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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日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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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结束,麦可离开家,到镇上唯一一所高中念书。
他们家举家出动,麦可的父亲麦雄城拿出仓库里的板车,拉着麦可的行李,她哥哥麦简刚下地回来,肩膀上挂着毛巾,两个高大强壮的男人领着身后娇小的麦可一路进了城,引得旁人侧目而视。
“城里可真大。”麦简不是第一次来,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也惊讶地嚯一声。
“北京才叫大呢,”麦雄城拉着板车,气喘吁吁道,“小麦,你要是能考上北京的大学,爸爸做梦都能笑醒喽。”
“那很难考的。”麦可想也不用想。
她伸手进口袋里,慢慢地摸索着周述送给她的票,厚厚的一沓,她特地用皮筋捆起来,每天都贴身带着。
“摸什么呢?”麦简看她一眼。
麦可拿票出来,耀武扬威地挥了挥:“烤麦麸乐队演唱会的门票,我朋友送给我的。”
“你还有朋友呢?”麦简顿觉稀奇,摸了摸下巴,“烤麦麸乐队?我听说这个乐队评价不高,说不定是他不想要才送你。”
“不是的!”麦可立马反驳。
她有些生气,觉得麦简在乱说,污蔑她在镇上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车开到一中校门口,麦雄城笑呵呵地把麦可的行李搬下来,叮嘱了几句,让她晚上乖乖待在学校,不要乱跑。
“这些钱,”麦雄城掏出一个布包,缓缓打开,里面是几张破旧的钞票,“小麦,你拿着,去买点好吃的。”
“爸…这也太多了。”麦可推辞着,不敢收。
她知道家里不容易,这几年庄稼收成不好,麦雄城为了补贴家用,经常带着麦简出去捡废品换钱。
“爸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麦简轻嗤一声,不服气地说,“这点钱我很快就能赚回来。”
“…好。”麦可拿着那些钱,缓缓低下了头,很愧疚。麦简比她大三岁,家里的经济情况供不了两个人读书,麦简早早就辍了学,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麦可。
一只粗粝的大手伸到头顶,摸摸她的头。麦雄城皮肤黝黑,脸颊上全是汗,满面笑容地看着麦可。
“爸爸……”
“小麦,”麦雄城笑了笑,“你交到新朋友了,爸爸很高兴。”
麦可乖乖嗯了一声,说,我也很高兴。
她左手提着行李,右手抓着那几张用汗水和辛劳换来的钞票,在爸爸和哥哥的注视下走进了校园。
校门口的告示板前挤满了来报到的学生,都统一穿着新发的蓝绿色校服。麦可身材瘦小,挤不进去,只能等人散了,才仔细地去看分班表。
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高一六班。但她仍没有动。
麦可顺着名单的最上面一行依次往下看,口中默念着,“周述、周述”。
她缓慢地握紧右拳,读完了所有班级的点名册,没看到周述的名字。
和周述的最后一丝联系,就这么断了。
麦可垂头丧气地往教室里走。周述不是和她说学校见吗?难不成他没能成功入学?出了什么事?
越想,心情越发沉重。
高一入学第一个学期,班里大多是来自镇上的学生。他们的白布鞋是新的,用贵重的钢笔,麦可混在其中,像来到新大陆。
第一堂课,老师让同学们依次上台做自我介绍。轮到麦可,她面对着台下数十双好奇的眼睛,只说了一句话——
“我是烤麦麸乐队的歌迷。”
那时在麦可看来,乐队代表着新潮,是镇上的青年所追捧的东西,她只听过烤麦麸乐队的歌,说出来,是为了显得合群。
台下大多数人却笑了起来。
“那种破玩意儿也有人听?”后排一个男生喊道。
“我听说他们连票都卖不出去,送我都不要,妹妹你的品味有待提高啊!”
麦可心里的羞愧夹杂着窘迫与难堪,也失去了争辩的勇气,灰溜溜地下台了。
“别理他们,”旁边一个叫袁丽的女生说,“这帮男生可真无聊。”
她勉强笑了一下。
因为这件事麦可沮丧了一天。放学后,袁丽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走,我们去听歌。”
她们走到楼道口,顺着上去,来到学校的楼顶,音乐声逐渐变大,放的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旁边就是广播站,听得最清楚,”袁丽解释,“你以后想听歌的话就来这儿吧。”
麦可很快就爱上了听歌。
她没有钱买磁带,平时上学最大的乐趣,就是放学后跑到天台,在距离广播最近的位置,趴在栏杆边,闭上眼睛安静地听一首歌。
微风拂动,阳光灿烂,她垂在身后的、凌乱的长发仿佛跟随着旋律,轻轻摇晃。身旁没有人陪伴的时候,麦可所有的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
她喝着食堂免费发的酸奶,站在高处眺望远方红色的塑胶跑道,依稀听见呐喊声和足球比赛结束时的哨响。
校服外套的口袋里,还装着周述送给她的票。
可能就在那一刻,麦可产生了一个荒唐而又大胆的想法。
她想找到周述。
回到教室,麦可问袁丽:“你知不知道,镇里除了一中之外,还有其他学校吗?”
