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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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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王庭泽的到来显然是一个极大的变数。
沈明鸢一月拢共就进后宫不过二十日,初一十五要按规矩去看凤君,也需要隔三岔五去探望琴奚和他肚子里的孩子。
而剩下的日子,沈明鸢竟都宿在了王庭泽的宫里。
王庭泽虽是文臣之子,没想到竟会骑马射箭,甚至箭术不输女子。
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鲜活红衣劲装,将他精壮的身体曲线包裹。
他本就生了双很适合笑的眼睛。
一箭射中猎物时,王庭泽抬眼向沈明鸢看过来时,不免笑得愈加惹眼。
翻飞的红色衣袍,裹挟着少年意气,任谁都会忍不住为他着迷。
不同于沈明鸢曾对琴奚的怜悯。
沈明鸢故作轻松回应王庭泽的笑容时,无比清楚地能感受到自己血肉之下那颗庸俗的心,为眼前这个男人剧烈跳动着。
激烈、有力,这种熟悉的感觉,在多年前,她挑起苏照昀盖头时曾出现过。
如今,这种感觉又出现了。
可是,沈明鸢不再像从前和琴奚犯下错时,那般忙于否认,心生愧疚。
这次沈明鸢心里竟然有个可耻的声音出现了——
“她是皇帝,就算喜欢很多男人又有什么错?”
何况,和好不能如初这种道理,苏照昀这般聪慧的人,肯定比她还要清楚。
说不定就像苏照昀会允许她陪伴琴奚,接受她迎王庭泽入宫一样……苏照昀也早就不在意什么爱不爱,什么真心不真心的了。
沈明鸢想要压下这些想法,可是她头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无力。
她根本控制不了这些可耻无赖的念头。
又是一个十五的晚上,沈明鸢和苏照昀躺在床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沈明鸢一直都知道苏照昀是话少的性子,从前她爱他的沉默内敛,只觉得有他待在身边就很是心安。
而今,沈明鸢的脑海里,却全都是另一个男人的面孔。
她不禁想,若是王庭泽,此刻定会趴在她枕边,小嘴叭叭个不停,从志异怪谈到四书五经,从民间趣闻到古今秘史……那人总能想到很多有趣的事。
和明艳动人的少年相比,苏照昀不免寡淡。
沈明鸢翻来覆去睡不着,苏照昀担忧问:“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沈明鸢听到身旁男人温和的声音,整个人如遭雷击,她把被子往头上一裹,闷声道:“无碍……早些歇了吧。”
翌日,上早朝前,沈明鸢从铜镜中无意间瞥见了,苏照昀跪着给她系腰带的模样。
他是那般恭谨沉默,她又是如此习以为常……镜中的女人太过冷漠矜傲,沈明鸢也是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就是镜中人。
她竟越来越像自己的母皇了。
沈明鸢将铜镜扫落在地,苏照昀像是不知道她在发什么脾气,眼里依旧只有关切。
这令沈明鸢更加难以接受。
她从苏照昀处快步离开,一路上步履不停。
沈明鸢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
这样的发现让她无比痛苦。
在整个宫里,不认识变化前的自己的人,只有王庭泽。
沈明鸢也因此变得格外喜欢待在他身边。
好像只要不去见苏照昀,不去见琴奚,她就可以不承认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沈明鸢知道王庭泽在得到她的宠爱后,变得跋扈起来,但她也不在意。
沈明鸢就是喜欢王庭泽的生动,喜欢他的骄纵。
在他身上,沈明鸢投射着某种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就连苏照昀被他冲撞,想要依宫规处罚王庭泽时,沈明鸢也选择做和事佬。
看似打圆场,但谁都知道沈明鸢在偏袒王庭泽。
沈明鸢认为她和王庭泽是爱情,也认为自己偏宠王庭泽好像取得了自由。
这样可以自己做主的快感,让沈明鸢越来越沉醉于和王庭泽的“爱情”。
王庭泽得到沈明鸢的偏袒,在苏照昀面前愈加趾高气昂。
论出身、论样貌,他都不输给这个苏照昀。
凤君的位置迟早是他王庭泽的,只是他如今还没有子嗣……
时间来到琴奚生产,在挣扎一天一夜后,晨光破晓时,琴奚为沈明鸢诞下了皇长女。
所有人都很高兴,沈明鸢也对这个孩子充满怜爱,可她却听到琴奚虚弱至极的声音:“陛下……”
沈明鸢看过去,听到琴奚继续道:“臣侍出身卑微,还望陛下为皇长女寻一位出身高贵的父君。”
沈明鸢听到这话,原本抱着孩子的手指一僵,怀里可爱的稚子,突然就显得格外压手起来。
但沈明鸢比政变的那个夜晚冷静了很多。
“不知琴奚你认为何人堪抚养皇长女?”沈明鸢听到自己冷静至极的声音。
琴奚低声道:“臣侍认为王贵君甚是合适……”
沈明鸢原以为自己会听到苏照昀的声音,万万没想到,最终琴奚给出的答案是那个“单纯”的王庭泽。
她目光在王庭泽和琴奚二人之间流转。
这两人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不知何时勾搭在一起去了。
沈明鸢又一次觉得自己追求的所谓“爱情”有多可笑,也猛地意识到,高门出身的王庭泽同样给不了她想要的爱情。
王家长房的嫡长孙,怎么可能当真是不谙世事的纯白少年?
