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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我得到过,也失去过,至死不悔 ...

  •   经年过后。

      六界复辟,松林苍翠,万物重归旧序,生机盎然。
      与此同时,九重天也在万众齐心下,恢复了往日仙台云阶之貌。

      玉清宫内,青烟如帐。一仙侍在宫外与人交头接耳了几句,又斟酌了一番谏言的话语,转身回宫,叩响了殿门。

      青曌从如山奏折中抬起头,疲惫得眨了眨眼睛,问道:“何事?”

      “天帝,”那仙侍恭敬一礼:“方才,信史传回了魔界的消息。”
      “如何?”青曌放下狼毫,起身踱到仙侍面前,听他继续说道:“除修罗王每日进出冥界外,魔界再无异动。可……”那仙侍踌躇了一下:“冥界除了与魔界相连,同时也连通其他几界,他这样出入无阻,若再起歹意……”那仙侍上前一步,进谏道:“天帝……我等,是否应早做防范?”

      青曌负手思忖了半晌,轻轻叹道:“六界内,他并无敌手,若他真的还想要这天下,又何需等到今日。”
      “告诫几界远离生死海,其他的……任由他去吧。”

      冥界之内,生死海畔。

      一个黑袍银发的男子目不转睛得注视着海面上的亡魂,瘦削的脸上,神情木然。
      远处,渡川人的歌声伴着冥船摇曳传来,他眼神一亮,转身没入了修罗冢的赤焰中。
      行至底层,周围的一切越发滚烫。他褪下衣袍,银发在火光的映照下闪耀如镜,白皙手指几番结印后,一滴心头血从胸膛穿透而出,整滴没入了身前的寻魄灯中。
      一颗修罗内丹被新鲜血液浸润,躁动不安得在灯腹内来回冲撞,一片光晕随之亮起,柔和光辉下,躁动渐渐停息。
      细细相看,那颗内丹,正被一层银白仙华静静包裹着。

      修罗殿内,侍婢们早已准备妥当。帝尊经年损耗,每隔三日便需灵药进补,颜淡更是为了寻找珍奇草药踏遍魔界,末尾再献上一片菡萏花瓣,加以功效。

      “颜淡姐姐,交给我便好!”一双稚嫩的小手拍着胸脯,奶声奶气道:“等父亲回来,我要亲自喂他吃药!”
      颜淡扬起唇,蹲下身抚摸她的小脸,忽然被一阵浓烟迷得睁不开眼。再次定睛之时,玄夜已归。
      “咳咳,”玄夜握拳掩口不住呛咳,惜儿高兴得直直扑进他怀里:“父亲回来啦!”又伸出小手拍着他的后背:“父亲乖,喝完药药就不咳啦!”说完从颜淡手中接过碗,舀起一勺喂向他嘴边。
      玄夜低眸一勺勺喝完,被惜儿环住脖子,歪起小脑袋问道:“父亲,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你不是说,等惜儿会写字了,哥哥就会回来看我吗?”

      颜淡在一旁屏息驻足,明显也很期待这个答案。

      “快了,”玄夜微微勾起唇角,目色如炬得答道:“再过几日,哥哥就能和我们团聚了。”

      几日后,应渊如期归来,额上的修罗纹如火似焰,心性却与之前未差半分。
      颜淡闹别扭不见他,反倒是惜儿整日里黏着他,哥哥哥哥唤个不停,还吵着要穿和哥哥一样的白色衣裳。
      待夜幕降临,惜儿蜷在玄夜怀里安然入梦,手里还捏着应渊给她折的纸鸢。玄夜轻轻将纸鸢摘下,垂眸亲了亲软嫩的小脸,转身消失在浓浓的夜色当中。

      *

      应渊重生后,玄夜不再去生死海,只往返于大殿与修葺好的修罗塔间,夜夜与一盏孤灯相伴。
      惜儿与应渊越发亲昵,要他教读书写字,要他陪竹马秋千,有时候还圈着他的脖子,缠他讲这些年发生的故事。
      “故事……”应渊不解,回头向颜淡求助:“这些年,父亲是怎么同她说的?”
      颜淡将手中的话本弯折,挡在唇边惜儿看不见的位置,小声说道:“帝尊说,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历遍八苦才会回来。”
      应渊默然,思绪回归至一片火海当中。

