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幻象》轻歌浅吟

11、约会

　　学校洗手间有很大很大的镜子，腰部以上的模样照得清清楚楚。我家没有这样的镜子，但爸妈的卧室里有一面全身镜，有时候爸妈在上班，还没回到家，我会跑到他们房间里，在镜子面前看自己。消瘦的身体，胸前鼓起来的令人感到羞耻的小包，我不得不驼着背去隐藏；脸上肉很多，鼻子不挺，眼睛不大，鼻梁上架着呆板的黑框眼镜，刘海很呆，挡着额头，眉间红了一小片，那里有痘。这张脸哪里都不好看，看起来呆呆笨笨的，眼神阴郁的。在学校里照镜子也是这副模样，宽大的校服遮盖了令我觉得羞耻的身体，黑框眼镜几乎挡住了我的脸，我躲在很多遮盖下面，这种躲藏令我感觉安全，也令我隐隐对自己生厌。

　　我想到池恩之的样子。她是近视的，但她不爱戴眼镜，眼神灵动，时刻在用那眨巴的眼睛向你诉说着自己的想法，身材因为热爱运动非常矫健，她也很瘦，胸很平，站在我身边和我说话的时候很挺拔。她连声音都比我大，表达观点的时候听起来非常确信，而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确定性更强烈了。

　　有女生走进来，我慌忙做出正在洗手的样子。那女生却在镜子前站定了，往洗漱台上扔了个东西就开始光明正大地照镜子。我偷偷抬头从镜子里看她，是个长得非常清秀漂亮的女生，我知道她，她非常有名：长得漂亮，性格高调，非议很多，成绩比我好。

　　＂烦死了，政教处周五晚上还要检查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在对我说。这时我才看清她拿着一顶假发往头上套。

　　＂什么破规则，女生的头发居然不允许触肩膀？＂她脸上露出非常疑惑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对着镜子把自己触碰到肩膀的头发往假发套里面塞，一只手从洗漱台上扔着的小盒子里面刮取什么，摸着后颈出露出的头发。＂＇女生头发甩一甩，男生心思动一动＇！哈哈哈哈！＂她对着镜子念着这句话，发出非常夸张的大笑。我听过这句话，据说明中之所以规定女生不能留长发，是因为老校长认为长发促生学生的歪心思。她的大笑令我有些慌张，好在这个时间段洗手间没有其他人。＂你说，荒谬不荒谬？＂她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手上的动作没停，我看明白了，她手上的大概是发胶。

　　＂你帮我看看，整理好了吗？＂她性子好像很急又有些自来熟，三下五除二处理完了，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了一阵，要我帮忙看后颈。

　　她的假发是很短的样式，后颈整理得挺干净，只有一点点绒毛一般的碎发露出来。其实她原本的头发也不长，我有点困惑，但还是告诉她整理得很好。她继续在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地照着，漂亮得让我感到有点自惭形秽。尴尬间我只好假装洗完手了就要走出去，路过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校服要比一般的校服收身，校裤也像是改过的样子，穿在她身上很精神好看。

　　我一点也不担心政教处查仪容仪表。头发可以剪短，这节省了很多打理自己的时间。穿校服也很合我意，不用每天担心穿些什么，也不用担心我穿得比同学们差，宽大的样子甚至有些ＯＶＥＲＳＩＺＥ，能把变化着的身体藏起来。但是夏天天渐渐热起来了，那夏装校服是真的丑，我不愿意穿，只还是穿着春秋款的白色校服套装。

　　但看别的女生，她们好像都比我好看。这个对自己外貌非常重视的女生也是，池恩之也是。如果现在开始重视外貌，我会不会好看一点？我痛恨自己舒展不开的模样，如果是池恩之，她可以非常泰然地和自己的形象和解，或者她至少能做出很淡然的大方模样。我决定临时抱佛脚，学习这个女生照镜子的大胆，抬起头坦然一点；学习池恩之的果敢，眼神和话语坚定一点。

　　傍晚我非常准时地来到了约定的地方，叶禾没多久也到来了。他远远地走来，超我点了点头，脚步没放慢，直接越过我，向前走去，我紧跟上去。这时候天还有些微微亮着，入口的路灯开始亮起来，周五晚间的操场上已经没什么人，大家要么是回家了，要么回教室自习去了。我们一前一后沿着跑道默默地走着，把路灯抛在脑后，把天光抛在脑后。我觉得这段路走得快乐而激动人心，但这些隐秘的快乐服帖地压在心底。

　　操场是中间草坪，草坪外一圈塑胶跑道，跑道外环着一圈层层叠高的看台，一边的笔直跑道边看台下是多媒体教室，一排艺术生用的画室；另一边的跑道边是主要看台和主席台，主席外背后是通往校外的过道和门。我们快走到主席台的时候，叶禾改变了路线，他走向看台入口，拾级而上。我有些迷茫，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但我依然跟着他：脱离跑道，在水泥看台，拾级而上。我们已经爬到了主席台，这时候他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示意我接下来要越过主席台，继续向上爬。

