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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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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夜微冉
文/Cyan
> >回忆似梧桐,度十年以一日.
天井里的老梧桐在吹风,那一树的枯叶在秋风微凉里"呼呼"作响,风吹了一阵一阵,叶落了一批一批.我扶了床头,从旁边镶花的漆红木柜里找出一个褪色的桐木盒.
纯金的同心锁,栓在这色泽不均的旧木奁上,显得突兀.
十年前那素衣女子将它交予我,便不再回头.
这一别,便是十年.
我掏出兜中精致的金色钥匙,端起那锁,轻轻放进去,往右转了了去.
咔嚓.
一叠桃花笺,笺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字.
我兀自笑了起来.
大概是很长的故事了.
>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那一年我遇见一个素衣女子,在长安城外.
我记得那年春花开了又落,落了再开,桃花林里满地落红,我挎了竹篮去城外的桃林拾花,于是遇见了站在桃林外的她.
一身的素色裙裾,长发任由春风随意捉弄,撑了一把油纸伞,待我走进了些,才发现这女子竟是满脸泪痕.
那时我不过十岁左右,惊艳于她的美貌,沉醉于她的哀婉,便以为是误落凡间的仙子,竟傻里傻地跑过去,一脸同情发地踮了脚,递上一片刚拾的桃花瓣.
"姐姐,呐,不哭了.玉皇大帝会让你回去的."
那女子自然"噗嗤"地笑了出来,低眉敛去了哀伤神色,望向比她矮了一个头的我.
我自知是不太好看的,也不太讨人喜欢.整天混于市井的孩子,灰头土脸,脏手脏脚,今天敢与这仙女般的女子说上话,就是莫大的勇气了.于是我低了头,准备收回那花瓣,不让这女子为难.
然而她却不待我收回手,便伸了左手捻起那瓣儿,低眉浅笑.
"妹妹可是来拾花瓣去做桃花笺?"
她声音很好听,如莺啭,如娟啼.我却瞬间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拾花瓣自是为了做笺,可那花笺的用处我却羞于启齿.
我娘亲是这长安著名红楼的老鸨,楼里姑娘为招揽客人经常会用到花笺,在笺上写一点诗词显示自己的诗文才华,每年春天桃花落时我便要提了篮子来收集最嫩的花瓣以做桃花笺.
她似是明白我的难处,不再追问,只望向手中的花瓣,轻轻用右手捻出汁水,却突然将沾了汁水的花瓣往我脸上一抹.
"呵呵,这汁对皮肤是好的呢."她看出我的惊异,解释着说,"妹妹皮肤甚好,但不能疏于保养.女人,要懂得经营自己."
"姐姐."我张大了嘴,却不知道如何继续。这姐姐,为什么说笑时也让人觉得悲伤呢。
她放开花瓣,拍了拍我的脑袋,似是无意地问,"妹妹可听过公子舒夜这名字?"
我皱了眉,抬眸望向这女子,犹豫着说:"认识的,公子舒夜,长安人都认识他.柳香姐姐也喜欢他呢."
"柳香?那长安醉红楼的头牌?"她笑起来,我却觉得冷,“果然,他还是流连于烟花之地吗?”
我咬紧下唇,略显紧张的看着这女子.她,应该也是喜欢舒夜哥哥吧.
她也不待我回答,再次看向我,眉眼间皆是笑意."我叫叶微冉,妹妹怎么称呼?"
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眼睛看向身后的桃林,小声说:"我叫玄机."
"玄机,可否带我找到他?"
我睁眼望进她眸里,层层水雾掩住了她的心情."他?"
微冉微启朱唇,音如朱润.
"公子舒夜."
>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我倒是认识舒夜的,在遇见微冉前,他便来了长安一个多月,夜夜笙歌,日日迷醉.想了片刻,便决定将微冉姐姐带去见我娘亲,只有她拿舒夜有办法的.
这个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在进城的路上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遇见他那一日,是在江南.她告诉我.
我听说过江南,那里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娘亲也告诉过我,江南女子有一种温婉的柔美,动一动腰肢就媚到骨子里去了,却决没有红楼女子的世俗烟尘.若说女子是水做的,那江南女子定是用一江春水所做.我仰头望着微冉.
"姐姐可是江南人?"
微冉点了点头,媚眼如丝,望进路边无尽桃林.
那时她年方十五,不懂情为何物.她随爹娘前往城外的香山烧香祭祖,进寺时她无聊张望,便看见了依靠在桃树下的男子.一袭白衣,倚树而立,慵懒地用一捧花瓣拭着手中长剑,几缕从束冠中漏出的黑发被风吹起.明明是很随意的画面,微冉却感觉到了不属于这时间的英气.