“王贵君年纪尚轻,日后会有自己的子嗣,不必着急。”沈明鸢扯了个笑,话里却透着冷意:“传朕旨意,琴侍君诞育子嗣有功,封为正二品君,抚育皇长女,迁居翊阳殿。”
翊阳殿是宫中离天子所居的紫宸殿最远的一座宫殿,素来都是给低位侍君和不得宠的侍君居住的。
沈明鸢让刚生下皇长女的琴奚搬到那里,冷落之心不言而喻。
沈明鸢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乳娘,拉起苏照昀的手,就想离开这里。
王庭泽不明白沈明鸢对他为何突然就冷下了态度,看着沈明鸢和苏照昀离去的背影出神。
可惜还没走几步,苏照昀便晕倒在沈明鸢怀中。
太医忙替苏照昀诊脉,得到的结果也让所有人意外——苏照昀有孕了。
沈明鸢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肯定也是高兴。
苏照昀幼时曾掉落水中,太医曾断言,他此生很难再有孕。
对于这个几乎是不可能到来的孩子,沈明鸢当然难以形容自己此时巨大的喜悦。
可是在冷静下来后,沈明鸢又忍不住担忧起来。
苏照昀的外祖母手握重兵,在漠北颇有威望,如果这个孩子出生……
“陛下,可是身子也不适吗?不如让太医替您也看看。”苏照昀问。
他已经醒过来,虽然自己还苍白着脸,却更为关心沈明鸢的身体。
沈明鸢握住苏照昀的手,宽慰:“朕无碍,朕只是太……太高兴了。”
她的手落在苏照昀的小腹处,很轻很轻地摩挲着。
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也是她和苏照昀的,她绝不至于对一个孩子下手。
苏照昀抱着肚子,轻笑:“陛下高兴就好,陛下高兴,臣侍就高兴。”
沈明鸢听到苏照昀如此贴心的话语,再想起王庭泽和琴奚私下达成协议的举止。
两相比较,沈明鸢的心,自然又偏向了苏照昀。
就像父君所说,苏照昀就算再心机深沉,但他的所有谋算都是为了她沈明鸢。
从这一点来说,天底下,怕是没有人能比得上苏照昀。
沈明鸢想让苏照昀顺利生下这个流着两人血液的孩子,那为了压制前朝漠北王的势力,她便只能让王庭泽抚养琴奚的孩子。
可是沈明鸢不愿这样做。
既是不想妥协于王家,更是因……她依旧认为让人骨肉分离,实在是太过冷血残忍的事情。
沈明鸢多日的阴沉,约莫也让苏照昀看出了她的难过。
但苏照昀什么也没有多问,他只是默默陪在沈明鸢身边。
就像多年前,两人尚在封地时一样,苏照昀给沈明鸢弹着那些拥有安抚人心魔力的曲子。
一曲终了,苏照昀抱着沈明鸢,轻声道:“陛下不要总是愁眉不展,臣侍看着难受。”
他和沈明鸢双手紧握,深沉的眼里只有她。
苏照昀说:“陛下不必害怕,有臣侍在,谁都不可能伤害您。”
沈明鸢彼时没明白苏照昀话中的意味。
直到四月后,二皇姐在房州起兵造反的事情传入京中,沈明鸢才恍然大悟。
