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客》柏日梦

7、【蠃鱼】被开启新世界大门

　　城内大小街道无一行人，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大门，沦为一座空城无异。
　　周胤收剑起身，微微蹙眉。感觉这一戳就破的结界儿戏得像个泡泡，手法还有点眼熟。
　　暴雨夹着风铺天盖地而来，如雾如尘，结界消失了众人没一会都被淋得透彻。
　　“我们先去找个地方避雨吧！”
　　滕晓的声音几乎淹没在雨里，他扯高了嗓子才堪堪把话传出去，而后提气接连几个跃身，寻了个有屋檐的房子落脚。
　　人用轻功一下子都要溜没影了，周胤左右犹豫要不要也用轻功跟上去，但是这又不免给自己惹麻烦。迟映溪走得稍慢一些，他见周胤没有跟上来，又折返回来，在他面前背身弯腰，“我背你吧，这样能快些。”
　　周胤感到有些诧异，但也不多推辞，任由迟映溪背着他几步就轻轻巧巧落到百丈之外。
　　这间屋子也没关门，但滕晓和迟彧却是站在门边脸色凝重地望着屋内。
　　“你们怎么不进……”话没说完，迟映溪也突然顿住了。
　　屋内一片死寂昏暗，只余神龛上那盏晃晃悠悠的长明灯照着附近一圈，哑黄的光映在神龛前合十跪拜的一对老夫妇身上。他们双眼紧闭，毫无生气地佝偻着背，好在身上还有一点微弱的起伏来证明此刻的生命迹象。
　　神龛里供奉的是一尊穿着蓑衣的小女孩石像，盘坐在莲座上面带微笑的看着众人。
　　明明是无比慈祥的眉眼，却在这诡异的环境下变得瘆人起来。
　　“这就是洛神像了啊？看着也、怪让人瘆得慌的哈哈哈……”迟映溪干巴巴笑了两声又躲到他哥身后，被迟彧拉着手带进了屋。
　　滕晓走近那个神龛细细观察，说：“看样子这上边供的更像是个普通人。”
　　“但凡人的石像是不能放在神龛里的。”周胤说罢，搬了张小矮凳过来踩着，把石像取下来。
　　“噢？这是为何呢？”滕晓说。
　　这一问把周胤给整得无言以对了。
　　且不论供奉凡人其中有什么避讳，正常人谁会把人像放到神龛里的啊。
　　周胤低头看到滕晓问话时表情倒是诚恳，一副不耻下问的样子。
　　但话尾里那点微微上扬且略显夸张的调调，怎么看都让人感觉是在……逗小孩？
　　这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周胤感觉头嗡嗡地作疼，或许真的是山上平静宁和的生活过得太久，脾气都给养好了不少，下山以来一直都鲜少有这种想揍人的冲动。
　　毕竟直接动手可比以理服人好用多了。而且也没有哪个闲得慌又脑子不正常的总喜欢来找他茬，抬他的杠。
　　他悄悄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放开，解释道：“若供的是活人还好说，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若是已死之人就不一样了。逝者可以受人间的香火，受的香火多了，时间一长便能脱离六道轮回，成为一方野神——也就是灵鬼。”
　　“这些灵鬼既然受了凡人香火，便等同接收了这一方来往供奉者大大小小的祈愿，是要替他们还愿的。等积累满功德之后，灵鬼才能有资格飞升成仙。只是这过程其实是非常漫长且折磨的，听多了凡人的七情六欲，自己也会受到影响，所以灵鬼极易生出魔，或堕为邪神邪物。”
　　迟彧眼睛一亮：“一报一还，这听起来与苗疆的养蛊之法十分类似。”
　　迟映溪知道他哥喜欢钻研蛊术，这一搭话就是说明提起兴趣了。他想起另一个自己比较好奇的点：“这样说来，如果倾一国之力，让所有的百姓去供奉某一个人的话，岂不是也可以成仙？”
　　“可以，但不会成功。”周胤刚刚在说话的间隙里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石像，也没感觉出石像上有些什么别的气息，应该没有供着什么邪灵。
　　他没有把石像放回神龛，而是放在了一旁的木桌上，掏出四枚用红线串联着的铜钱分别放在石像的四个方位，左手五指掐算，是个简单的问卜术式。