      起初,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救下的,仙灵碎灭,他的身上再无神祇之力,自己体内那半颗修罗内丹也不足以令他复生。
      只是当他渐渐有了意识时,识海已变成一片汪洋的火海。

      肉身陨灭,他无法从识海内挣脱而出,只得忍受着难捱的炙烤,和每日必会袭来的一股强大的力量 ——
      那力量霸道又强劲,带着比火海更为炽热的温度,不由分说得将他冲刷、席卷,仿佛在强逼着他吸纳自己,每每此时,他都会痛苦万分,但当痛苦到极点时,识海内又会泛起柔和的光,紧接着一股清凉冲进肺腑,就像一双温柔的手及时的呵护。
      一热、一冷、一动、一静。积年累月的反复下,他的意识愈发清明,直到某一天魂归附体,他一跃冲出识海,看到寻魄灯和玄夜湿润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一切 ——

      另外那半颗内丹,是父亲日日用心头血为他补齐;而那股清凉之意,来自母亲那日殒去神体后,将他紧紧拢住的神魂 ——

      思绪回到现在,应渊的眼眶已经微微发红。他抱将惜儿抱到腿上,柔声说道:“这几年,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但并没有吃太多的苦。”

      “那,是父亲把哥哥带回来的吗?”

      “不只是父亲,”应渊眼角一片莹润,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还有我们的母亲。”

      夜晚,应渊披着星辰迈入修罗塔。

      塔内是难捱的寂静,每一步都似钟声般回荡,行至顶端,那盏寻魄灯静静摆在中央,里面的神魂无声得跳动。
      而玄夜正立在窗边,望着凄冷牙月出神。
      他大半个身子都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落寞的脸庞被月色勾勒。

      应渊心里隐隐作痛,走上前,轻唤了一声父亲。

      玄夜回过头,声音沙哑而坚定说道:“应渊,传一封书信给青曌。”

      “告诉他。我要复活神祇。”

      *

      时隔千年,九重天神圣巍峨如旧。

      重铸后的云阶虚虚渺渺,细细相看,修葺的断痕落错延伸,无声地道出一段屈辱的往事。
      一仙娥鬓发整洁,仙衣如云,正迈着矫健而规矩的步伐在廊亭间来回穿梭,眼角余光还时不时瞥向身后人 ——
      此人便是仙君们时常提起的应渊仙君?听闻他慈悲端直,骁勇多谋,多年前,就是因他才有了今日六界的复辟,没想到模样竟也这般清俊出尘,一双眼睛漂亮得令她险些陷进去。
      可……如今他身上再无半丝仙族气息,身边还带着一个举止诡谲、以黑袍掩面之人,天帝就这样孤身召见,真的没问题吗?

      心下不安,她又回身望了望,少顷,一双清澈的眸子撞进她的视线,弯起了眉眼。

      她呼吸一滞。

      罢了……无论天帝是何安排,都不是她一个小仙娥应当操心的,还是速速完成任务,赶紧将人带到吧。

      衍虚天宫坐落在天界的最深处,仙云袅袅,如梦如幻,怒放的向阳花连成一片海,鹅黄色的浪涛随风绵延起伏。
      青曌望着花苑眼神深沉,听到脚步声转头望去,待看清熟悉的眉宇后,瞬间红了眼睛。
      “随我进去吧,”他拍着应渊的肩膀,声音不稳:“这里,曾是你母亲的旧居。”

      舅侄二人立在殿内不住寒暄,玄夜褪下黑袍,眼神扫过每一寸砖石。

      她从前时常弹奏的筝还摆在那里,博山炉里流淌的,也是她最爱的沉水香。一如既往的陈设,仿佛那个娉婷的身影还时常出没在这里,鸣筝金栗柱, 素手玉房前。

      胸中涌起一阵扯痛,玄夜不禁喘咳。

      青曌敛了神色,将目光移向他,沉声道:“倘若未经历这场浩劫,上始元尊本该与天同寿。修罗王……你罪孽深重,不知悔改,该死之人明明是你,可你最后,却害死了她。”

