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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缝隙间两人正相拥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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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村子,吴二哥先回了一趟他家,约莫是去放今日收益的银子。
吴二哥的家在靠近村子门口的位置,没多一会儿就回来了,继续乘着牛车,打算先送萧元和谢婉宁回去。
赶集天里,村子里也有小场供村民买卖,路过时,小巧儿欢欢喜喜地和周围跑过的小孩子打招呼。
路过一个她就要招手,那模样,像是每个人她都认识,萧元时不时也看一眼,小孩子看见他也同他唤一声好。
村子里的人因着都被他娘亲治过病,他也延续了娘亲的做法,因此,村里的大人连带小孩子都认识喜欢他。
“嘿,李狗蛋!我今个儿又去了县里,给你带了糕点,还不快谢谢我?!”
小巧儿从一堆小孩里快速找到了她最喜欢的一个人,蹦哒着跳下去拍了名叫李狗蛋的孩子的肩膀,笑嘻嘻地递给他一包糕点。
李狗蛋白皙的脸气红了,“不要叫我李狗蛋!我叫李墨!”
小巧儿撇撇嘴,“哎呀,李狗蛋才好听!我不管,就叫李狗蛋!”
“不和你玩了,”李墨一手接过糕点,一手塞给小巧儿几个铜板,“两清了!”
说着,本想要跑,听见周围小孩异口同声喊着什么,他也跟着看去,眼眸亮了几分,“萧元哥哥!”
一旁的小巧儿跺了下脚,爬上了车,嘴里还念叨着小气鬼。
吴二哥驾着牛车停下来,萧元和李墨也说了几句话,又和其他小孩儿回应闲聊了几句,最后把谢婉宁介绍出来。
小孩子们围在一起就是叽叽喳喳的,一会儿说着姐姐好,一会儿喊着萧元哥哥,谢婉宁内心更烦了,她又发现了自己的一件事。
她不太喜欢热闹。
谢婉宁余光看见萧元,他似乎和她不太一样,面对这样吵闹的氛围他笑得更开怀。
不知怎的,谢婉宁突然又觉得这吵闹的声音也没这么烦躁了。
也许是看得久了,萧元疑惑地转了过来,试探地擦了擦脸,“我脸上是有糖渣吗?”
“没有,就是觉得……”现在的你很开心。
“……你很受欢迎。”
萧元放下擦拭脸的手,笑笑,“嗯,因为我救过村子里的人,我娘亲也是。”
谢婉宁没再回应,少有的发了一下呆,回忆起在墙角看见的萧元,那样的愤怒绝望,就如同潮水裹挟着他,情绪满溢着,那种巨大的悲痛就能隔着人流,也让她也感同身受。
现在多好,一直这样该多好,那种情绪,不应该出现在萧元的生活里。
驶向村尾,小孩子渐渐少了,只有要出去劳作的农民时不时打一下招呼。
离萧元小屋有一段土路,吴二哥把牛车停下,四人沿着土路慢慢走着。
土路两旁生长着大片竹林,竹深成墨,枝叶交通,仍有雾气淡淡散开在林间。
走过竹林尽头,是一片空地,再往前,便到了小屋。
萧元打开木门,走进院内,小巧儿已经自觉的开始端着药炉扇火了。
萧元让谢婉宁和吴二哥坐下,走进一间专门储放草药的小屋,端出了另一个药炉。
今日换了二两银子,他兑换了一下,除去买香料粉也买了谢婉宁还差的药材,但是他总觉得,他好像忘买了什么。
一时半会儿也记不起来,萧元只好带着药炉去把谢婉宁的药熬好,小巧儿就煮着给吴二哥的药。
雾气腾腾翻涌,吴二哥和谢婉宁坐在相对的石凳上,相互无言。
最后是吴二哥开的口,“谢姑娘,今日你可是遇到了麻烦?”
谢婉宁捏紧着茶杯,“不是,是有人找萧公子麻烦。”
吴二哥更疑惑了,别人找小元麻烦,怎么反倒她一身血渍啦呼的回来了,这话他没能问出口,显然这谢姑娘脸色不太好,吴二哥还以为是她被吓着了。
不好意思叫一个姑娘回忆难过,他另提话题。
吴二哥继续问,他心底有种不安的想法,小元性子平和,和旁人起不了争执,除了那个人……
但那个人不是和他父亲多年前就已经去了京城了吗?
“你可描述得清那找小元麻烦的人是什么样貌?”
谢婉宁想了想,笃定道,“长得很丑。”
吴二哥听这确定的口气,放了心,那人他有印象,还不至于算丑,心还未完全落地,又听谢婉宁淡淡说。
“哦,他叫齐斌。”
吴二哥手抖了下,茶杯一个没稳,落在了腿上。
谢婉宁侧头看向吴二哥,“你认识?”
“嗯。”
“他为什么要找萧公子麻烦?”
谢婉宁话未能问完,小巧儿已经熬好了药,正唤着吴二哥过去,谢婉宁也只好按捺住这番话,寻个日子以后在问。
从萧元那里肯定是得不到答案的,连她帮忙萧元都觉得是牵扯了她,恐怕更不会和她深提那些或许算不上好的过往。
眼见萧元也熬得差不多,等温度不太烫后,谢婉宁就着萧元递过来的碗喝完了。
谢婉宁拿着药碗去厨房洗完的时候,再出门一看,萧元已经把吴二哥和小巧儿送走了。
这会儿子萧元又在勤勤恳恳地挖地了,还未开荒的部分不多,萧元自己也挖了会儿也挖完了,似乎在想什么,看着土地发呆。
谢婉宁走过去问,“在想什么。”
“在想,这里种什么好一点,”萧元蹲下,揪着里面的杂草,“春忙时节过去了太久了,不适合种菜。”
正想着,眼前却晃来晃去一包种子,萧元抬头看着谢婉宁,“这是什么种子?”