与寂寞.
她呆呆地望着那人影,却不想男子在她踏上石阶时兀地转过了头,望进她眼中.
吹皱一池春水.
那心上,平地起了小小波澜.
她趁爹娘专心祭祖,一个人偷偷跑了出来,躲在离他不远的一处树后偷偷张望.
"姑娘,可是中意在下了?"
一个闪神,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边突然出现,微冉受了不小的惊吓,蓦地尖叫出来.幸好那人反应极快,及时捂住了她的唇,免去一次骚乱.
微冉回头看去,发现那倚树而立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微小的间隙,她甚至能探到对方温热的鼻息.微冉兀自不安起来.
一对剑眉高耸,一双桃花眼半眯着,琥珀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微冉,薄唇半抿,脸型削尖,近看后才发现竟是个魅惑人间的尤物.微冉脸上热了起来,她用手拍开捂在唇上的手,怒视着这男子.
那男子似是颇为疲劳,又倚在树干上,被拍回的手却没有老实放下,而是如登徒子般放在鼻下一闻,仿佛闻到什么芳香般笑起来,声音性感而魅惑:"别喜欢我了,我可不是好人."他看见微冉仍红着脸怒视着他,顿了顿,"我叫舒夜,敢问小姐芳名?"
微冉皱了皱眉,原来这人竟是公子舒夜,是那个以高深莫测的武功战败几代掌门却终日流连于烟花春柳之地的公子舒夜.江湖上只流传这神秘男子武艺高强,却不知长的竟也如此好看.
"叶微冉,微笑的微,冉日的冉."她低了眉.
"叶微冉,微冉."他一字一字地念,她突然觉得这是世上听过的最动人的话,然而他却又戏谑起来,稍一扬眉,坏笑着说,"叶姑娘若中意在下,不如以身相许,随在下浪尽天涯,生死相随."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个男子,浑身似是没点正经处,看上去像个游荡花丛的浪子,却让人隐隐觉得不对.他,应该不是这样的才对,应该隐藏住了什么才对.
"舒夜."微冉回过头,身后桃林的不远处突然传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你在哪?"
舒夜扬了扬眉,敛去一脸的不正经,对了那个方向答了一声.
不一会,微冉便看到一个绿衣女子快步走了过来,大概是个练家子,步速很快,眨眼间便站在了舒夜身旁."夜,又在调戏别人女孩子了?"那女子眼睛始终闭着,侧耳像是在听着周遭的动静.
微冉看着那女子,突然明白她竟是看不见的.那女子一直靠敏锐的感觉捕捉身周的气息,一头青丝随意披散着,面容姣好,却是个瞎子.微冉略显惊异.
舒夜却冷了脸,似是不喜欢微冉好奇的目光,一手揽过那女子,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只听得那女子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微冉低了头,靠在旁边的树上,余光注视到女子挽了舒夜的手走远了去.
竟是一声再见也没有.
所有的交谈,不过发生在半柱香的时间里,她却把他记在了心上.
这个男子,舒夜.
她爱了.
>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我带着微冉到了醉红楼时,娘亲正在□□抚琴.
一曲《上楼》抚毕,我敛了眉,将空篮放在庭外,引着微冉走进娘亲抚琴的牡丹亭.
"娘亲."我抿紧了唇,双手在身侧使劲擦着,酝酿着应该怎么介绍微冉.
娘亲停下抚琴的手,将身子转过来,"怎么,身边好像有人?"
我扭头看向微冉,正欲告诉她我娘亲是看不见的,而她却率先开了口.
"红醉,别来无恙?"
娘亲显然和我一样被这突兀的开场白愣住了,双眼紧闭着,眉头皱了起来,似在女里回忆着有关这个声音的片段.
"呵呵."微冉笑起来,只身上前,捡了亭内一处阴凉,拉过我坐下."红醉姐姐,微冉今日找过来,无意与姐姐回忆那陈年旧怨,只盼得姐姐告我一声,舒夜他如今在何处."
我张了嘴,望了望沉思的娘亲,又扭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微冉,她竟是满脸笑意,事不关己地哼起了小调.
"姐姐,你认识我娘亲?"
亭外突然起了风,院角的四棵梧桐在风中"呼呼"地响着,听起来甚是怪异.夹杂在风声中突然响起了弦断之音,我望过去,原是母亲捻断了一根弦.
"玄机,过来."声音竟是乱了起来.
我双手紧紧地绞着裙角不知所措,站起来望着两边对峙的女人.一个是抚我长大的娘亲,一个是今日才见却让我倍感亲切的仙女姐姐.
