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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院里置了单副几椅,明月光华倾尽,人在咿咿呀呀地唱。忽地一回身儿亮个相,额上的翡翠帽正儿明净得夺人眼。人以戏腔:“旖宁,添茶看——座儿!”语罢端着姿态坐在椅子正当中央儿,侯在一旁的女子这才得了许,碎步上前小心斟茶。这是好茶,理应的,因是客所赠。为的邀十三爷赏光往他那园子唱上一出,非的便是想请堂会。不过爷谱儿如名气大,这点茶怕是真真请不动……旖宁这般溜神儿想着,忽听得爷搁了茶杯道:“旖宁,手儿又轻了,出甚神儿呢?”
      “没,念着送茶客的心思呢。”她忙加劲,捏肩这事爷从不准怠慢,该几分力道他心眼儿里可门儿清。“那你就琢磨不着了,客哪里送这个。”他掸掸衫子,笑了,“畹华孝敬的。这孩子能扶,懂礼儿听话儿。”
      “爷,您得空也调教调教我,成么?”旖宁俯身,喃喃在他耳边儿上问。
      十三燕怔了,旋即又如常:“怎有这念想了?”她听着,心想有望了,便绕至他跟前,跪坐冷地面上:“爷,我想跟着您一块儿唱!”
      “呦,起来,白衣裙儿要害灰尘了。这女儿家学戏终不妥当。”他自个儿先起了身儿,向着屋里去,“爷我乏了,去准备准备。”
      出了几步,他又回身:“得得得,许你再议议总成。”“谢谢爷!”旖宁立起,小跑去他卧间。
      这丫头。十三燕叹叹,戏步而归。

      女子驻着,单手扶框,单手挑帘,仅一道小缝隙便足矣。既不见于座儿,又可瞧得台上他。
      这一出乃是名的《定军山》,每一段唱词,每一个身段,她皆是心中明清的。然此刻,她仍看得几近痴了。如此大刀一耍,髯口一甩,那便决绝是生于戏死于戏的十三燕了。
      十三爷的戏,本全然非唱得好与不好之事,而是唱得极好与绝好之微弱分别。
      不禁得需忆起十年前,她仍七岁垂髫时,亦如此痴望着自家的爷在台子上风生水起,叱咤人间。然十年已过,她增岁,他却如故,风生水起,叱咤人间。
      那是何等光芒万丈的男子,戏中是神赐,台下亦是神赐。旖宁于是傲了,只因着得以与这男子朝夕共处。他如何皆是好的,默戏,午歇,乃至宝贝那太后赏的黄马褂,来回擦拭。仅是入戏时尤甚,而这入戏时恰是她头遭静望他。
      旖宁便明白了,爷是这世间最尊贵,最无缺的男子。

      老佛爷赐十三燕黄马褂时,旖宁亦是见得的。宫里来了太监,执着太后懿旨好不威风,要他跪下。十三爷鄙夷他,可太后却还须敬畏的,他便跪了。
      宣旨抑扬顿挫,抛却敬畏,实则是阴阳怪气的。十三燕接了那尊贵的黄马褂,由飞二爷收拾起。他正欲起身,忽闻头上方一声“慢着”,那小小太监似是着实要难为他:“谁许你起身儿了?十三儿,太后老佛爷召你进攻唱一曲儿。”
      十三爷终于受不住这屈辱,腰板儿挺直立了起来:“劳烦公公美言,今儿个身上不利索,唱不了!”他一甩衣摆坐椅上,好一派老爷气。那太监反而如同受了委屈,气哼哼往回去了。
      “爷,您驳斥这公公,他回去不向老佛爷将您的好儿的。”望见无旁人了,小旖宁才怯生生走出来。十三燕瞧见她,并未思虑很久便记起了:“你叫旖宁的,可是?”“是。”
      “过来,丫头。”他招招手,她便上他跟前儿去,小心听着,“丫头,我对你说,人要活,然而亦要活风骨气节。”十三燕拉她的小手,指点着她眉心,“梨园行儿也是人的,明白了?”旖宁点点头,他便舒坦了,向后靠去,“来,倒上茶润润嗓儿。”
      然而旖宁泡好茶提了壶上来时,他忽而又问她:“旖宁,你说爷对么?”仿佛又有些退缩反悔。“爷,您对着呢。”小姑娘稚嫩的嗓音脆生生。
      于是十三燕顿觉无可再焦虑了。

