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laiiton

9、第九章 画壁画的人

　　阿D送谈欣然回家后，自己也打车回家。邹帆被丈夫接走，顺便接上了顺路的齐以松和他女朋友。季霖的车上便只剩下孙慧贤和钱致，他们两个沉默地坐在后座，一路无言。
　　车停在一个巨大空旷的十字路口，红绿灯有一百八十秒，季霖提前打好转向灯，便支肘斜靠在车窗上。咔哒咔哒的声音在车厢内萦绕不去，听得人有些焦躁又有些昏昏欲睡。
　　“有纸吗，给我拿一张。”孙慧贤起身，凑到副驾的靠背旁，喷出一股酒气。
　　林迪娜从浅眠里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她，又推开车挡位旁边的置物盒，递给孙慧贤。“是身上不舒服吗？”
　　“那倒也不是……”孙慧贤的胳膊穿过靠背，搂住林迪娜的肩膀，“只是觉得应该把你叫醒过来。”
　　绿灯亮起，季霖打转方向盘，脸上又带上笑意说：“你就这么喜欢娜娜？”
　　“那当然啦。”
　　“怎么还舍得把娜娜推给钱致。”
　　钱致被点名，从后座上打了个冷颤。“叫我做什么？”
　　“说你心怀不轨，想勾搭娜娜不成。”孙慧贤冷笑着说。
　　“哈，这种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有话直说，岂不是每天都要像今天这样打架？”钱致被她讽刺倒也不生气，只是抱起胳膊，语气难得十分温和。
　　“打架又怎样，每年不是照样貌合神离地聚一起，真没意思，你们这群人。”
　　“那你不还是来了？”
　　“我来是看热闹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钱致合上眼睛，做闭目养神状。
　　林迪娜抬头，从后视镜观察两人。他们一个偏过头看窗外风景漆黑一片，一个摊开两条胳膊，十分放松地靠在后座上。孙慧贤穿着一条贴身的羊绒毛衣裙，腿弯处开了一条缝，露出的膝盖朝向钱致的方向，钱致的手便放在离她不远的位置，食指中指不断点着皮质坐垫。她看着后视镜里的两人，忍不住好奇问：“你们分手有多久了？”
　　“两年了吧。”季霖也抬头看一眼后视镜，向林迪娜一挑眉毛。“本科毕业第二年分的手。”
　　“娜娜不知道？”钱致闭着眼睛问道。
　　孙慧贤降下车窗，让干燥且锋利的风灌进来，吹得她清醒了不少，吹得钱致也把眼睛睁开。“娜娜那时候就没跟我们一起玩啦，那时候郑森也刚出国。”
　　说完后车里一片安静，她也自知没趣，偏过头继续向窗外看去。

　　孙慧贤和钱致住同一个小区，把他们放下后快要凌晨五点。
　　景城地处偏西，秋天早晨亮得晚，这时候天还是黑的纯粹。沿街的路灯都未熄灭，几家早餐店的后厨已经停了几辆摩托和小面包。街上拾荒的人已经开始带着蛇皮口袋往回走，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又分开，蛇皮袋里的易拉罐拖拽出哐啷哐啷的声响，一层层从天桥荡到宽阔马路上，声音十分清脆提神。天桥下是出发没多久的白色的垃圾车，每一辆都没有响起音乐，但发动机声音轰鸣，像沉默游走的巨兽。
　　季霖松开油门，怠速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开，旁边车道上飞快经过几辆拉建材进城的超高卡车，车内放的是坂本龙一的BTTB。他看着不远处电视塔顶的大钟，问林迪娜这会想回去吗。林迪娜偏过头，靠在车窗上，看向季霖的方向，又闭上眼睛。
　　“现在回去睡醒了会饿，我想吃点东西再回。”
　　“那这会先去爬山，下山再吃早饭。”季霖忽然又来了兴致，打转向一脚油门超过垃圾车，上了开往城市西边的快速车道。林迪娜没有说话，眼皮下的眼珠在微微转动，似乎已经陷入了睡眠，开始做梦。