二皇姐师从王太傅,娶的也是他的幼子,再加上自己迟迟不愿意让王庭泽抚养皇长女……
沈明鸢很难不怀疑,早已失势的二皇姐再次谋反,会没有王家的手笔。
更令沈明鸢意外的是,漠北一系的将领,竟然迅速反应过来镇压了这次叛乱。
漠北王由此又添了一笔浓墨重彩的功勋。
沈明鸢对漠北王的忌惮也攀升到了顶点。
为漠北王而设的庆功宴,苏照昀和他的外祖母相谈尽兴,沈明鸢强颜欢笑。
沈明鸢想到已经被漠北王以“谋逆”罪名,满门诛杀的二皇姐。
她或许也很快会是这个下场。
宴饮结束,苏照昀留了漠北王,大抵是想再说些旧事,也可能是对她这岌岌可危皇位的觊觎。
漠北王年逾花甲,此刻又喝多了酒,就算常年征战,身体过人,此刻也略显颓态。
沈明鸢看了这位功高震主的太岳母一眼,就借口醒酒,先行离开了。
沈明鸢站在宣政殿外,她看着层层阶梯,试探性地伸出脚,旁边的宫人忙阻止她。
“朕做什么,你们都要管吗?”她斥道。
那些担心她喝多了酒,失足跌落的宫人忙跪了一地,不敢多言。
沈明鸢摘下头上的步摇、凤冠,顺着阶梯一步步往下走。
她想起来了,小时候,当时父君和母皇都还在,她就常一个人绕开宫人们,来宣政殿找母皇。
这当然不合规矩,但谁叫她是母皇最宠爱的小女儿呢?
年幼的她,走路都还摇摇晃晃的年纪,却已经混进了朝臣里,听他们说着千里外与她看似毫无干系,事实上却千丝万缕相连的事情。
大抵是报应,她那时太不听话,才叫上天惩罚她多年后,必须为这些事情劳心伤神。
沈明鸢走到一半,蓦地听到从上面传来的声音——
“陛下。”
她抬眼看去,就看到苏照昀撑着已经大得有些吓人的肚子,依旧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可是苏照昀的脸上有血。
沈明鸢这才发现他还提着一把剑,剑上不断有新鲜的血液,顺着尖锐的剑刃缓缓滴落在地。
“你这是……”沈明鸢小跑着拾阶而上。
她伸出手触摸苏照昀的脸,很快确信,这些血绝不是他的。
那这些血是……
苏照昀很快给了沈明鸢答案,他明媚一笑:“陛下,漠北王不臣,臣侍已亲自诛杀,替您分忧了。”
苏照昀此刻的笑甚至有点像苏小弟、王庭泽笑起来的样子。
可带着这般不该属于他的笑容的苏照昀,此刻却说出了令人震颤的话。
“她、她是你外祖母啊?!”
沈明鸢踉跄着往后退两步。
最重视亲人的她,全然不能理解苏照昀竟会对自己的亲外祖母下手。
“那又如何?”苏照昀松开手中的剑,主动伸手握住沈明鸢,“臣侍只知道,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陛下,任何人都不许抢走陛下的东西。”
他握得沈明鸢都有些手疼了,依旧道:“陛下,臣侍和王庭泽不同,他会为了家族背叛陛下,但臣侍不会。”
“我永远臣服于您,我永远供您驱策。”
沈明鸢被苏照昀眼中的偏执吓住,在片刻之后,猛地将手抽出。
她紧盯着眼前的男人,道:“你就是个疯子!”