      应渊落下眼眸,染青之死他难辞其咎,正要分辨一二,玄夜稳下气息,回道:“无需再与我打哑谜了,青曌。”
      “既是你们姐弟二人合谋,你定早已想好如何救她。我此番前来,便是做好打算,心甘情愿入你的局。”
      青曌冷哼了一声:“合该如此,”目色透出凌厉:“慧极如你,各中曲折,自不必我再多说。”

      应渊闻言瞳孔骇缩,难以置信地望向青曌,默了半晌,恍然间顿悟 ——

      封界内乱平息后,他曾与父母一同回到过封界,那时连他都能察觉出蹊跷,更何况是母亲?
      父亲与母亲向来恩爱,却一直未再有过子嗣,为何在他快要“闭关”之时,母亲“恰好”怀上了孩子?
      复辟六界的前提,便是要将魔军悉数引回魔界。攻城之日是舅父所定,为何也“恰好”在那日,母亲临盆,所以父亲也一并回到了魔界?

      细长的手指微微屈起,应渊哑着声问道:“舅父……难道这一切,竟是您与母亲……?”
      “不错,”青曌未加掩饰:“你母亲发现续寿池之后,本可以自己去营救,修罗王却寻来了昼夜之星,生生将她困在身边 —— 不得已,她才只好暗示你去做她再也不能及之事。”他转过身子,对玄夜冷声道:“修罗王,你可曾想过,一个母亲被逼无奈令自己的孩子身处险境,该是何等的自责与痛苦?”

      玄夜在一旁双拳紧握,眸色阴沉。不单单只有她被困住,双星之力能让一人瞬息至另一人身侧,自此他所有的欺瞒对她再无所遁形 —— 他对她自私的爱与占有,最终也让他遭到了反噬。

      “即便是她安排了这一切,她也决不会怂恿应渊去献祭。所以,这最后一计,便是出自你一人。对么,青曌?”
      此言一出,应渊四肢百骸犹如沉入了冰里。父亲所言不虚,当初,确是舅父在他面前有意无意提起当年白鹤芋族化界之事,如此才让他生出了这般心思。

      “应渊,你休怪舅父,”青曌背身负手,神情清冷:“你身俱双脉,仙身陨落后仍有复生之法,可若我此番错失良机 —— 六界,天下 —— 将永无出头之日。”

      应渊沉默。为了苍生社稷,他不怪他算计自己,可他万万不该在利用他的同时,也连累了母亲……

      “告诉我,如何才能复生她。”玄夜的声线低沉,似乎在极力维持住理智。

      “将她的元神交给我,除此之外,”青曌缓缓回过身,目光凛凛地看着他:“神的复生之法 —— 染青,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玄夜一怔,一席话语如同搅弄海面的飓风,将他卷进回忆的漩涡里 ——

      澜梦城繁华的上巳节,香火盛天,信女虔诚。乌发上的步摇随着合掌轻轻摇曳,她许下愿望,安宁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夫君,莫要小看祈愿的力量 —— ”
      流苏步摇随风幻化成繁空星辰,断崖之上,她紧紧拥着他,遥远的声音随着风浪愈发清晰:“玄夜,你不明白……这世间本无神明,只因众生对世间的留恋和期冀,神才诞生,我才诞生……”
      尾音被呼啸而来的风卷起,送入了深不见底的夜空。璀璨星河揉成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声音飘渺仿佛融在风中:“只有守护好他们,神才会存在,我才会存在,你明白吗?”

      随着时远时近的风声,过去、现在的时空在他耳边往复交叠,玄夜如大梦初醒,纷乱思绪忽然被青曌高声打断:“修罗王,你现在可明白,我为何要如此设计!”

      玄夜回过神,眼神狠戾就像一只爆发边缘的困兽。青曌无惧得回视着他,语气不住激动:“你若想要她复生,从今以后,便去守护这个被你毁灭的世界,守护那些被你藐视的性命 —— 我要你跪在神像前,祈求灯火重燃—— 向曾被你践踏的一切 —— 赎罪!”
      “可以!”玄夜爆发出一声怒吼,缱绻银发随着胸膛震颤,只要她能复生,只要她能回到他身边,摒弃天下又何妨,要他停止杀戮,又何妨?

