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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雨未眠 ...

  •   这是梅雨季里难得的一个大晴天。
      大约是估摸着院子里的紫藤花开得差不多了,周胤再回来时如愿看到这如梦似幻般的世界。
      漫天的花舞纷飞,把所过之处都染上了温暖的粉紫色,也给这座落尘的庭院添上几分生气。
      花儿们知晓那人的孤单,都在他的墓前垂落了厚厚的一团花瓣相伴。
      这天气真见鬼,明明都已经四月了,怎的还是这么冷。周胤心想。
      烈阳再大也照不进他的魂,七日前的雨夜无声化作刺骨的冰,插中了他的心头,动不得,化不开。
      如果那天周胤没有因为感受到了自万相门传来的震荡而前去域外之地,那是不是也能早一些觉察出端倪?
      一场堪称暗无天日的屠杀,不仅败坏了他的身体,更败得他无法在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扎根立足。
      从此颠沛流离,如同孤魂般游走世间,其中百般苦楚也只有自己可知。
      而后国仇已了,他便给了自己六年的时间,作为每一次旅居某地的最大期限。
      哪怕周胤已经为了避俗世而隐于山林,远离人间的喧嚣烟火。但世间上终归没有真正的桃源,时间久了必定会有人发现蹊跷。
      况且如今身边还跟了个甩不开的小屁孩。
      按阿满的性子,要让他知道自己准备不告而别,指不定每日定时定量来全套的一哭二闹三上吊。
      不对,他应该又会自己寻个角落乖巧蹲着,用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一声不吭地看自己几个时辰,那目光仿佛就长在他身上一般,片刻不离。
      每次他惹了周胤生气准会用这招,百试百灵。
      周胤在心里暗叹。
      也是自己作茧自缚,无论多少次他都无法抵抗那个眼神,每每稀里糊涂的就原谅了对方。
      就像当年决定收养他一样,一时的心软终究是给这些年的自己不少麻烦。
      不过这些年的形影相吊,倒是才让周胤品咂出些不一样的看法:麻烦都是分门别类的,有些“麻烦”其实也会让人乐在其中。
      避世的人终于沾了点俗尘的烟火气,游走于时间洪流的灵魂被拉回了躯壳。
      他看着院子里大片的紫藤花出了会儿神,最后还是决定给阿满留封信,算是有个交代,也免得耽误了别人的人生。
      约莫是有什么命运的安排,周胤笔锋刚落,暴雨突然毫无征兆的倾泻起来,砸得木屋劈啪作响。
      周胤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雨帘之中,他瞥见前院多了个白衣青年。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就只是那样静静看着,仿佛在等周胤什么时候察觉。
      两人隔着雨帘对视了一眼,周胤记得这个男人,他的面容是那种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的绝色,可惜左眼有一处自眼角蔓延到颊边的淡粉色疤痕,破坏了这份美的无暇。
      “我认得你。”周胤走上前去朝他打了声招呼,“你是阿满的小舅吧?真不巧,阿满他现在还没回……”
      “他死了。”
      男人的话犹如响起的雷声轰在他的耳边,“嗡”的一声。没有任何预兆,没有委婉的措辞,周胤甚至开始下意识的认为他是在说别的什么人。
      仿佛又是什么拙劣戏本上的情节,天上的雷鸣适时地抛了下来。
      借着那道亮光,他才看清了白衣男人手上要递给他的东西——一件染血的布衣,是早上阿满出门穿的那件衣服!
      荒唐,实在荒唐。
      离开时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回来就只剩这么一块破布了!