　　周胤继续道：“要想经受得住大剂量的愿力只有两种方法——救千万人或屠千万人，并且要让所有信众都是真心实意的叩首。”
　　否则这天底下满地都是仙了。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躁，藏住了正缓缓朝这间小房子靠近的异动。
　　周胤环视一圈，见众人神色各异，又说：“诸位若没有什么其他要问的，那便去抓人了。”
　　“这效率可以啊，周周。”滕晓抓着自己的衣袖拧了一把，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喜，“好极了，走，我们跟上！”
　　“请等下。”
　　周胤从袖中拿出了三张黄符，“此乃避水符，可保外面这雨无法对你们——”
　　话音突然被爆裂的墙体掐断，随之狂风猛地涌了进来，雨水夹着树枝碎石什么的统统往屋内众人身上狠狠的砸。紧接着屋外闯入几道怪异的水流，宛如锁链一般径直朝周胤而来，收束、捆紧，然后将他拖拽出去。
　　周胤瞬间感觉五脏六腑被勒得几乎错位，他从二楼被狠狠拽下地面后又继续急速拖行。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等他发现不对后，腰间横刀只来得及出鞘半分四肢便已被死死绑住！
　　白雨疯狂打在周胤脸上，打得眼睛快要看不清，嘴巴还被堵住了更让他无法召来援手。等挣扎几番之后后背渐渐磨出血，周胤干脆放弃了动作，任由将他拖去哪。
　　对方自己找上门来，倒也不用他去找了，全当作是省下几次卜算方位的时间了。
　　骤然，模糊的视线似乎扫到一丝亮光。
　　周胤猛地被勒停下来，他好像听见雨声夹着惊呼传了过来。“主子！”“主子小心！”
　　滴答——滴答——
　　感觉有什么粘稠的东西滴到了他脸上。
　　周胤缓缓睁开眼，目光顺着捆住自己的锁链望去，雾色的瞳孔微微一缩，来人有些出乎意料。
　　“没断、气就快、快点站起、来。”
　　滕晓周身都在绷着一股劲，连这短短一句话都说的得颈间青筋暴起。
　　几乎是滕晓拽住锁链的瞬间，那几道水流竟忽地变幻成荆棘的形状，无数根锋利□□的尖刺同时穿破了他的双手！
　　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化在水坑里，染成红色。
　　迟家兄弟也赶了上来帮忙，可无论他们怎么砍，手中的剑无一不是直接穿过了水流，压根挨不着边，更别提“斩断”了。
　　天地间突然一声震鸣，无数水滴毫无征兆悬停在半空，雨不再落下也并没有消失，仿佛时间凝住了一般。
　　这种停滞的状态仅仅只维持了两息，雨水开始倒流，天空渐渐形成了几条涌动的巨大涡流，不断吸引着城内更多的水往天上的黑云聚拢。
　　周胤心中喊叫一声不好，赶紧挪动身体欲站起来。
　　迟彧见状连忙扶起他，他见周胤那好看的眼睛不断瞟向腰间的刀，顿时明白过来，抓住刀柄奋力拉动。
　　横刀出鞘，周胤一个转身从迟彧手中拿过自己的佩刀，紧接着跨步走到滕晓面前，反手几下迅捷出招，把那几根捣乱的荆棘全部斩断。那几道水流又变回最初的形态，似是有意识一般感觉到痛楚，盘在地上胡乱扭动。
　　断开连接，自然捆在周胤身上的水流锁链也脱落掉在地上，很快被天上的涡流引了过去。
　　乌云不停翻涌着吸纳整座城池的水源，彼此层层叠叠漫过四面八方的天穹，成一团一团堆垛在延城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呼云召雨，对方的力量恐怕已经变得要比他预料的强上几倍。
　　周胤缓缓转过身，眉头紧缩，那模样像是要重新审视些什么。默然片刻，周胤有了动作，滕晓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然后面朝自己伸出了左手两指，又轻轻点触在自己手上的伤口。
　　“——【横公】。”
　　古老的名字自薄唇被送出，众人只见周胤沾血的食中二指顺着滕晓手腕画下三个相互交错环绕的三角符号，应声闪烁起莹白的光芒。随之，一股暖意顺着四肢百骸流入滕晓掌心，手上的伤口竟开始一点点愈合起来。