      她伸手,即便惯于握筷握最远一端仍无法及得那盘西芹百合。
      这时十三燕出人意料为她夹来一片百合。“爷......”她显然受宠若惊,他毕竟是主子。
      “喜得吃这个,下回便吩咐厨子再做。”“是。”
      本是该相安无事了,但厨子今儿个不知犯了甚魔怔,竟命人端了清蒸草鱼上菜,惹他大怒,抬手便将桌拍得响亮:“这儿哪个不长眼的做的鱼?不知爷我嗓子进不得刺么!”
      “别,”旖宁情急拉了下他小臂,后立即收手起身来,“爷,我给您把刺儿全挑了便妥了。”
      “嗬——”他正欲为这福芝芳今刚说来顶撞他的原话发作,但半途收了声,仅不作声瞧着她当真一根根将那草鱼错横多刺全全挑了出来。
      她未注意那话不妥,亦未注意他的注视。将刺挑了干净,统统敛入手巾儿中丢了,才说:“爷,挑净了,您尝尝。”
      “好,”十三燕注意自己愣神了,随即胡乱夹了几块入口以掩饰,“好。”
      “我预备歇息了,旖宁,取了药便来伺候我躺下。”
      “是。”

      十三燕端过白净瓷碗,抿一勺药后皱眉:“比往的苦极多,这是甚?”“爷,偏方,见效快,不碍着您登台。”旖宁恭敬答。他以袖一遮,一口饮尽。
      她收了碗碟,暖上药炉。他却哼一声:“不要那什物,味子叫人受不住。”听得了,她欲将其拾去。
      “嗳,旖宁,你过来。”十三燕招招手,她便过去,“你说实的,爷如何待你的?”“好极。”如实说,的确。“那爷若是要纳你,你如何说?可愿意?”他握她手,连同出口之话令她心中一惊。
      “啊,这……”
      不及旖宁答甚,他已大笑:“罢了,逗弄你玩儿呢。爷我老了,不耽误人儿。”轻拍那柔荑,他嘱她早些歇息,“出门儿勿忘了把灯给熄了。”
      她甚仍未说,他已然不待了。

      外头落着险些及膝的雪,车照直了拉进了院里。十三燕下了整整襟儿,再一抬眼便瞧见满屋的客皆已到得大概齐了。
      “谢谢了各位,当真给我十三燕面子。”他施抱拳之礼,即便冷,仍尽心端着腔。
      今儿个大雪,适逢年关将至,十三燕自江南归来。于礼大宴宾客,以答谢各界的担待照应。借着机会显显阔和面儿大,亦是的。
      “费二爷,旖宁那丫头呢?招呼她也过来乐呵乐呵。”见得前来收拢外袍的不是旖宁,他询询身边儿的费二。费二忙躬身儿听着:“还真没瞅见,爷,要不我去寻寻。”
      可他刚未出去几步,身后面人便重拿起了腔调:“嗳嗳嗳,这不儿,上面儿呢么。”他回头,瞧着那人老顽童似地扬着脑袋挥手:“丫头,下来一块儿!”
      旖宁在楼上,手里捧着幼时他赠的人物偶儿。他俩相互望着,她便生生掉下泪来。察觉自己如此,她扭身进了房去。十三燕这便急了,好好个人儿,怎地弄成这样。他向费二使使眼色令他去招呼客,自个儿疾疾上了阶去。
      女子坐在窗透进的月华中,尽量弓着身子。他欲扫背安慰她,不料手刚一触及,那副紧紧绷着的着缎面旗装的细致躯体便颤抖了。
      她愈发用力地握那偶人,仿佛身染剧痛,仍抑不住哭。迎着光亮儿,那原是《定军山》中的白满武老生。
      “爷,您莫再出京城了,尤其南边儿不太平。您一走若是多时,我便需得每日念着。”
      “爷,旖宁不想为您担惊,就想您平安啊。这一辈子,再没旁的念想了。”

      旖宁跪在他前儿,细腻素白的手握着他宽大的一双。
      见他不言,她急了,泪珠子似断了线。她将额抵他膝头:“爷,您把命都卖给戏了,却连一个子儿都得不着。”
      “多嘴,戏,你说得的?戏是多好物件儿,可惜人只当一乐儿。”十三燕嗓哑了,抽手捏着与眼角近着的鼻子梁骨之侧,“旖宁啊,去,给爷温条抹(mā)巾儿来。”
      她无动作,仅抽泣。他便拍她肩:“哭不值当的。爷是输了,但咱没丢人,啊。”
      “爷您错了。旁人皆可以输,输上千次万次。可就唯有您,您不能输啊。”
      独他十三燕,是绝不能够输。
      外面园子里传来人声儿,他于是催:“去吧,这该是畹华来赔不是了。”
      说罢,阖上双目。

      【曲终人未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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