身后一股温和的力量将我拉着坐下,微冉抚了抚我的肩头,站起来看向娘亲.
"红醉姐姐,你怕我用这孩子胁迫你说出舒夜下落?"微冉似是嫌恶地望向娘亲,"放心,我微冉绝不是这种小人,从不做有背良心之事."
娘亲却是冷笑一声,"不做有背良心之事?你这几年不断地纠缠着舒夜就不违背你的良心?"娘亲顿了顿,声音尖刻起来,"没想到我们躲到这里,还是被你找来,你这么纠缠不清地喜欢他,有趣吗?"
我坐在亭角,身后是一棵梧桐,那初春刚发出的嫩叶在风中不断地摇晃,却没有声音,衬得此刻亭内的气氛越发紧张.
"你说,我纠缠他?"微冉深呼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望着娘亲,"姐姐你真可笑,居然说我纠缠他.你还那么天真以为舒夜他一心一意只爱着你?我叶微冉也是骄傲女子,若他对我无一点真心实意,你以为我会追随他到现在?"
我咬紧下唇看着娘亲,她也不急,只用右手拨一道花指,抬头望向微冉的方向,"妹妹你太小了,你第一次见他只有15,如今也不过20.你完全不知他是怎样的人,所以,你所以为的真心付出,不过是他随手扔下的怜悯罢了."
我又挠挠头,紧张地看向微冉.纵使我仍是小孩子,我也听出了娘亲话中的敌意.院子里起了风,奇怪的很,明明只是初春,天气却十分反常,那风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竟和着亭内的气氛不断变化.
"呵呵."只听得一声银铃般的笑声,我转过头去,发现发笑的人竟是微冉,"姐姐说笑了,妹妹我虽然年龄小,可还是能把真心和怜悯分开来的.比如说."她似是想卖个关子,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静谧了片刻,才说,"公子他待你十年如一日,却是如清水般淡的担待,这,才是怜悯."
"噔."
我吓了一跳,望过去,竟是娘亲又捻断了一根弦.我便略急地从角落站起来."微冉姐姐,别说了,我娘亲和舒夜哥哥不是,"
"玄机."娘亲沉了脸,一动不动地坐着,"你不准说话."
我自觉地走到娘亲身边,一脸委屈,却仍试图作最后的挣扎.
"娘,大夫说了,你的身体不易动怒."
娘亲敛了深色,眉头危险地皱起来,声音冷淡,"你给我再说一句试试."
我低了头,心疼的望着那段被捻断了两根弦的古琴,要知道,那可是爹的唯一遗物,娘亲平时连弹都很小心翼翼,今日短短半个时辰却断了两弦,娘,一定也被伤到了.我抿紧唇,不敢说话.
"红醉姐姐何苦将气撒在无辜孩子身上呢?"微冉轻轻一扬眉,满目戏谑的笑意,说出口的话却颇有威慑力.甚至让我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女子和舒夜,其实是一类人。
“妹妹,你这性子还是没改,怎么老是喜欢插入被人的家事呢?”娘亲咬字清晰地说出来,在说"家事"两字时却加重了音,让我隐隐约约觉得,略带讽刺."再者,既然你叫了我一声姐姐,那姐姐不妨对你掏心拿肺地劝一声,无论如何,我和舒夜,比你多了十五年.十五年流年,没有这样脆弱."
亭中的风突然烈了起来,一院的於梧桐叶奏响着,似是一曲古筝齐鸣.
我用力咬了下唇,几经犹豫,鼓起勇气说:"娘亲,姐姐不是坏人."
"玄机,你先回房."娘亲严厉地打断了我,脸上却是淡漠的笑.
我仍低下头,也不敢看向另一头的微冉,难以揣测她的表情,独自向亭口走去.
我摊开手,望向右手那条短小繁杂的爱情线.
我记得,那算命先生说过的,我是不懂爱的.
爱,不是个好东西.
> >天涯路远心尺咫,一日三念伊人名.
走出庭院时我被门柱上倚着的人影吓了一跳,幸是没有叫出来.待走近了些,我有些犹豫的望着那烂醉的白衣男子,用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舒夜哥哥?"
那醉成烂泥的男子抬起头来,眯着一双桃花眼,努力想辨清我的模样,扬着酒瓶的双手不住地向我挥着,似想赶走什么幻影.
"呵呵."我笑起来,这舒夜醉酒的样子煞是可爱,我改变了回房的主意,反正也是无聊,不如听一听故事好了.
