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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悠悠不复宁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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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
青森古道,白石桥旁,有隐世之家。
季氏一族,文墨满腹,阖家嫡族旁支,计三百七十余人,无一不灵慧。
季氏文章传百年,是以仰慕之徒,几遍四海,遂修书院,拟名清谈,以供学子瞻问一二。
凡朝臣者,多出于此。
贞善年间,凡是天下修文者,无不期往之。
“臣有本奏。”
内廷大殿之上,大学士沐崇文青衣碧袍,繁绣九章,手举玉象笏,立得端端正正。
“准。”贞善皇帝冠高冕,珠旒遮面,肃声威严。
“皇都东南郊,有古族季氏隐于悠悠林,凡其族人,皆文采斐然之辈,缘此天下文人多仰之敬之。臣早年间尝修读于清谈书院,偶然遇季氏一总角稚童,与其攀谈一二,竟自觉不如。若季氏一族遇皇恩赏识,得以为朝官,则陛下之大业易图,或可得天下文人之心也。”
于是乎贞善帝一旨令下,内廷大总管备骖马之车,楠木之身,凡十数驾,奔于悠悠林。排场仪式,如州府状元郎来京之礼,邻里百姓,皆敞开大门瞻望。
大总管于悠悠林徘徊三日,无果而归,回御前报。
贞善帝心道,定是礼数不周所致。
遂册群臣再议。
于是乎大学士备驷马之车,紫檀制之,色韵浓重,凡数十驾,佐以王旗,同祭酒、太常等人,共往悠悠林。排场仪式,若大将军国仗凯旋之状,往来十街,皆出门于前叹赏。
大学士等众于悠悠林座谈七日,未有成效,奏御前书。
贞善帝怒,摔杯而落,此等排场,竟仍请不来区区百人之族。
尚书令上奏曰,“皇恩浩荡如此,季家仍不肯来助皇朝。若是不能为陛下所用,则倾覆为上。”
大学士忙劝到,“万万不可,季氏百年大族,天赋凛然,若是倾覆,岂不是令天下学子寒心?许是因为百年间从未入世,不通世俗之礼,若是陛下亲往,定令其归顺来朝。”
于是乎贞善帝驱八骑檀香木之乘,领禁军数百,宫仆几十,扬旗过街,群臣随之,同往悠悠林。
满城人出,万街空巷,百姓院落敞门而不见其人,老幼妇孺,皆争相围于高楼之上。
“先生,京都哗然之声一片,似是陛下亲往。”
季庭之作揖,毕恭毕敬道。
季氏学堂是家族学堂,晚一辈的全是由季家长辈亲自传书授课。因此季庭之虽是家主季良生的嫡长子,却也随其他学子们统一唤他做先生。
季良生左手捧书卷,右手持茶碗,淡淡抿了一口。
徐徐开口,“来则安之。”
话音落下不久,悠悠林中忽响起一阵刺耳之音,来回作响,惊飞鸟于山中。参天古木满林,一时却无处栖息。
“陛下到——”
禁卫军步调统一,先进庭落肃立两旁,贞善帝后缓缓入。
季良生立起身子,也不出门相迎,直至贞善帝走入正堂内,季良生遂作揖,行读书人之礼仪。季庭之亦随家主之礼。
“大胆!初见陛下竟不行三叩九拜之礼……”总管尖声嚷道。
贞善帝示意罢了,又双手掺扶起季良生。
又随季良生同坐于正堂之上。
“季老高龄几何?”
“老朽九十有一。”
大将军等众皆暗暗吃惊。普天之下少有人活到八十高龄,九十者更是寥寥。
文臣则大多尝修读于清谈书院,因而见怪不怪。季氏一族,寻常者皆活至百岁方休,长命者更有百岁又三十的。
“这些日子,朕曾两回派人来寻老先生出山,却不知缘何由故,先生倒不肯来见朕?”
“季氏一族隐于深山,不问世事,是祖宗规矩,建族根基。”
“如今天下需要季氏一族,先生何不打破这规矩,以救天下百姓?”
“可有征战否?”
贞善帝答道“无”。
“可有灾疫否?”
贞善帝回道“无”。
“可有三界祸乱否?”
贞善帝说道“无”。
季良生点点头,泰然道,“如此,这天下不需要老朽,亦不需季氏一族。”
“再无可能?”贞善帝神色微动,如此问到。
“绝无可能。”
贞善帝怒而不发,甩袖起身,走至庭前,道,“季氏一族本长命,实在可惜。”
“长命或可为蜉蝣,短岁亦可成浩海,溉千千之苗,至今足矣。”
如若贞善帝真为那仁德君主,贤明皇帝,便是只一次请,他也会携全族而去。但季家所知,其所作所为,暴虐无道,从前两次派人来时的奢靡阵仗,从今日这般场面,从与这位帝王之交谈,季良生可以断定,他非明主,亦不是贤君。
贞善皇帝踏出季氏庄院,内里刀箭窜过,刺破风声,身首伏地,血溅葱木,溅院墙,溅在黑衣紫带的禁卫军脸上,却无一声哭喊,亦无一声求饶。
只是那风声沉闷,“呜呜”作响。
大学士急急欲开口,太常卿忙忙扯袖道“切勿多言”。
群臣尝在清谈书院拜读学问者甚多,遥住八年十年者亦有,此时却都是那“哑巴夫子”,再如何也道不出个“之乎者也”。
贞善帝华车宝马将将踏入京都城门时,酷日高悬,天清气朗。大火漫烧悠悠林,自季家宗堂始,燃至清谈,又遍花草落叶;燃至书房,又遍笔墨文章。
火连天边,至第三日,黄昏时分,恰与夕阳啖血融为一色,渐渐没去。
“哪还有万年木?哪还有展翅鹰?”
百姓看着满山枯木黑灰,摇头惋惜。
农户念到灶炉无柴可烧,猎户念到织网无物可捕,医者念到药堂无药可采。
史官提笔,坐于内殿高阁之上,如实记下。
贞善十七年,皇城东南郊,无故雷声大起,电鸣交错,古木哀殃,不计其数。于是大火乘夜连天起,势不可挡。
季氏一族早入梦乡,待其反应时,火已烧至床前枕边。又恰逢旱季,四方枯水无源,只可惜季氏百年古族,藏书无数,就此掩埋,尸骨不复,哀哉哀哉。
自此再无悠悠林,只有乱坟岗。
世人多爱谈论“风骨”,文人尤甚,腹中笔墨多一分,便自觉高雅一筹,却不知脊梁早已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