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不是人》原无恙

7、成春春（修）

　　张律师穿着西装，带着他的徒弟一块走进派出所。

　　他是长珩律所的合伙人之一，而他们长珩律所的业务之一就是负责合欢以及合欢公司所有的官司。

　　走到派出所，先和他相熟的警察打招呼，而后走流程去见上次在合家别墅被抓的那三个人。

　　张律看向自己的徒弟，“让你去打听的事情都打听到了吗？”

　　“都打听到了。”他徒弟李旻从自己拎的公文包里面拿出一叠材料，“这些都是我打听到的。”

　　“但是关于小妞的事情，我没有查出来太多，可能到时候还要从她们嘴里面撬出来。”

　　“嗯。”张律伸手接过资料，而后快速地翻看。

　　因为证据确凿，所以他们这边提出调查她们三人资金流水很容易。

　　也不知道是她们太笨还是胆子大，账面没有丝毫掩饰，甚至通过她们的资金流水还能找到她们偷盗出去的物品买家。

　　这个案子在他看来很容易，其中唯一的难点就是合欢想要知道那个中年女人，名叫许英华的女人嘴里小妞的具体情况。

　　“师傅，我查了一下，那个叫小妞的在三年前就已经报失踪了。”

　　张律翻看资料的手一顿，“失踪？”

　　“对。”李旻点头：“我也跟他们村子里面的人打听了，但是他们知道的情况也不多，现在要知道那个小妞的事情，恐怕还得从许英华她们嘴里套出来了。”

　　张律点头：“我知道了。”

　　虽然许英华她们偷窃的金额巨大，但是在许多案件中比较起来，这个案件算不上什么特别大的案件。

　　所以在张律他们提交完手续材料之后就和许英华见面了。

　　不过是一天不见，当时坐在地上拍打嚎叫、中气十足的中年妇女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在张律带着徒弟李旻进来的时候，她也只是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后便没什么反应，看起来一副早已认命的样子。

　　这种人在张律最开始干这一行的时候见过很多。

　　她们从出生就被灌输重男轻女的想法，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低人一等的存在。

　　这样子的人若是没有什么大造化，是一辈子都会沉浸在上一辈的洗脑中，成为两个家庭生长的养料。

　　而她们的两个家庭分别是，出嫁前的家庭，出嫁后的家庭。

　　“许英华，48岁。”张律将手上的材料放在桌面上，声音缓慢地念道：“你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

　　“女儿成春春，小名小妞在三年前失踪。”

　　“大儿子成健和小儿子成康相差五岁，其中大儿子成健一年前结了婚，小儿子成康还在读高中，听说是打算考军校。”

　　张律“啧”了一声：“你身上有这么大的案底，他看来是没办法考军校了。”

　　许春华的眼皮子动了动，却依旧没有说话。

　　张律也没管她，而是继续拿着手上的材料念下去，再念到计算出她们偷窃的金额到达两百万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出声，“哪有那么多！”

　　张律露出个笑容，“大姐，我们可不是按照你变卖后的价格来算的，我们计算的是它本身的价值。”

　　“两百万，估计你们家掏空了都还不上吧。”张律将手中那一页材料轻飘飘地放在桌上，“你女儿从来没有出过村子，但是是怎么在三年前失踪的呢？”

　　“你们还报了案，一直没有被找到。”

　　张律像是在开玩笑一样：“大姐，你家女儿不会是被你藏起来了吧。”

　　这下许英华反倒是不开口了。

　　一旁的李旻看了一眼手机，而后将手机递到他师傅面前。

　　除了他昨天一直在外面跑，现在也还有人在许英华她们村子待着，这会儿他们终于打听出了一条关于小妞的消息。

　　“大姐，你们家办过阴婚......”张律凑近许英华，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黄浊的眼睛。

　　许英华矢口否认：“没有！”

　　——————

　　“合小姐，小妞已经死了。”

　　合欢心里早有预料，现在也不觉得意外。

　　“她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张律就将事情原委说出来。

　　一个自小生活在小山村里的女孩子，家里面重男轻女。从她弟弟出生后她就开始学着照顾弟弟，等弟弟开始上学的时候，她才开始跟着上学。

　　她平日里最羡慕的就是村里的另一个女孩子，她和她一样大，但是她没有每天干不完的活。

　　她可以在她弟弟还没上学之前就开始上学，她每年都会有新衣服，不用像她一样，只能穿别人的旧衣裳。

　　随着年纪长大，在她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她第二个弟弟出生，家里决定让她辍学，帮着大人带孩子，干农活。