"舒夜哥哥,我是玄机啊,那个醉红楼的玄机."我蹲下来,用力拍拍他的脑袋,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醉红楼?"他却是一脸浪荡地坏笑起来,"姑娘是醉红楼的人?姑娘若是中意在下,不如以身相许,随在下浪尽天涯."
我磨了磨牙,瞪着他,用力踢过去,他却闪到一边,站在不远处戏谑的对我笑,哪还有一点醉态。
"就知道瞒不过你,你这丫头小小年纪,怎么这么鬼灵精怪?说吧,又想打听点什么?"
我歪了嘴角笑着,向他招了招手,努努嘴说:"哥哥,给我讲讲你和叶微冉的故事好了."面前的舒夜却面带豫色,于是我笑得更坏,"你如果不跟我讲,我现在就叫了,让微冉姐姐听见,出来抓住你这个负心汉."
他的嘴角有些抽搐,一脸被威胁了的不满,无奈地蹲在我身边,"你这丫头."他苦笑几声,又灌下一口酒,"罢了,想来你一个小孩子,告诉你了也无妨."
五年前他陪红醉去江南拜访一个隐居深山的名医,试图治好红醉的旧疾.到了那怪医隐居的桃林外,红醉执意要只身前往,将舒夜留在那林外.几日的长途跋涉,他早已累的不成人样,便倚在那桃林外擦拭着长剑.然后遇着了一对前来祭祖的夫妻,还带着似是刚及笄的女儿,因为这深山老林能找的的人并不多,于是他便多看了几眼.后来正值无聊,便与那逃出来的萌动春心的女孩子调笑了几句,却是并没有太大的印象的.他在世人眼中本是风流浪子,见过的绝世女子也不少,那日见着叶微冉,虽是有不少惊艳,但也称不上是绝世美人,不足惦记.只是他不知道,那日一见,那女子竟将他爱得疯狂.
"不会是她一见钟情,将你苦苦追随这么多年吧?"我有些疑色地望着他,问了出来
"小丫头,想象力真是丰富."他轻轻拍了我的头,却没有真用力."若只是一见钟情一厢情愿,也就好了."他偏了偏头,看向身旁长长的回廊,神色寂寞.
"可是,她为什么像跟我娘有仇一样呢?"我回想起亭中的对峙,不禁问道.
舒夜点了点头,又开始讲起来.
那次见面不久,红醉受人所邀前去江南叶府赴宴.若是平时,他定是陪在她身侧的,可日玄机高烧不退,大夫说得有人照看才行,而叶府那边红醉是不能辞退的,照看的工作只能交给了舒夜.
也就是那一次,出了事.
若是现在问起江湖中人关于五年前江南叶府惨遭灭门的血案,定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毕竟叶家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在江湖甚至是朝廷里都有不小的威望.那一次的家宴,是叶府女儿及笄之宴,邀请了各个江湖流派参加,而叶府最大的仇敌五毒派也在受邀之列.那日在宴中当时一个无名小派同五毒派掌门起了争执,叶老爷试图阻止,五毒派因为久仇竟将怒气一举迁到叶府身上.叶老爷也非善辈,同那掌门人大打出手,当时便败了那五毒派,虽是赢了,却也导致那天的宴席不欢而散.
宴席上的确是没有了事,可江湖人最大的缺点便是心胸狭窄,那派虽是败在了叶老爷手下,暗中却多了小动作,夜里竟派一队高手潜入府中灭了叶府.
"即是江南,又是叶府."我眯起眼睛,"难道是微冉姐姐家?可是,不是灭门了吗?"
舒夜笑了笑,又灌下一口酒,用衣袖擦了嘴角,解释道,"说起来也是巧,那叶家小姐,也就是微冉,因为认出了你娘而与她起了争执,两个女人都是急性子,便约好了夜里出来一较高下."
"啊."我瞪大了眼,"真是巧,那我娘可不是她救命恩人?"
"什么救命恩人,你娘那日可把她伤的不轻呢."
红醉因为身体好,又出生于武林世家,自小就开始练武,武功不在舒夜之下.那叶微冉虽也是武林世家,爹娘出于心疼却一直没有教她习武,年轻的莽撞与对红醉的嫉妒促使她不掂量自己的力量便答应了比试。红醉从来不是手软之人,在摸清她的底细后干脆一招将她击倒后便拍手走人,全不知自己竟无意救了这小女孩的命.
微冉伤的不轻,那夜自是无法回家的,也正因为这点而逃过一劫.
"舒夜哥哥,叶老爷应该很厉害的啊,既然可以败一代掌门,又为什么会被一对高手所灭呢?"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问.