      “他,他是怎么死的。”周胤只觉突然喉间一涩,沉默地走上前接过那块沾满血色的衣服。
      思绪一时间像是断线的纸鸢逐渐飘远,再重重落回地上。
      如果雨没下得那么大,周胤自以为平静的语气其实听起来很像是哽咽;如果雨没有下得那么大,周胤或许会注意到,在白衣男人说完那句话之后,神色其实看起来很想是心虚。
      ——可是谁让老天要下雨呢。
      “当初你是怎么遇到他的,他就是因为什么死的。”白衣男人说, “尸体已经带回他的本家落葬。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好歹你养了他这么多年,这衣服留你立个衣冠冢,也算不负相识一场。”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我先告辞了。”
      “轰隆隆隆——”
      雷又在响了。
      等周胤回过神来的时男人已经离开很久,暴雨把他身上的衣服湿了个透彻,沉甸甸的贴在他的身上,压得他蜷缩起了脊梁,仿佛有什么矗立了许久的东西在这一刻被折断。
      四月的雨仍是冰得令人发抖,他紧紧抓着怀中那块染血的布,仿佛这样就能抓住被恩赐的温度一般。
      渐渐消散的温度融在雨里,化为尖锐的刺凿开了长久以来被周胤压在最深的心底的回忆。
      ——他们都已经死了,可是你要活着,明白吗
      ——沅甫君,世间万物总有消逝之日,勉强不来的,算了吧
      ——当初怎么遇到他的,他就是怎么死的
      ——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又是人死不能复生!这话老子听几百年了还不够吗!!”
      对着天空大喊过后,周胤平静无波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癫狂的神色,他低笑了几声,又朝着云端之上说道:“您怎么知道我不能,这不是还有您的特赦嘛,只要划掉他在生死簿上的名字,就可以——”
      周胤的话音忽然顿住。
      他猛然发现,【阿满】并非那小子的真名。
      原来他们相处这么久,竟是连对方真正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这样风吹遍散的关系,他居然还在遑论要人偿命。
      这岂不好笑?这岂不可笑!
      是了是了,注定孤独的余生又怎么能把什么人留在身边,一切皆因他贪图了不该拥有的东西。
      周胤仰天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郁结在胸口很久的东西吐出来。
      他的身边来来往往走了许多人,每一段相遇的结局不是生离便是死别,经历的多也应该习惯了。
      只是,这次鸡飞狗跳又吵吵闹闹的相遇,有些被某个小孩吵进心头最柔软的地方了。
      嚎啕的雨下了一整晚上才让熙光从云缝中挤了进来,照得紫藤花上挂的水珠熠熠闪光。
      周胤眼尾依然是红着的,但他今日没有多余心思去发现。
      他从院子里缠满紫藤花,找出被阿满嫌弃丑不拉几的木头砍下一段,又在木头刻上了嫌弃它的人的名字。
      “这是可是当年那个暴君赏的上好金丝楠木,本就没剩多少,现在全拿来给你作牌位了,你这小子记得给我感恩戴德的收下。”
      指尖轻柔地一一拂过了上面的字:吾弟阿满,生年不详,卒于天册元年四月初八,享年十五岁,兄阿沅四月初九所立。
      衣冠冢立在了阿满最喜欢的紫藤花棚旁,臭小子从小就一直嚷嚷着,以后无论他们会搬到哪里住,都要搭上这么个花棚,让紫藤花开满整个院子。
      他对紫藤花的喜爱有些超乎寻常的执着,周胤虽对此有过猜测,但更多的内情他也无从得知。
      阿满总是很少提起他的自己的事。
      但是那天周胤随口问了他一句为什么喜爱紫藤,阿满突然不再避而不答,他说:“花香虽未醉人,但已及依依思念。小沅哥哥你知道吗,从前我的母亲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幼时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可是到今日,我觉得我能明白一些了。”
      或许是当时少年说这话的眼神过于明亮和专注,周胤被这样的目光撞得撼动了一丝心神,竟是不敢继续直视,所以他也就没有发现出在那句话后,阿满眼底飞快隐藏起来的某些情绪。
      还真是......恶劣的一个人啊,就算死了也要在他的心上闹上这么一遭。
      突然,周胤从腰间抽出了配刀,斩断了左耳旁的一簇头发,刀过不留痕。他将那束断发,连同他们之间未完的一切都埋入了不见天日的阴暗里。
      “那就等你七天吧。如果还魂日你还没回来,哥哥便去寻你一回。”

      那天自己说过的话仿佛还是刚刚说出口。
      头七是人的还魂日,无论在哪死去,魂魄飘去了多远的地方,到了第七天就一定会回到生前最挂念的地方。
      周胤不知道阿满的真名,无法通过请灵的方式唤回来,但他知道阿满一定会回到这个小院,他不会不来见他,这是他目前剩下的自信。
      可月落日升,就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平静又冷清。
      小炉里的茶已经煮了一宿,周胤坐在窗旁守过了头七。因为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使得在域外之地所受的几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可整整一天过去了,等待的人还是没有回来。
      他喝下一口酽茶,朝着衣冠冢的方向骂了声“小没良心的”。
      紫藤花的花期将要过去,但院子里的紫藤花开得实在太繁密,才一晚上的时间就又落满一地的花瓣。
      周胤这人很懒,虽然他也很喜欢这一片花海,但要他收拾还不如直接要他的命。以往这些花花草草的事都是交给阿满打理。阿满可不像他,对待这些赏心悦目又琐碎的事总是很有耐心。
      如今轮到自己打扫了,才知道这工作量有多大。全部打扫一圈下来再加上伤口的疼痛,周胤已经感觉去掉半条老命了,免不得又想起臭小子的好处来。
      周胤目光扫过去衣冠冢,途中突然一顿。他盯着自己立的那座衣冠冢,总似乎有哪不太对劲……
      ——好家伙,那撮断发居然不见了!