她相信周述没有说谎。周述既然让麦可开学了来学校找他,那么他一定在镇上的某间学校里。
袁丽看了她一眼,大概是觉得她的问题奇怪:“没了,不过还有一所中专,就在咱们学校对面。”
麦可看到希望,非常高兴地对袁丽说“谢谢”。
“你问这个干什么?”袁丽问。
麦可没有隐瞒,说她想找一个人,双手并用比划了一下,身高一米八左右,戴着方框眼镜,挺瘦,年纪和她相仿。
“你这么找就像大海捞针,这样吧,我在中专有认识的人,我抓他来问问。”
袁丽带麦可到对面的中专门口,用保安室的内线电话打给了一个人,不出五分钟,一个身材健硕的男生匆匆跑出来,叫张徐闻,问袁丽有什么事。
麦可顾忌到自己是有求于人,不太好让袁丽替她开口,便主动描述了一番周述的样子。
“请问你们学校有这个人吗?”
她可能说的声音太小,张徐闻没听清,反问道:“他叫什么来着?”
“周述。”麦可说。
说完,麦可不自觉仰起头,忐忑不安地等张徐闻说话。
然而还没等到她做好心理准备,张徐闻就否定了这个设想:“我们学校没这个人。”
“不在他们学校,也不在我们学校,那这个人就不存在了呀,”袁丽也说,“麦可,你确定他是中学生吗?”
麦可说:“应该是的。”
那天晚上在烤麦麸乐队的演唱会上,她亲眼看见周述手里拿着一本高中的教辅书。而且周述同样也是十五岁,按理说应该和麦可同一批入学。
一无所获,她们只能先回去。
麦可到家的时候刚好遇到父亲从外面回来。父亲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说:“小麦,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麦可摇头,故作深沉地叹气,“我把一个人弄丢了。”
家里人都笑了起来,当玩笑听听。
第二天,麦可去学校,上课之前袁丽走到她跟前问:“你想找的那个人是叫周述吗?我同桌好像认识他。”
她立马抬起头,笔尖在草稿纸上画出长长的一条线。
袁丽把她的同桌徐行楷叫过来,让麦可再描述一遍周述的样子。徐行楷听完后,点点头说:“没错,就是他。”
“他在哪?”麦可急急地问。
“就在我们学校。”
“周述是出了名的天才少年,你们居然不知道?”徐行楷说,“他读初中的时候就连跳两级,保送来了一中,现在跟我们一样大,都已经在读高三了。”
所以麦可在分班表上找不到周述的名字。因为周述早在两年前就入学了。
“你想找的周述就是他吧?”徐行楷又说,“不过我听说他性格很奇怪,经常找不到人,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操场吧。”
麦可很快地站起来,椅子被碰倒了也没去管。她匆匆和袁丽交代了一句就跑出教室,跑下一级一级的台阶,跑到教学楼的外面,跑过操场的红色塑胶道,恰在这时上课铃响了。
伴随着回荡在整座校园的铃声,她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前方不远处。
香樟树底下坐着一个人,穿干净的蓝白相间的校服,白色运动鞋,戴方框眼镜,头发还是很乱。听到脚步声,他合上书往这边看来,可能是认出了麦可,他顿了下,之后站了起来。
那时的麦可还不明白想念的具体含义,她只知道在中考完的暑假里,在听完烤麦麸乐队演唱会的那天晚上,和周述有个约定令她念念不忘。
麦可想了一个暑假,迫不及待地等开学了来镇里读书,按周述所说的那样过来找他。
不带遗憾地,麦可找到周述了,没有把他弄丢。
“你好,周述。”她对他笑了笑,“你今天过得好么?”
周述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才语气生硬地回答:“你好。”直接略过了麦可的问题。
“我的名字是麦可,”她强调,“你叫我麦可。”
他安静了很久才说:“你好,麦可。”
在未知的时间和地点相遇本身就需要运气,与其说他们有缘,不如说是命运的馈赠。
“周六有烤麦麸乐队的演唱会。周述,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