      “还有一事,我要你现在便明白,”青曌的目色越发凌厉:“即便染青复生,她也不会再见你了。”
      “知晓你修罗王的身份后,我曾问过她悔不悔,她说 —— 无悔。”
      “她诞下应渊,你攻上天界后,我问她悔不悔,她说 —— 无悔。”
      “你废了她的修为,又囚禁了她百年,我问她悔不悔,她还是说—— 无悔。”
      “她拼死救你,你却重伤凤瑜,还向她隐瞒你的滔天罪行,你猜这次 —— 她悔也不悔!”

      青曌的话语,像从山巅滚落的巨石,一声声将玄夜砸得粉碎。他不顾他已漫出嘴角的鲜血,继续说道:“她爱极了你,你却一次次欺骗她,一次次令她陷入绝望之中,修罗王,若非应渊大义,你有没有想过,她本想如何收场?”

      “此世一别,你我情仇终了 ——”玄夜额角涨裂,染青的诀别在他脑海中不住盘旋,杀人诛心,他明明早已知道却一直不敢面对 —— 这首诗的下半阙是 —— 爱恨皆断,再无相见。

      “你若真的想要她回来,便将我姐姐还给天界,此后莫再强求,否则—— ” 青曌的眼尾沁染上一片赤红:“她宁愿去死!”

      宁静庄肃的宫殿外,向阳花的花浪彼此追逐;空荡寂静的宫宇中,一声巨响轰然爆发,声浪如波涌向四方,击碎了博山炉,震碎了流湛琴,也击垮了层层垂幔后,曾安置过初生婴孩的小床。
      玄夜再无半丝力气,躺倒在应渊的怀里,像一件破碎的瓷器。应渊的眼泪一颗颗砸在他的脸上,未顾及青曌,便带着玄夜消失在一片废墟中 ———

      *

      伪地,昏暗天光下,万物黯淡。

      颜淡抱着如愿酒,面露难色喃喃道:“应渊,这是最后一坛了,魔界的材料,就只够做这些了……”
      应渊将酒坛接过,不住望向还在沉睡的玄夜:“也好……”将如愿酒轻轻放到他手边,喟叹道:“清醒,总好过一直沉溺在梦中。”

      待门阁翕动的声音渐歇,玄夜悠悠抬眸,望住头顶纱幔,眼神黯然而空洞。烛火细微,唯余孤灯寂寂,醉生梦死又如何?总好过清醒时,每一次呼吸都是剧痛 ——

      冥界深处,生死海畔,白色浪花拍击着崖壁,渡川人的歌声自远方传来,声声诉尽亡人的不甘。

      一袭黑袍悄然降临,寻到一隅幽处落坐,眼前蓝蝶如梦翩跹,怀中银光若隐若现,伴着歌声、浪声、亡人的哭泣声,仰头将如愿酒一饮而尽 ——

      无双镜中无双人,日色轻朦,深幔低垂。

      染青被枕边人吻醒,搂住脖颈不住呓语:“好夫君,再让我睡会儿,最近不知为何,总是疲累……”
      玄夜低垂着眸,低喃道:“睡吧,我不扰你……”薄唇细细吻过鬓角:“等你醒来,一切便与之前不同。”

      人间繁华的街巷上,一袭清丽白衣惹人注目。那女子面若山桃,神情如春山迎风,从容安宁。

      一左一右两个小娃娃,正牢牢被她牵在手中。女娃娃头上梳着两个圆圆的髻,乌漆漆的大眼睛盯着另一个手中的糖酥饼:“哥哥,你要是吃不下了,惜儿可以帮你!”
      小应渊看看她,又看了看酥饼,小手递过去,大方说道:“妹妹喜欢吃,那就给你吧!”
      玄夜跟在身后,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看到应渊不住揉着眼睛,走上前将他抱进怀里:“渊儿困了?”
      “嗯……”应渊含糊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趴到他肩上沉沉睡去。一旁的惜儿吃完酥饼,摇着他的腿不住撒娇:“父亲,惜儿也困了,惜儿也要抱抱……”
      玄夜求助般看向染青,染青笑笑,俯身将惜儿捞起来,搂在怀里不住亲吻:“小馋猫,贯会缠着你父亲,也让母亲抱抱好不好?”