      “臭小子你可真行啊。”周胤气笑了。
      不敢来见他,却把这玩意带走了?这是什么道理。
      周胤不憋着这气,把阿满里里外外骂了足足一炷香,这会儿心情才总算好了一些。
      有头发当引子,这人就好找多了,也不用总往罗豐六天那边跑。
      他把院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摆放好,锁上房门,一如往常每段旅途开始时的一样,迎着晨阳,走出这一方天地。
      风带起自虚空浮现的人的衣摆,白衣男人望着远方已模糊成一个点的周胤,对另一个藏在虚空的人道:“哝,我说什么来着。”
      “叫你七天后再来七天后再来,偏不听,还给我扯什么凡人不开天眼是看不见的屁话。诶,就他那身功夫,十几岁的人能有这水平?说他是普通人我才不信呢。行吧,来了也就来了,还挑着他回来的时候,连累我陪你在这站了一天一夜,知不知道要维持这么长时间的匿息有多累!”
      “哦,那辛苦了。”虚空中传出了另一把低沉的声音。
      白衣男人听到这不咸不淡的安慰,更是火起,正准备继续唠叨上个把时辰。
      忽然间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他又试探性地开口:“你刚把局面平定下来就这么猴急的跑过来,可不像你。该不会,你是早就等着这一天吧?”
      “七日之战后,府中事务处处需要我批阅,我都恨不得一个人扳开两半用,连这一宿也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这些你都是知道的。而且早点解决这边的事,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话是这样说,但是……”
      “您要是肯屈尊继续顶替一下我的位置,我也不至于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过来。”
      “噫,我才不要。你们家那些事乱得要死,我这脑子捋不明白。”白衣男人生怕他又提起这茬,连忙岔开话题:“诶,所以你到底是来拿什么东西,还必须得亲自来?”
      “你怎么这么八卦?”男人反问。
      “嘿嘿,八卦是狐狸的天性嘛。你是没看到哎呦,那小孩听见你死了的时候我都差点以为他要厥过去,小脸惨白惨白的。”
      “……”
      “还有那副魂不守舍眼泪直掉的可怜样,啧啧啧我看了都心疼。”白衣男人调侃道,“虽然我是劝你要早些脱身,但也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唉呀,狠是真的狠,渣也是真的渣。”
      “……”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册封大典之后你都不能再来这边了,他也会老死,你们两个终究不是一路人。趁早收拾收拾,把那些情绪都留在这吧,我先回去啦。”
      “……好。”
      等白衣男人收了匿息离开,虚空中的另一个人才渐渐显出高挑健硕的身形。
      男人将自己一缕飞扬着的长发凌空切断,用根红色的细绳与另一撮“偷”来的头发死死绑在一起。他近乎痴迷的细细嗅着头发上那个人残留的气息,许久过后,才肯将二人这束早已纠缠不清的头发收纳进袖中的小天地。
      “小沅哥哥,我们一定很快就能相见的,一定。”
      话甫落,男人化作成了被风吹散的雾,连同身后的紫藤小院一起消失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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