　　滕晓转动了下双手手腕，收握拳头，已然活动自如。他抬眸望着周胤，有点不太确定：“这就…算两清了？”
　　周胤回了个“不然呢？”的表情过去，他举起佩刀横在三人面前，肃声道：“劳烦各位就此止步吧。”
　　“啊？这是为什么。”迟映溪说，“人多力量大，有什么事没准我们还能帮忙。”
　　“常人终究力有不逮，之后的事你们也帮不上忙。”周胤目光移到滕晓身上，“原本带你们进来的目的也达成了，如今的情况已不同方才那般安稳，没必要让你们继续走下去。”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周胤又是抽出一张符箓反手拍到刀面。
　　“醒醒，该干活了【貔貅】。”
　　空白的符箓顿时剧烈颤动起来，释出数道光晕一下下的回荡至四方。
　　几乎同一时间，那些个涡流仿佛嗅到了什么气息，全部在城中央的上空汇聚成一条水龙，似是包裹着什么东西正蓄势待发。
　　突然，一道闷雷压下，响彻整座延城。
　　众人只见涡流之中一下子窜出十几条鱼身人面的巨型怪物，嘶吼着、摇曳着满是粘液的尾巴，径直冲向延城！
　　符箓释放出来的图阵迅速蔓延抬升，直直与压下的怪物迎面碰撞，彼此互不退让。
　　周胤一甩衣袖腾跃上半空，去俯瞰整座延城的全貌，这才终于看清楚城中央盘桓着个什么东西——竟是一个长出了龙鳞的鱼！鱼身透蓝，巨大的灰白鸟翼收在两侧，两边墨绿色的眼睛上下转动，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那怪物似乎也瞧见了周胤，眼神闪过一丝惶恐，随后很快收敛转为凶光。
　　怪物双翼振扬，朝周胤所在的那个方向舞扇起疾风，裹着吹起的树干杂物一并袭去。
　　周胤截住攻击而来的疾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手握的横刀随主人的意志渐渐顺着莲花刀纹亮起金色鎏火，在晦暗的天光中一笔一划显现出刀身上刻着的那两个篆体字——莲梵。
　　他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了过去：“你是想杀了这座城里的所有人吗？【蠃鱼】。”

　　地面上，周胤离开后，悬在半空的那张空白符箓释出光圈套印在他们脚下，冲天而起的光柱形成无形屏障，将三人通通捆缚原地。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啊……”迟映溪泄愤似的又踹过去一脚。任凭他如何拳打脚踢，横砍竖劈，光柱也都分毫不伤。“老大！？老大……你怎么出来的？”
　　“这事你得问周胤，我也奇怪得很。”
　　滕晓耸耸肩，他走到迟映溪面前，伸手一探，仿佛是投入湖面的石子，晃开波纹了穿过光柱，又慢慢收了回来。“果然是对我无效。”
　　既然周胤拿这玩意困住他们，说明只要不乱跑，人在这范围内就起码是安全的。
　　只可惜周胤不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角儿。
　　这一系列由他亲眼见证的种种变故，几乎颠覆了他二十七年来坚信着的、看到的世界。时到今日，他方觉自己的无知和孤陋寡闻有多么可笑。
　　自怨自艾的偏见就否定掉未知的存在。
　　还自以为走过了九原大陆，经历了无数场的生死交锋，就觉得世间的所有玄妙都不过在于人与天地的博弈。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也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
　　滕晓仰头望着云川之际的那点亮光，毫不犹豫地朝着疾风吹来的方向而去了。
　　他内心有把声音在不断催促自己，他想要再去看看，看看那个被周胤撕开的狭隘世界以外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