      一双伉俪惹人侧目,一双儿女惹人艳羡。两大两小的剪影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夕暮的余晖中。

      除去人间繁华,他们还曾一起探江南烟雨,观大漠长河,历遍世间美景。一家四口的生活平淡却不平凡,父亲居魔尊,母亲是战神,除去每日公务外,染青有时也会因征战而数日不在。

      每每这时,玄夜都会在魔尊殿里等她,即使知道她会归来,还是会被思念反复折磨。

      魔界的夜,寂寥而落索。玄夜立在窗边守一盏孤月,远处天际忽然亮起一小片银白,宛若流星般向魔尊殿的方向疾驰而来 ——
      他扬起唇角阔步去迎,刚推开殿门,一道身影扑进他怀里,拽起衣襟,吻得他不住后退。

      “……怎么这样?”

      “呜……夫君……想你了……想死你了。”

      玄夜定住,环住她的腰身,喘息杂乱得压住她:“你再这样,我忍不到回寝殿了。”

      “那就在这里吧,”染青仰起头,重新含住唇瓣,边吻边褪下鳞甲:“我也忍不到了。”

      *

      温热的身体,饱含深情的拥抱,常常让玄夜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
      数百年一晃而过,神魔共存,六界安好,应渊和惜儿也成长为青葱少年,怀揣起各自的心事。

      魔界的星暴越来越频繁,成千上万的流星如大雨般坠落,在夜空中灿如花火。
      但玄夜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
      因为,他耗尽神力维持的最后一场梦境 —— 快要结束了。

      染青告假不再去天界,整日与他缠绵悱恻,直至某一日,魔界再无白昼降临,流星不停歇地从天际砸落,她偎在他怀里,望着密如麻的夜空,小声说道:“待这场流星下完,又是一场暴风雨了。”
      玄夜收回视线,垂下头望着她:“你又怎知,不会是个艳阳天。”他顿了顿,低声问道:“染青……”

      “你能不能……再陪我弈一次棋?”

      二人相对而坐,博山炉的烟气在凝滞的空气下浓如烟云,满室静谧,唯余子落棋盘与衣料摩擦的声音。

      玄夜攻势迅猛,不出一炷香便逼得白子进退维谷;染青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望着被动的局势,神情凝重而专注。
      只差一步,白子便满盘皆输。她屏住息,等着他生杀予夺的一子落下,却见玄夜未加思忖,避开棋眼,生生让出一子。
      染青望着棋盘怔了半晌,执起白子,不动声色中顺势而为。

      “方才,明明再走一步你便赢了。”白子落,局势斗转星移:“为何突然让棋?”

      “因为,”大势已去,黑子从容应对:“那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染青的手滞在半空:“那……”
      “你想要什么结局?”

      望着大片被吞没的黑子,玄夜眼中平静:“这一局,我早该让你赢。”
      “也许这样,”他抬眸定定望向她:“我就不会失去你。”

      染青滞住,垂下欲落子的手,沉默了良久。

      “你是何时发现我真身入梦的?”

      “一早便知。”
      “如愿酒梦境中的染青,从不会关心天下与苍生之事。”

      染青凄然一笑:“看来,我们果真……永远都无法变成对方期待的样子。”
      面前的棋盘黑白纠缠,难解难分;窗外的流星无声地划过,转眼间,消失不见。
      染青重新执起一枚白子,低头望着棋盘,声音不大而决绝:“可是玄夜……棋亦如人生,”

      “落子,便无悔。”

      玄夜不敢再看她,眼尾在如雪银发的映衬下,一片洇红。

      “我做不到……”
      “历经千世,我饱尝求而不得之苦,然而到这一世我才明白,得到过又失去,才最痛。”
      话及此处,玄夜的声音已不稳。他维持着几乎破掉的心力,双肘撑膝掩住面:
      “我知道你心意已决,”
      “可我还是想求你……不要走。”