谁料谢婉宁摇头,“我也不知道。”
萧元:“……”
叫什么都不知道就买了。
萧元想想,也不是不行,就当是乐子好了。
谢婉宁去挑水,萧元就把挑来的水倒入开垦了的土壤里,等水浸湿,萧元把种子均匀的洒进土壤,拿锄头盖上。
一番忙活下来,竟又到了下午,萧元索性做了三道菜和谢婉宁一道吃了。
喝下药,等到要吃蜜饯时,看到空了的瓶子,萧元这才想起他忘了什么,蜜饯没买。
算了,熬一熬吧。
走出厨房,萧元郑面对上谢婉宁邀他去石凳上坐坐,萧元点头同意了。
两人落座,不再像第一次那样隔得太远,现在两人中间只隔了一个空座。
繁星点点,闪亮的星河一望无际。
谢婉宁试探着出声,问出了邀萧元坐坐的原因,“萧公子,你和齐斌是不是有旧识结下的仇怨?”
萧元没应声,背靠着石桌,望着天上一轮的明月,伸出掌心想接住西沉的月亮。
娘亲会笑着摸摸他的头发,任由他累了就趴在娘亲腿上睡觉,再送他回房。
他的娘亲,是一个很好的人。
萧元的娘亲,她的医术是从自翊天下第一的泰斗学来的,她是大师手下最厉害的那个徒弟,十六便学得全部,下山出师救人,十七岁开始南来北往,在四海奔波,捧着《百草纲目》,一株株认识了解,批注下心得体会,增添补漏。
五年下来,娘亲同李时珍一样遍尝百草。
在奔波的第五年,娘亲遇上了父亲,两人一见倾心,从此天南海北,一同携手。
奔波的第八年,娘亲与父亲在这片村子里定居,才有了竹间小屋。
娘亲熬夜批注一本又一本医书,父亲会执灯相伴,偶尔也在医书上提上几句他的感悟;娘亲遍识草药,各处山上留下她求学的脚步,草木青树都聆听过她替父亲解答疑惑的声音;娘亲在县里坐诊救人,父亲就静心陪伴……
父亲和她,还有许多过往,始终不曾为外人离心,如果娘亲没有听他的话救下忘恩负义的齐斌,娘亲也就不会死,更不会害得父亲被掳走。
记忆太过遥远,可又深刻心底。
当初娘亲身为女大夫,在宁县坐诊,遭了许多非议,旁人看不惯娘亲生意比他们的好,他们又无本事,许多看不惯的人常常借着娘亲开错药的例子想要打砸招牌。
父亲不在的时候,是萧元跟着娘亲,那时他还太小,听不懂大人的刻薄的怨怼,只能听懂那不是什么好话,他还是冲上去和闹事的大人打架,只知道不能让娘任由别人欺负。
小孩是打不赢大人的,无论是力气还是心智。
所以萧元总是输,但他还是咬着牙出面,纵使打不赢,他也要从那些人身上咬下几块皮肉下来才肯松口。
其中,他咬得最严重的就是齐斌。
是他一时心软救下浑身是伤,被抛弃在村头的齐斌,齐斌却恩将仇报,联合了别人对娘亲的店铺打砸,只因为齐斌父亲作恶多端,娘亲不愿救治。
那之后,边境突围,父亲征了兵役,娘亲不再苦守店铺,回了小屋陪着萧元。
父亲是自小官宦家养出来的,和娘亲一见倾心才从府中自愿脱去公子身份,身子体弱,打小没吃过什么苦,边境是最为苦寒,在征兵役的四个月后,传来父亲身亡的消息。
可宁县与边境太远,据说传信需得三月,也就是说,父亲可能刚去边境月余,就在战乱中殒命了。
娘亲身子越发不好,从父亲战死消息传来后,她时常发呆,有时看着油灯就会呆坐上一天,有时看着父亲批注的几句感悟,伸手抚摸着。
她从前最骄傲她是大师最厉害的弟子,逢人问起她师从何人她都无比骄傲地说师从天下第一,而她是天下第一最厉害的弟子。
可父亲死后,她过往身上的傲气悉数褪去,一口气撑在萧元十岁这年,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
谢婉宁不知道如何回应,是告诉他不要多想,都过去了?但她没有亲身经历过了那些痛彻心扉,凭什么劝对方说都过去了。
那双白日里会因为揭发她而憋笑的明眸此时被泪水溢满,她伸出手,指尖蜷起,忍不住碰在他的眼尾。
一滴泪无声无息的掉落,落在谢婉宁的手心。
指尖顿住,谢婉宁手颤了下,她低头看那滴泪水融化在掌心,呼吸不自然急促着。
——又来了。
浓烈翻涌的情绪铺天盖地地,连同谢婉宁一同裹挟,她的心脏仿佛正被人用匕首捅进,一下又一下翻搅。
为什么这么难受。
悲伤将她的掌心仿佛烫出一个洞,灼灼的火焰一直沿着手腕向上吞噬,一直贯穿到心脏。
谢婉宁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她想,你别哭了。
我的心脏很疼,看见你哭,就特别难受。
谢婉宁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无法呼吸,但她已经走到了萧元面前,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挤进萧元并拢的大腿间蹲下,把萧元抱在了怀中。
手心一下下拍打在背上,谢婉宁和他双目对视着,心脏再次抽痛。
她忍不住又想,你别哭了,我好难受。
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四周安静。
天上的明月和星星静静,梨花树杂乱相交的枝叶缝隙,风吹来沙沙声响。
枝头上,一对相拥的小鸟。
——缝隙间正相拥着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