　　再往上没有普通的台阶了，我需要直接抬腿跨越一个椅子搬的高度才能向上爬，略微有些吃力，这时我才看到，被主席台挡着，它背后还有一片小小区域，那片区域像是一块校内视线所不能触及的隐秘地带，尽头是护栏，护栏外是高高看台延伸出去的校外的天空。

　　我们一起爬到了护栏所在的地方，不再往外探索了，再往外是如悬崖一般就只能往下跳，只是朝外面看。即使这里只有我和叶禾两个人，学校的任何一个老师或者学生的视线都不能在此刻到达这里，我也不敢站得离叶禾太近，仿佛隔着一点距离，是最让我觉得最为稳妥的状态。

　　＂从这里看下去的高度，和我房间里看到地面的高度是一样的。＂他忽然说道。

　　＂三楼吗？＂

　　＂嗯，你的房间在几楼？＂

　　＂也在三楼。＂

　　＂啊，好巧。你的窗外有什么？＂

　　＂我有一扇窗对着楼下的小院子，妈妈每天晚上不用洗衣机，喜欢手洗衣服。很吵。＂我感到一种快乐，一种和他有着一样生活高度、生活视角的快乐，这几乎让我觉得庆幸和荣幸，想要认真地和他分享我的视角。

　　＂真好。＂

　　＂很好吗？＂

　　＂嗯，你妈妈很爱你吧。＂

　　”好，可能到了溺爱的程度。“

　　”嗯？“

　　”她可能觉得亏欠我，由着我来。“

　　＂为什么亏欠？＂

　　我避开这个问题，＂事实上是没有亏欠的。＂

　　”但是你还是很懂事。成绩也很好。“

　　”你呢？“我想问他的家庭，他的成长环境。

　　“成绩吗？只能算还行。”他大概是会错意了

　　“听说你高一的时候年级前五。”

　　“那是以前了，后来生病了。”

　　这是我隐约听别人说起过的，但出于对隐私的尊重，我没继续问下去，只是对他多了一份疼惜。

　　＂你常来这里吹风吗？＂

　　＂嗯，学习压力大。＂他的脸看起来郁郁的，校外的灯火，天上的月光，映照在他近乎完美的侧脸上。

　　是啊，我也是，但此刻不是也找他诉苦的时候。他的这张脸、这种不快乐的忧郁气质，让我忽然觉得自己应当负起某种关爱他、倾听他、抚慰他的责任。

　　＂累吗？＂我极尽所能地想用温柔去对待他。

　　＂累。＂他忽然转头看我，阴郁的脸上终于带着点笑意，＂你平常和我说话的声音、讨论问题的声音，和辩论时候的声音，很不一样。＂

　　＂啊。＂我知道的，我辩论说话要装作一个很有攻击性的人，讨论话题要装作一个很正经的人，但私下和他说话，好像什么伪装都卸下了，我用了自己原本那个，很＂娘＂的声音。

　　＂挺好的，多和我说说话吧。＂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乖巧地在他目光脸点头。

　　＂回去吧。＂

　　叶禾先跳下那个隐秘平台，那台阶着实有点高，要下去的时候高度接近于陡峭，我正打算也学他那样向下跳，忽然他转过身来，自然而然地向我伸出手。那晚晚风微凉，我的手冰凉，但手掌那边传来的温暖触感让我一阵战栗。我借着他的力向下跳，心也跳得厉害，他一直牵着我的手，一直到我们离开看台，走上跑道。

　　我从来没有过恋爱经验，除了幼儿班、低年级无意识地在老师的要求下和男生牵过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肢体接触了。很难去定义这行为意味着什么，但春夜里的黑色，灯火的黄色，晚风的清凉味道，校外的车鸣声，校园里回荡的铃声，这一切都和手指传来的触感都糅合进我的脑海。我会一直记住这种触感，是一种和喜欢的人肌肤相贴，心也好像越来越近的紧张和快乐。我贪恋这样的感觉。回到教室我依然沉浸在春心萌动的柔情里，以至于沉默着就牵起着池恩之的手。她很安静地由着我牵手，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摸着很舒服。

　　“怎么了？”

　　“没什么。”　我没想好怎么和她描述这个夜晚。

　　“有个和叶禾相关的消息，想不想听？”

　　我一下子警醒过来，抬头看着她。

　　“叶禾的朋友，那个教唱歌的，我和你说过的吧，他叫于扬，我和他吃了顿饭。＂她那双狡黠的眼睛倒映着整个世界，像是能把她和于扬吃饭的细节一一重现。但是聪明的她从一场晚餐里抓住了关键点，＂叶禾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他来自重组家庭，和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