"五毒派之所以是五毒派,因为擅于投毒.那府人自然是败在了这毒上."舒夜拎了拎那酒瓶,竟是已经喝光了,他站了起来,"好了,丫头,酒也喝完了,我就不讲了,该进去看看了."
我跟着站起来,转身望着□□的方向,却听见身边舒夜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
"也不能总是躲着,该面对了."
> >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我和舒夜走进去的时候亭中很安静,两个女人都站在各自的位置,我松了一口气庆幸她们没有大打出手,一路小跑地走到娘亲身边.
"娘亲,没事吧."我略带担心地看向娘,却发现她并没有望向我的方向.
那感情,竟从舒夜进来时,就落在了他身遭.
"夜,你怎么来了."娘亲声音温柔,似带上了未出阁女子的娇羞意味.
微冉听见那一声"夜",身子一震,扭头望向走进来的舒夜.
"舒夜."她神色朦胧,朱唇微动,那一瞬间江南女子的柔美娇媚竟在她身上体现到了极致.
我突然觉得头发上什么东西痒的紧,伸手一掏,竟是一片枯叶.今天这院子真是奇怪,先是刮大风,现在竟在初春就有了枯叶.我认真看着那枯黄的梧桐叶,直至被身边的一声"玄机"所叫回了现实。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微冉竟正拿了一把剑比在舒夜的脖子上,娘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旁,揽了我的肩,低眉闭目向时感知着什么东西.
舒夜神色却是很正常,只是微冉努力地在克制着自己的情感.那剑就比在脖子上,不近不远,进一步则险,退一步便偏.
"舒夜,你到底在逃避什么?"微冉的声音低沉,似是夹杂了些许泪意.
舒夜没了平时玩世不恭的模样,却是一脸的冷漠."姑娘你问错了方向,你应该问自己,到底要,纠缠到什么时候."他说到"纠缠"二字是竟是有些不忍,偏过了头,将脸面对我与娘亲.
我咬紧了唇,突然感觉到母亲搭在我肩上的手有些颤抖.
"纠缠?"微冉冷笑一声,"你这话是说给谁听?我们的事,你何必担心外人猜疑?"
"妹妹嘴巴放干净了,谁是外人,想必妹妹还没有弄清楚罢."娘亲突然用力握住了我的右肩,似在极力忍受着什么.
"姐姐你方才和我争吵这么久,不就是说自己和舒夜情深似海么?现在他就在这,你能否给妹妹我上演一场鸳鸯戏水凤凰双栖?"微冉用力捏住了没有握剑的那只手,极带挑衅地望向娘亲.
舒夜终于动了,他伸出右手用两指夹开那把长剑,身形一动闪开了去.微冉却并不阻拦,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只是望着他不说话.
"似乎."他开了口,嗓音依旧低沉而富有磁性,"我与红醉的事,由不得你来插手."
娘亲捏着我肩的手放了下来,似是松了一口气卸下了重担.
舒夜走到娘亲身旁,却没有看向我们,低眉苦笑,神色隐晦而无奈.
"舒夜."微冉突然笑起来,我看过去,竟是觉得有倾城的美丽.
我看不清微冉的表情,却从她声音中听出了些许颤抖."你从前给我说的那些话,许的诺,发的誓,都不算了对不对?"
舒夜背对着我,右手握住了腰间的一枚玉佩,用力扯了下来,几缕流苏无力地悬着.他轻松一挥,那玉佩便落在了微冉悬空的剑端."还了你罢.你就当舒夜这个人死了,我是不愿再见到你了."舒夜低头抚平起了褶皱的衣角,停了声.
微冉似是伤心到极处,听了这绝交的话语也再无触动,只抬剑挑起那玉佩,拿回手中,然后便收起悬在空中的剑,长剑入鞘,不过一眨眼的事.她将那玉佩收回裙中,笑望着我们."红醉姐姐,你便是赢了,可你得记住了,我不是输给了你,我是输给了舒夜."她唇角微翘,两个小小的梨涡陷了进去,显得无辜."舒夜,你若是倦了我厌了我,告了声便是,却变成如今这尴尬局面.也便罢了,我只当从未遇过这个人了."
她转了身,欲向亭口走去."可是,我可能要恨这个人一辈子了."
亭中的风停了,母亲搭在我肩上的手在微冉离开庭院后放了下来.我抬眸望向旁边的舒夜,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或者,是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子."娘亲的声音蓦然响起来.我吓了一过头看着她,她却将我纳入怀中."玄机,同我回房去."
我皱起眉头答一声,却是不愿的,本还想向舒夜套出故事来听听,看这样子,大抵是不行的了.