      染青始终垂着眸,胸膛随着不稳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她强忍住眼泪,将最后一子落下,颤声回道:“玄夜……”

      “生命本身就是不断向前的过程,它也因此而可贵。”
      “我得到过,也失去过,至死无悔。”
      “如今历经沧桑,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
      话音落下,棋案对面的蒲团上,已经空无一人。
      玄夜垂下头,任苦咸的泪水滴落。
      回应他的,只有流星簌簌的声音。
      黑白分明的棋盘上,最终以一盘和棋收尾。
      她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如此而已。

      *

      韶华飞逝。

      天地共主,六界遵一序,万物生机盎然,不似历经一场浩劫。

      惜儿已长到最为淘气的年纪,在父亲和哥哥的庇护下更为娇纵,任谁遇到都会头痛无比。
      颜淡已追了她两个时辰,崩溃不已地搬来救兵,应渊将她拦住,耐心劝阻:“惜儿乖,快将此物还回去,莫叫父亲看了伤心。”
      “不要!”惜儿挥起小拳头,将红衣护在怀里:“惜儿喜欢这件衣裳,颜淡姐姐不穿,惜儿自己穿!”话毕,化成一缕烟云,向修罗殿的方向飞去。
      修罗殿依旧孤冷萧肃,于魔境之巅静静伫立,修罗塔昔日的残垣上,一座神女像拔地而起,慈霭而庄严,令人心生敬意。
      神像前,修罗王玄袍加身,虔诚端坐,修长十指拂过一颗颗信珠,浅吟低诵。
      “父亲!”一声高呼,一个粉团子不顾众人阻拦,一猛子扎进他怀里:“惜儿想要一样东西!”
      “什么?”玄夜目色柔软地将她抱起来,看清她手中之物后,瞬间变了脸色:“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颜淡和应渊气喘吁吁地赶来,看清玄夜的神色后,连忙解释:“魔尊,是我不好,惜儿不知听谁说大婚时要穿大红嫁衣,便将尊后与您的婚服翻找出来,想要我穿给她看……”

      “哼!”惜儿瞪了她一眼,高声道:“我现在不想看你穿了,我要自己穿!”话音刚落,手中嫁衣不翼而飞,她惊讶地看向玄夜。
      “惜儿,”玄夜沉声道:“这个,不行。”
      惜儿呆呆看着玄夜,乌亮亮的大眼睛迅速积满了泪水,父亲向来对她千依百顺,为何突然对她说不行?

      想到此处,委屈的啜泣变成嚎啕大哭,无论她怎样哭闹,玄夜始终崩着脸,不再让她碰那件嫁衣。

      “惜儿乖,”应渊上前将她搂住,抬手拂去小脸上的眼泪:“这件嫁衣,是母亲与父亲成婚时所穿,只属于他们二人,哪怕是惜儿,也不能与之同享。”

      惜儿被温暖的怀抱所慰藉,渐渐止住了哭闹,玄夜抬头望着神像,低声问道:“近日,可在天界见到了你母亲?”
      应渊神色一黯,轻轻点了点头。
      玄夜沉默,将嫁衣捧到眼前,用手慢慢抚平褶皱,动作极轻极柔,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的珍宝。
      他嗫嚅道:“本以为你母亲复生后,至少会来魔界看看……”说完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她此时身在何处,心向何方,都无甚关系。

      如今,他只愿她开心快意。

      “诶?”一声疑惑从身后传来:“仙史不是昨天才来过吗,怎么今天又来了,”颜淡向前走了两步,又不住回过头:“不对啊,仙史们的仙迹不是金色的吗,怎么今天这个是银色的?”

      玄夜与应渊猛然抬头。

      亮如金盘的圆月下,一小团银白色的光影正划破夜空,流星般向修罗殿的方向疾驰而来。

      应渊热泪盈眶,一旁的玄夜已迎风而上 ——

      云层被撞破,星星不断从身边掠过,玄夜周身拥进那片银辉里,横空的璀璨映进他的黑眸,泻出了一汪晶莹的碎波。
      耀眼的光芒逐渐柔和,他自一团光晕中,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我得到过,也失去过,至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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