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文番外》三两鱼

1、摘星番外01

　　十六的晚年是在风渠镇度过的。

　　如今在位的是圣景帝，是圣光帝的独子，明嘉皇后所生，按照血亲算来还是她的外侄儿。

　　辞官前，圣景帝多番挽留，可奈何十六心意已决。
　　她说：“我已经老了，要回到我的出生地去，请陛下准许老臣归乡。”

　　十六，一个出身在偏远一隅的野丫头，在她七十岁那年，致仕，结束了她为民奉献的一生，告老还乡。

　　她已经变成一个老妪，满头白发，不在年轻的容颜，脊背佝偻，现在她眼睛还有些不好了，灰蒙蒙的，看东西看不真切。

　　十六年轻时，总觉得岁月很长，时光像是停滞了般，笔画着日子，每每等待月中的来临。

　　因为那晚，青晫会回来和她团聚。

　　有时青晫会早她一步，在家宅的门口等她，她从署衙回来，下了小轿，便看见青晫一身落落的白衣长衫，像一个俊秀的书生斜倚在府邸门前，遥遥的冲着她笑。

　　她会飞奔过去，扑他满怀。
　　他会捧起她，在众人的惊呼中迈入府邸。

　　有时青晫会出现的晚些，她会坐在廊下，等到月亮高悬，等着自己昏昏欲睡，脑袋不听话地磕向旁边的柱子。
　　直到天边泛白，青晫出现时，他一脸歉意，紧张的抱起十六，附在她耳边不停地呢喃：“抱歉，我来晚了。”

　　当然，有时会有一只红色的纸鸟，飞到十六的窗前。
　　“嘟嘟——”
　　纸鸟将自己的尖嘴磕着窗沿，吸引十六的注意。

　　十六最不想见到它，这意味着青晫很忙，忙到没办法抽出时间过来。
　　十六不理，埋头专注自己手中的公案。

　　那纸鸟便会接着“嘟嘟——”

　　被磨得没脾气的十六只好推开窗扇，拿起纸鸟，展开，上面会写着青晫的歉意，并承诺晚几天带东西给她。

　　她收到过手掌大小可明亮发光的夜明珠，一个可听见潮汐声音的海螺，一个轻轻一划就能生火的石头，还有很多，很多……

　　这些东西，十六都保存的很好。
　　从上京离开时，除了几件随身之物，她唯带着一个箱笼，里面就装的是青晫送给她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

　　后来她不再盼着他来。
　　她年岁渐长，开始有了皱纹，有了白头发，有了暗哑的声音。
　　而他依旧眉清俊秀，容颜未变。

　　曾经她熟悉的人，一个个老去，离开，她将他们埋在了镇子后面的山上。

　　镇子口的慈褔观，香火又旺盛了些，现在的道长是芽儿，她传承了师父的衣钵，如今也要被人拜一拜，尊称一声清一道长。

　　可唯独十六是个例外，她仍旧称呼她叫做“芽儿”，仿佛这样，时光就被凝固，从未走远。
　　芽儿会来拜访她，带着山野里新出的笋或是珍奇的野味，当然这都是为了哄着她，让十六去给孩子们讲学。

　　她一生没有成家，父母皆丧，膝下无子，在外人看来，她一生孤寡。
　　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她乐在其中，也乐于讲学，将自己一生经历的事情，提炼出的感悟和经验讲给学堂的孩子们听。

　　他们尚且年幼，懵懂的问她，“真的吗？我们也会这样吗？”

　　十六会笃定的，徐徐说道：“当然，你们也会有你们的一生，只管挥洒笔墨，尽情书写就行了。”

　　她渐渐成了乡野里人人称颂的大儒，前来求学的孩子踏平了慈福观的门槛，义学堂的名号也是越来越响。
　　而十六的教学，依旧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开始。
　　因为，这是一切的开端。

　　这天，艳阳和煦，天很温暖，十六颤颤巍巍的走到了院子当中，那里有一个竹椅。

　　天气好的时候，她总要在竹倚中坐一坐，听着院外竹林风啸的声音，远处翠鸟啼鸣的声音。

　　她正躺着，有人过来。
　　其实她已经听不清楚了，只是宅院门口散养的一条黄狗，看到人便会大声的叫唤着。

　　她摇着手中的蒲扇，笑了笑，“芽儿，你又找我来做什么，我这副身板，走不动喽。”
　　她想，许是芽儿又要哄她去给那群小孩子讲学，可上个月她刚辞去了夫子一职，实在是她太老了，老到昏聩不明。
　　就在刚才，她还把盐认作了糖，吃了一碗很咸很咸的素粥。

　　她含笑，可是渐渐地，觉得不对了。
　　一双修长的大手覆盖了她的手上，是那么的温暖，厚重，有力。

　　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的手。

　　她认出来人。
　　她放下了手中的蒲扇，颤动的手勉强整理了下身上的衣衫。片刻，才慢慢的说道：“我好看吗？”

　　青晫抬手，将十六耳边的发理了理，低吟说道：“很好看，你一直都是最漂亮的。”

　　十六浅浅的笑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青晫了，自己畏惧于年老的容颜见他，青晫虽然没问，可心照不宣的，他懂。

　　渐渐他就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可十六能感觉到，他在自己的身边。
　　有时是夜里忽然醒来，床榻边的案几上莫名出现了一杯温水。有时是自己看不清路就要跌倒，突然出现的倚仗。

　　终有一日，十六朝着面前虚空的一片说道：“等我死的那日，你再出现吧。”

　　所以，今日他来，十六也明白是什么日子。

　　她睁眼，最后一次看了看那抹黄晕晕的亮。
　　太阳真好。
　　接着，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在放慢，身体沉了下来。

　　青晫抓起十六的手，十指紧握，他缓缓说道：“别怕，我陪着你。”

　　十六并不怕，她这一生，实现了自己的政治抱负，在家国之间挥洒血泪。
　　曾遍览山河，也曾拥抱最爱的人。

　　她有好友，有亲朋，有自己的门徒学子。
　　但她还有些遗憾，遗憾的是，他们没有见证自己的幸福，他们并不知道青晫。

　　可是，当她垂垂老矣，已然弥留之际。她才恍然明白，人与人的际遇恰是萍水相逢，我们擦肩而过，便是莫大的缘分。

　　今生的自己，已是不虚此行，百年之后，自己不再是十六，斑驳的岁月轮回里，被人忘了也好，我自己会记得。

　　我没有负了别人，更没负了自己。

　　这是很好很好的一生。

　　十六微笑着，眼前渐渐归于沉寂，结束了她作为“十六”的今生。

作者有话说

　　希望我们都拥有面对死亡的勇气，不管是自己的还是亲友的。
当我们回顾自己一生，希望能认为自己的此生曾爱过，感激过，释怀过且并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