那舒夜却是明白我的小小诡计,转头看向我,一脸淡然地笑,"要听故事,找你娘亲问吧,她知道的比我多."
娘亲身子一震,捏住我的那只手紧得我叫了出来,她却没管,也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话便继续同我走下去.
"夜,你不必恨我,这是你的命."
> >桃李无须夸烂漫,已输了春风一半.
娘亲告诉我,她与他,原是青梅竹马.
准确的说,是青梅,无竹马.
她爱了他近20年,从有记忆的时候便开始这样的爱慕,他却一直是装作不知.他们同是孤儿,被师傅捡到,便将两人带到山中抚养成人.自五岁相见,一直相伴到如今,原本,是可以同他生相伴,死相随的.即使与爱无关,她也不会在意.她知道,如那微冉所言,这么多年来他给自己的悉心照料,用心呵护,从来就不是爱.可她是正常女人,不免会有所幻想有所期待,他给她的希望,太多太多.
十五岁那年,她在山中习武时遇到一个迷路男子,她将他从虎口救出,那男子竟钟情于他,咬定了非她不娶.她却是啼笑皆非,在他一年多的纠缠下答应了这男子,同他行了夫妻之礼,这才知道他原是当时皇上最疼爱的王弟云南王,因打猎时误入师傅搭起的迷宫才迷了路.她知道后也只是笑笑而已,名利对她来说是不重要的,她要的是真心待她之人,这男子爱她,所以她给她等同的爱.
那是回报性质的爱,不是真心.她的心,自见那舒夜的第一眼,便如数倾予了他.
本以为日子可以就这样平凡地过下去,那男子向宫中辞了王位同她隐居在深山中,恩爱如平常夫妻.然而人有旦夕福祸,她怀上玄机已7个月,竟惨遭灭门之灾.她因怀胎功力大减,抵不过那群黑衣人,若不是舒夜的及时赶来,她遭的罪就绝不只是瞎了眼了.她其实没有怪舒夜的,能救下她与肚中孩子,就是大恩了,而舒夜却觉得她夫君的死是他来迟了造成的,并一直愧疚在心.
也因此,他对她好,无条件的好.可这样狼狈的愧疚,她要不起.
其实想起来,从认识他开始,他似是从未动过心的,至少,在遇见微冉之前,是没有爱过的.
她第一次遇见叶微冉,是在三月江南.那年她随舒夜探访名医,一路寻到江南,又因她的一位老朋友的邀请而停留在江南参加了叶家家宴.第一次听见这女子的声音,是在江南游医的桃林外,那时并未对她有所留意,只当是舒夜兴致颇好时调戏的一位及笄女子.第二次,却是在叶家家宴上,受到这女子莫名的醋意,她便认了出来,大概便是桃林外遇见的那个对舒夜一见倾心的女子,以为自己同舒夜是夫妻关系而看不顺眼引发妒意.她刚开始时只是笑笑,也不理这年幼女子稚气未脱的挑衅,然后宴中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她的那位朋友看出了端倪,便托她将那叶微冉救出叶府,逃出生天.
想想也是好笑,她是极爱舒夜的,叶微冉怎么说也是她情敌,凭什么她就该大发慈悲地救她一命.可朋友之托难拒,她也不是那冷血之人,急中生智中就提出了比武的想法,那妒意冲心的叶微冉自是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也因此逃过一劫.然而也就是那一次,让她将舒夜输了出去.
输得一败涂地.
她将微冉打伤后丢下她一人孤身在比试的山中,便起身回了客栈,可舒夜因为上次红醉被灭门的事一直怀悔于心,因此对待红醉的安全也是十分谨慎,那日红醉回来的迟了,他便一路找去寻到山前,遇见了陷入昏迷的叶微冉.
也不知为什么,他们只是见过一次面,他却将她的容貌铭记在心,以至于那日看见倒在地上的叶微冉,他一眼便认出是前些日子遇见的那年轻女子.他是江湖中人,讲义气,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对方又是一位弱女子,他只好扶了她带回客栈,先将其安置在自己房中.然后便是去红醉房中探了探,才得知她却早已回了来,他只思量半会,又问了陪伴红醉参加宴会的小厮,便得知了事情原委,便也决定先不要将微冉的消息告了红醉,待明日再另寻别处安置.
她第二日便知道了这事,身边那贴身小厮原就是知道她对舒夜的心意的,自然不敢将这事漏报,可她对此也别无他法,前日山中的师傅刚来了信,说是有要事相告,让她务必前去山中一趟.她现在竟是进退两难:师傅那边她是定无法相拒的,可这里她又担心那痴情女子和舒夜发生什么事来.后来她掂量一番,思量着那舒夜定是不会对凡俗女子动心的,那叶微冉也并非尤物,她的担心实在是没有必要,便与舒夜辞行,越好一月后原地相见.