沈明鸢这才明白多年前,她随口的承诺究竟给自己惹了多大麻烦。
沈明鸢转身想走,却被苏照昀喊住:“陛下,漠北王已死,臣侍的表妹尚且年幼,如今只能让表兄先顶上去。再加上内闱有臣侍在,正好能与王家相互制衡。”
“你什么意思?”沈明鸢停住脚步,看向苏照昀。
苏照昀依旧在笑,慢慢走到沈明鸢面前,拉起她的手:“臣侍的意思是说,陛下不能废了臣侍。至少在您培养好羽翼前,不能废了臣侍。”
“况且,有臣侍替您诛杀漠北王的功绩在,就算您来日废了臣侍,千百年后,史书依旧会将我们放在一起书写。”
沈明鸢这次没有再甩开苏照昀的手。
她很清楚苏照昀对她的功劳,如果苏照昀是前朝臣子,这份功绩足以让他封侯拜相。
可惜他是男子,还欺骗了他无数次的感情。
沈明鸢冷笑:“好,朕答应你,朕永不废后。”
苏照昀大抵也没想到自己能得到沈明鸢如此承诺,神情错愕。
沈明鸢看到他的神情,又故意恶劣道:“但我沈明鸢和你苏照昀到此为止了。”
从前种种山盟海誓都不再作数。
年少时轻许诺言的沈明鸢,从来就没真正看清过苏照昀。
自然也就无从谈起爱上。
“夜深了,朕陪你回去就寝罢。”沈明鸢主动揽过苏照昀,扶着走路都有些艰难的孕夫。
母皇、皇长姐、二皇姐都死了,父君也在北邙山守陵,苏照昀也根本不是她认识的模样。
夜风吹动沈明鸢的鬓发,她在深深疲惫的同时,也觉得自己总得抓住些什么。
让她不再需要苏照昀的帮助,不再会被其他人胁迫的东西。
她知道,那个东西,叫权力。
那晚之后,沈明鸢待苏照昀依旧温柔,甚至远胜两人在封地时。
她虽怀疑王家在二皇姐谋反的事里有份,但没有实证,所以沈明鸢待王庭泽还是颇为厚待。
不同的是,沈明鸢冷落了琴奚。
倒不是迁怒,她就是单纯不想走那么远的路去看他。
就算再绝色的美人,在宫里也一抓一大把。
琴奚的可替代品太多了,宫里那么多乐人,沈明鸢一句话,就会有人将美人送到她面前。
沈明鸢的后宫很快充盈起来,也陆续有其他人传出怀孕的消息。
只是这些都不再让沈明鸢有多惊喜。
她按例封赏,命令内侍省的小心伺候着就是了。
真正让沈明鸢在意的不过两件事。
一件是她亲自的制科,擢选出了很合她意的几位出身寒门的官员。
另一件事就是……苏照昀产下了一个女儿。
奈何是早产,生下来时就气息奄奄,太医院所有太医们不眠不休救了三天三夜,却还是没能救回来。
刚生产完的苏照昀抱着早就彻底冰凉的孩子,说什么都不愿意松手。
沈明鸢赶到时,哄骗苏照昀,说她也想看看孩子,才让苏照昀松开手。
“你们做什么!”
苏照昀看到孩子的尸体被沈明鸢递给宫人,想要去抢回来,却被沈明鸢从背后紧紧抱住。
她试图大声唤醒苏照昀:“那孩子已经死了!”
苏照昀听到沈明鸢的话,终于冷静下来,喃喃:“死呢?”
“死了。”
苏照昀终于不再挣扎,他无力地瘫倒在沈明鸢怀里。
“都是报应。”
苏照昀不断重复这句话。
他像是有什么想和沈明鸢说的话。
但沈明鸢先反应过来,带着心疼地斥责:“孩子和咱们没缘分罢了,什么报应不报应的。你怀胎十月,为了留住这个孩子,喝了多少汤药?不必自责。”
说完这话沈明鸢都有点意外。
她以为自己已经越来越像个合格的帝王,可是真的面对脆弱的苏照昀——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一个落魄的人,她都还是会忍不住先关怀。
苏照昀像是被沈明鸢的话点醒。
他眼睛眨也不眨,痛苦地捂住脸:“沈明鸢,你为何要这般好……”
沈明鸢又安慰了苏照昀几句话,怕他想不开,守了他好几晚。
但沈明鸢并不认为自己还爱着苏照昀。
她的行为,不过出于她是一个有良知的人。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