　　而另一个女孩则是出了山村，开始去镇上上初中。

　　她们的人生，起点相同，却又背道而驰。等她十六岁的时候，大的弟弟要上高中，小的弟弟要上初中。

　　这对于他们家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负担，所以她开始说亲了。

　　村里的女孩也有跟她一样的，所以她也跟她们一样，很听父母的话。

　　她如同沉默的老黄牛，在被拉到“集市”上贩卖的时候一声不吭。

　　她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家里面只有母亲一直在跟她念叨，你要懂事，你要学着为家里分担。

　　你要学着干活，不然以后你去了婆家怎么办？

　　而面对弟弟们，她说：“今天认真听课没？”

　　她说：“钱够不够用？”

　　她说：“要变天了，这段时间你们在学校冷不冷？”

　　她说：“快放下，这些事情让你们姐姐做就好了。”

　　她说：“......谁让你生来就是女孩子，这就是你的命。”

　　她说了好多，最后小妞穿着一身旧衣裳，拿着一兜破棉被，去了她的新家。

　　她去新家的时候，在路上看见了那个和她同龄的女孩子正背着书包在爸妈的陪伴下去高中上学。

　　一样的年纪，她背着兜被称为嫁妆的棉被，独自一个人走在黄土路上，朝她从未去过的新家走去。

　　在新家和在出嫁前的家里没什么区别，她还是做着老黄牛的事情。只是比在出嫁前的家多了一件事情，就是承受她那被称为丈夫的人地打骂。

　　她回去之后跟她妈说了。

　　她说：“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就好了。”

　　她信了，她在等以后。

　　只是没等来以后，她差点死了。

　　她害怕了，她去娘家求助的时候，看见了那个被她羡慕的女孩，她们说她是个大学生，以后和她们这些泥腿子不一样了。

　　她想，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都是女人吗？

　　以后都要像她一样，会被丈夫打。想到那个女孩子会遭受和她一样的事情，她心里舒服了许多。

　　以后都一样的。

　　以后的她也会和现在的我一样。

　　这一次她过去求助，她妈妈告诉她：“这都是命。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命？命是什么？

　　她这一切都是命做的吗？

　　那她换一个好的命，好不好？

　　她又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去了，路上遇见一个人，他们说：“这个女的，命不好。”

　　是啊，都是命不好。

　　要是她命好一点就好了。

　　回去之后，她的丈夫责怪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打她。她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像以前一样忍着，只要像以前那样忍着，后面就好了。

　　只是这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

　　“她被家暴致死。”张律的声音通过手机好像划过了那个山村，见证了一个女孩的一生。

　　“两家人私下私了。男方家给了许英华三万块钱，让他们不要再追究这个事情。”张律叹了一口气，“许英华同意了。”

　　“他们只说成春春（小妞）受不得打，自己跑了。”

　　“刚好村子里面很多人都看见过她被打的样子，都以为她跑了。”

　　“加上当初他们没有办过结婚证，也没有办过酒席。知道这事情的老人要么被家里的年轻人接到城里生活，要么就已经去世了。而相熟知道内情的人又少，所以这个事情这么多年就被隐瞒了下来。”

　　如果到这结束了就算了，张律办理过这么多案件，人性是什么样子，他自认为自己已经看得很透了。

　　许多年轻律师为什么转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低估了人性。

　　看多了那些事情，你看谁都像个恶人。法律师道德的最低要求。

　　“成春春的尸体没有入殓，而是被卖给了另一个村子的一家人配了阴婚。一万块钱。”

　　在某一种程度上，许英华将成春春身体里面的最后一滴血都榨干了。

　　“合小姐，这就是成春春的所有资料了。”张律将手上的纸放在桌面上，那薄薄的一张纸，是一个人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未开教化、懵懂无知的一生。

　　合欢：“我知道了。”

　　张律：“因为涉及了命案，许英华这边恐怕要重审了。”他想了想，还是开口，“对了，合小姐。这三个人，一个是徐英华，一个是成春春的嫂子。还有一个.....她叫成然然，是她们村子里面，四年前唯一的一个女的大学生。”

　　合欢拿起手中那薄薄的纸，“竟是……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