也就是这一个月,让她与舒夜再无可能:那舒夜竟当真爱上了叶微冉.
"娘亲,舒夜哥哥居然也会喜欢上别人吗?"我一想起舒夜平常那放荡不羁的样子,又听娘亲口中有关情爱的舒夜,便觉得异常别扭.
"我以前,也觉得不会啊."娘亲敛了神色,偏过头望向窗外.我随着转头,看到了那里的一株粉色的艳丽桃花.
其实现在想想他的心动也能解释得通,那叶微冉原本就不同于世间的胭脂俗粉.微冉出身大家,自小饱读群书,能文擅诗,精通音律,虽无倾国倾城之貌,却有藐视世人之才.而舒夜爱作诗文,两人一起定是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俗话说"日久能生情",那微冉借养伤为借口与舒夜相处了三个多月,而玄机当时寄托在江南怪医家中,两人近乎是单独相处如此长的时间,舒夜有所触动也是正常的事情.
三月之后,她从师父那回来,心中也多了一个秘密,师父是严厉嘱咐过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将它告诉舒夜的,而当她回来时看到舒夜与叶微冉成双出入时却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早将师傅的嘱咐抛在了脑后.
"桃花开的多好."娘亲小声地嘀咕着,我听得分明,那声音里夹杂着叹息."玄儿,你可知道,舒夜其实是恨我的.他恨我陷他于苦苦相思之中啊."
"不会啊,这么多年我看着呢,舒夜哥哥对娘亲可是极好的,哪会恨呢?"
"呵呵,玄儿你尚小,自然是看不懂他的恨."娘亲苦笑着,站起来摸索到那漆红木柜前.我忙上前搀扶,她打开了柜门,抽出了一个红色的桐木盒,盒上还栓着一个纯金的同心锁.娘亲从怀中掏出钥匙开了那盒子,将盒中的一张泛黄了的信纸递给我,让我自己阅览.
信并不长,将其看完只不过费我几眼的功夫,可看完时我也吓了一跳,那信竟是娘亲的师傅交予她的遗书,上面清楚地交代了舒夜的真实身份.
龙门玉家,其实知道这家族存在的人并不多,大抵都是些江湖上的老前辈.我尚能得知,也源于小时候看见母亲查询过有关这个没落家族的史书,我偷偷看了几眼罢.那舒夜,竟是玉家遗孤.
"娘亲."我只觉得惊讶,整个人都呆着,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舒夜哥哥,他,也活不过三十岁的吗?"我突然觉得有一种悲哀之情,虽然我早知这世间是没有公平这一说,此刻我却无法抒发内心的愤懑,只想直指苍天骂上几句,以解心头只恨."娘亲,你告诉我啊."
我丢下那信,用手扯住娘亲的衣角,想得到一句否定的答案,哪怕是安慰也好.可娘亲闭着眼,点了头,便坐在了旁边的木椅上.
玉家世代只出男子,且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才貌兼具之士,只是那玉家背负着古老的诅咒,每个玉家男子无论身体强弱,定是活不过三十岁的,三十岁这年仍活着的玉家男子定会暴毙而亡.
"所以,舒夜才要一直躲着微冉,避而不见吗?"我痛定思痛,思量片刻,突然懂了舒夜前刻的不忍与犹豫.
娘亲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今年,便是二五了,他定是要走的."娘亲突然是想起了什么,皱起眉站起来,"玄机,你务必找到叶微冉,告诉她实情.他们不能这样误下去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舒夜哥哥,要走吗?"我听出了一些端倪,咬着下唇看着娘亲.
她又是苦笑一番,说到."玄机,你定是觉得奇怪罢,娘亲我爱他这么多年,一直也不肯放弃,你也是看在眼里的,为何今日却要放弃隐瞒,让你将事情告与微冉呢."
"因为舒夜哥哥没有多少时间了,而娘亲又不希望让此生最爱的男人在余下残生中仍恨着你."我无奈地笑起来,捡起方才被我扔在脚下的信,将它折好.
"玄儿,你是否觉得娘亲是那拆散鸳鸯的坏人?"
"不会,正如娘亲答了舒夜的那句,那是他的命."
我将信揣入怀中,辞了娘亲,出去寻微冉姐姐.
> >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我找遍了扬州小城,问遍了认识的小商小贩,才好不容易打听到叶微冉的下落,她原来又回了我初遇她时的桃林.
