把火烧了大楚王室宗庙,他率领寡人的秦师在荆楚之地驰骋,你的同胞们都丧命于白起之手。”
      心痛足以使人窒息,阿虞瘫软在地,冰冷的珠翠甩落,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是她心脏碎裂的声响。
      “不可能!”
      “不可能?”
      嬴稷换上属于秦王的不可一世的笑容:
      “寡人已封白起为武安君,列国避其锋芒。他的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戮,有鲜血,有死人,有军功,唯独没有情爱。”
      被软禁在深宫里,她恨。
      被太后痛下杀手,她恨。
      为秦王所拥有,她也恨。
      她最信任最爱的人抛弃了她,为了荣誉去攻打她的母国,砍下她同胞的脑袋…
      她今天才真切的明白恨的意义。
      他的心中果然只有野心,而无她。
      这几年她听闻他的称号换了一个又一个,那时便应该猜到这些称号的背后堆积了成山的尸骸,他踩着无数人的尸体登上了高座。
      武安君,以武安四邦。
      宫人们都道华夫人转了性子,从前寡言的人一夜间变得平易近人。
      阿虞偶然间闻得不免好笑,她只是在倔犟了这么多年后,接受现实罢了。
      嬴稷不正是爱她的随性开朗么,她便扮演好他喜欢的角色。
      白起娶妻,乃秦王赐婚,太后操办。普天之下也只有武安君一人有这独一份的殊荣。
      满堂宾客,秦王携华夫人同来庆贺,白起望着从自己面前款款而过的阿虞,她的妆容极浓,眉眼之间不再有少年时的天真无邪。
      “本宫祝武安君与夫人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她饮了喜酒,是她昔日最爱的桂酿,昔年饮来香甜,如今苦涩灼口,想来酒香仍在,故人事已非。
      白起只想让自己的阿虞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他们之间虽渐行渐远,命运却紧密相连。他的杀伐征战举世之功不全在于为自己升官加爵。
      他的阿虞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嬴稷已知华夫人心意,放她私下会见武安君也未有不妥。
      日月无异,春去秋来。阿虞已记不清自己在咸阳待了多少年。她不愿回想往昔痛苦的一切。
      “武安君可还记得我当年的那句话,愿与君长守,生死相随。我仍聆耳畔。”
      她恨透了白起。
      当年明明有很多机会,两个人能一起走的。
      他偏偏为了他的臣子之道家国大义,选择放弃她。
      太后把此事如实告诉她,她装着白起的那半颗心,在铺天盖地的恨意中死去。
      至此世上无阿虞,唯一华夫人。
      “白起此生身不由己,更何况夫人是王上的夫人,白起不过一介臣子,怎能对王上犯下如此不敬之罪?”
      她不甘如此:“所以你就保留了野心,去了一颗滚热的真心。”
      “白起对夫人一直都是兄长对妹妹的感情,竟让夫人因此与王上隔阂多年,是白起的不是,望夫人宽恕。”
      他早该死去的一颗心,只配同列国往死的冤魂一起湮灭在无尽的埃尘中。
      他不奢求阿虞原谅他。
      她恨自己是因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白起此生不求旁他,只求为王上征战四方。”
      “你简直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阿虞学会把白起从自己的世界里抹掉。
      秦昭王五十年,武安君白起有罪,为士伍,迁阴密。十一月,白起死。
      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嬴稷奔去重华宫见华夫人最后一面,他从她充满悔恨的眼睛里,看见失去一位忠臣失魂落魄的自己。
      “王上,我恨错人了。我最该恨的应该是王上和太后,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王权和年日。我不该恨他,更不该联合范睢蛊惑你降罪于他。”
      白起死后不久,阿虞无意听见嬴稷和范睢的谈话。她得知这些年来她恨之入骨的人,为了让她在深宫里存活,白起牺牲了他的爱情,他的自由,最后甘愿赔上他的性命。
      而秦王与太后当年却拿他所谓的野心哄骗自己…
      昭王五十一年,华夫人薨,丧仪规制皆照王后之仪,葬伏骑山。
      咸阳少雨,来往的旅人匆匆忙忙,很少有人会停下来,认真的思考自己脚下的土地曾经是否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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