　　景城上千年前被修建在一片河谷湿地上。但这里真正的人类生活痕迹，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景城西侧山脉的山洞里。最早的人类曾在这里休眠，社交，饮食，□□，在不少个洞内的墙壁上用燃尽的木炭灰，画出了牛、马、鹿的形象，以及打猎和与性相关的场景。这些壁画绘制在较人类生活痕迹较远处的山洞更深处，被人为修筑出的遮挡物掩盖，直到二十世纪初被躲避战乱的当地人发现。
　　从绘画风格与绘画主题角度上看，壁画整体内容统一度极高，像是完全由一人独立创作出的作品，但根据碳14测年法与铀铅测年法，这些痕迹除了来自旧石器时代外，还分属新石器时代的福村文化。
　　福村文化是发源自山下河流冲积平原的文明，出现于距今五千八百多年的新石器时代晚期。福村文化时期农业生产力水平发展飞速，相较于同时期世界其他文明，福村文化在审美情趣上也有着极为显著的特色，其中以纹饰复杂优美的彩陶器而闻名。
　　林迪娜小学春游时曾参观过景城为了福村文化新修建起的博物馆。展厅空调冷气开得充足，她随着人群和讲解在昏暗的展厅里穿行，看着玻璃展柜里的陶碗陶盆，身上一阵一阵地泛起鸡皮疙瘩。游览进行到一半，林迪娜忽然肚子痛得直冒冷汗，在和老师简单说过以后，便跟着展厅的工作人员去博物馆办公室里休息。
　　办公室的入口在紧急安全通道门后面。穿过被绿色指示牌照得荧绿的走道，便能看见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位值班的工作人员，她正在翻看手里的工作材料，一边有些焦虑地呷着保温杯里的热水，看见林迪娜进来，扯出一个小马扎，问她是学校春游掉队了吗。带她来的叔叔一边接水一边说她只是被空调吹得肚子痛，进来坐下休息一会。
　　林迪娜见她桌上摞着几叠照片，没有移开眼睛，被坐着的阿姨发现，笑着问她说，你也觉得这些照片很美吧。
　　林迪娜摇头，说她看不清楚。
　　“哈哈，你这个孩子倒是诚实。”阿姨挑出一张，递给她。“照片里的是景华山三号洞的壁画，你看上面的动物，是不是栩栩如生？”
　　林迪娜歪头凑到她身边，仔细看着灰黑色线条的牛，马，鹿，以及身上鲜红的色块，颇具动态的形象像电影胶片一样，似乎一帧帧运动起来，看得人有些目眩神迷。
　　“这些动物像是活了一样。”林迪娜说。
　　“没错，这些壁画和肖维岩洞壁画风格很相近。如果你长大有机会去法国看的话，就能发现当灯光照射在上面时，这些墙壁上的动物就会运动起来，看上去像是能顺着那层岩壁，跑到山洞更深处的地方去。不过当地政府已经不让公开参观，等你有机会去的时候，只能在附近的复制洞穴里勉强感受一下。”
　　林迪娜握住手里的纸杯，听得似懂非懂，但见到面前阿姨深邃专注的眼睛有些着迷，小心问她：“那照片里的壁画，我能在外面见到吗？”
　　阿姨听过后收起照片，向她神秘地一笑，“见不到的。这两个文明分属不同的时期，认真来讲可以说是毫无关联。照片里的壁画历史要比外面的再早上万年，上万年里可以让有记载的人类历史再来两遍。不过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把身子俯下，做出一个分享秘密的样子。“照片里的部分壁画，有可能是我们外面那些展品里，某一件的所有人画的。”
　　林迪娜看着她的眼睛，屏住了呼吸。“那他是发现了以后，自己补充上去的？”
　　“有可能是。”
　　“他怎么可以随便破坏别人的画呢？”
　　“确实很不应该，不过看上去也找不出什么区别，对不对。”
　　“对的。”林迪娜点头说，“不过考古学家和艺术家应该可以看出区别的吧。”
　　“哈哈，有可能，不过我有个很好玩的想法。”
　　林迪娜看着她热切的眼睛，福至心灵般感受到了一个答案，心跳得飞快。
　　“他其实已经活了成千上万年。这次终于找到这里，就是为了补充完自己没画完的那幅画。”
　　“可他画完以后又去哪里了？”
　　“有可能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那他为什么一定要画完这幅画，不是做些别的事情呢？”
　　“可能他活了成千上万年，就是为了完成这幅画。哈哈，我也不知道，但是不是听上去很有意思。”
　　林迪娜诚实地点头，但心里忽地有些害怕。她不是害怕眼前笑得开朗的阿姨，而是被更深处隐蔽的那只手不经意地轻轻抚摸一下。这只手抚摸轻柔，却有万钧之力。回去的当晚她就做了一个梦，之后相同的梦如影随形十几年，时不时出现在某几个晚上。
　　她梦见自己正赤身裸体地站在山洞里，一手执着火把，一手攥着烧焦的木棍，正于岩壁上焦急地绘制着一幅画，但画未画完，她便沉睡过去。之后她苏醒在河边，苏醒在蕨类植物丛中。苏醒在最高山脉的避风口，苏醒在一张高科技的睡椅上，苏醒在人的怀抱里，但又都很快沉沉睡去。
　　斗转星移日月轮回，她终于坐在一片湿润柔软的土地上苏醒，眼前是奔涌的河流，身后便是那座低矮的山脉。她立即起身带好火种，奋力爬向那个山洞。她在洞穴里点燃火把，将燃尽的那只继续于岩壁上绘制。她的手下仍是格外焦躁，像是时间从未间断过。
　　等最后那只昂首的牛显现，她终于松了口气，用火把缓慢逐一照亮那群奔腾着的牲畜。光影于洞中不断变幻，她看见自己影子融进了岩壁，随着它们一同向前流动。她咬破五指，将手掌脸颊和身体无限贴近，渗透进岩壁。一切都是沉默的，运动的，她忽然又觉得困倦了。她放下火把，看见洞内是桔红色的，牲畜群源源奔向洞穴深处，她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到了娜娜。”季霖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话。林迪娜倏地睁开双眼，看见车窗外已经蒙蒙亮，车内换做了勃拉姆斯的曲子。
　　“快下车吧，不然一会就错过时间了。”
　　林迪娜抓着手里的毯子，看着他没有回过神，又闭上眼睛深呼吸一次。
　　“我们这会是去做什么？”
　　“我们去爬山，看日出。”
　　“那我们爬山是为了做什么？”
　　“爬山是为了看日出。”季霖有些奇怪，但仍耐心回答她说。
　　“喔，好。”林迪娜眼睛飞快眨动两下，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