我赶到桃林时,她坐在林外一条溪流边,低头抚擦着舒夜还给她的那块通色玉佩.
"微冉姐姐."知道了实情以后我却看得更淡了,这爱情本乃身外之物,在我眼里,是比那铜臭还要不如的,也搞不懂为何世人竟如此看重.我站在叶微冉的身畔,欲将那信件交予她来看.
"若是关于你那舒夜哥哥与红醉娘亲的事,还是不要说了罢,我与他们,便是素不相识的路人了.萧郎,从此路人耳."
我抿唇而笑,却有无奈."微冉姐姐,你竟是真不想知道舒夜为何始终逃避你的爱了吗?"
她抬起头来,捏紧了手中的镶嵌着龙凤衔珠的玉佩,神色紧张而颇有怀疑."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掏出那封信,递给了她."这是娘亲和舒夜的师傅交予娘亲的,娘亲现在让我给你看."
她略带迟疑地展开那信,几眼看下来,神色变了好几遍,看完后竟与我最初的反应也是一致.未拿信地左手紧紧地捏住了玉佩,右手也将信角捏起了皱.她浑身略有颤抖,嘴中不住地说着."怎么是这样.他为何,为何不告与我?"
我叹了口气,不禁想到,果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告诉了你,你又能怎样?是誓与终老还是弃子而归?"
她稍有冷静,我继续说到."舒夜是极其骄傲的人,哪种结局都是他不想看到的,而如今娘亲决定将它告诉你,选择权仍在你手上,只待你是愿怎样做,这段感情的结局便是这样了."
微冉仍呆坐在那里,陷于苦思深虑之中.我努努嘴,笑着又辞了她,准备回去找找舒夜.
这实情我是告诉她了,剩下的选择便不在于我了.
找到舒夜倒是没费什么功夫,我只往那院子梧桐枝上一站,就看见了坐在屋顶喝酒的他.
我讲双手拢作喇叭状,笑着朝他大喊."东西收拾好了吗?"
舒夜朝我看过来,自是惊异于我说的话的,便一个飞身从屋上下来,站到了梧桐树下,看着我."你娘,告诉你了?"
我从树上跳下来,一脸傻笑."都说了都说了,故事也听完了,我也告诉微冉姐姐了."
他立即变了脸色."什么?你告诉微冉了?"
"说不定马上都要赶过来了."我踮起脚刚及他的胸前,只好努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你."他开始焦虑起来,不知道等那微冉来了该怎样面对她的质问.我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有些遗憾舒夜哥哥的走.
"哥哥,一定要走吗?"
他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点了头.
这世间各人各有其命,各有其所,我是知道我无力改变他人命格,我也不是救世主,无需怀有一腹感慨慈悲待人.我安慰般地对舒夜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院子,反正剩下的事,就留给他们自己了.
我不过是路人罢了.
>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风,停了啊.
我笑起来.都十年了,自那日离别,再没有听见两人的消息,而娘亲原本就患有旧疾,在五年前病发过世,只余我一人独身守着这醉红楼.
那日我回到房内,告诉了娘亲我做的事,便躲入娘亲怀中听起歌谣.
那些古老的乐府歌,哀婉动人,将古人的爱情挥洒得淋漓尽致.而我没有为其迷醉,我只想起了谢眺的一首诗.那诗的最后一句我素来极为喜爱,那日又想起来,便在娘亲面前吟了出来.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娘亲却不知为何哭了起来,嘤嘤婉婉地在我背后啼着,掩面不与我对话.
后来便是微冉找到了娘亲,她没有说太多,只是简单地告诉娘亲谢谢她的真情相告,然后又转向我.她笑着交了我一叠信笺,是极好的桃花笺,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字,我粗略扫了几眼,竟全是动人的情诗.
微冉说,这些信笺是她与舒夜那些日子相爱时写下的心意,如今她愿追随他而去,这世间知道这段感情存在过的,可能以后便会只有我一人了,便将它们交予我,权当做纪念之物.
说的多好,如今除开生死未明的他们,这世间知道"舒夜微冉"这个故事的人,真只余我一人了.我苦笑着,又锁上了那桐木盒.
只是可惜了,我素来不相信爱情,自无子女,我无法将这个故事诉与我的子女夫君,常年蒙蔽在心中承受了灰尘,今日将其讲与世人来听,只恐知音无几.
那日微冉没有交代日后的打算,只言舒夜已经走远,仍是逃避着她不愿相见,而她对我自信地笑着,她说."我定能追上他的,我定能与他共度此生的."
共度此生.
爱,就当如此吗?
公子舒夜,夏花微冉.
遍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