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合集》鹿拾

4、月下谈月

　　虞城，皇宫。
　　这是国师仙去后的第三天。

　　两道身影降临在观星阁，白衣那个满头霜发，面容俊逸似雪。黑衣那个则额生双角，身后还坠着一条漆黑的龙尾。

　　楚近楼蹲在巨大的天文仪器上，跟上面的雕龙大眼瞪小眼，好像想趁机搞点破坏，江月还淡淡瞥他一眼，命令道：“下来。”

　　楚近楼不满地撇撇嘴，落到他身边：“师尊，这个人类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居然还要我们亲自来接他。”

　　“穿书局的管理者辞职了一位，现在急需人填补空缺，他是最佳人选。”
　　“填补空缺，那我也行啊。”
　　“你若是行，为师也不必费这番力气来小世界里挖人。”

　　楚近楼一脸受伤，他不爽地甩了甩龙尾，将视线投向下方。

　　夜色漆黑，龙的夜视能力却不受影响，远远地他见一道人影从殿内走出，那人影身上笼罩着淡淡的白光，并非活人，而是魂魄。

　　魂魄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抬头遥遥与他们对视：“又见面了，二位仙长。”

　　江月还飘然落地，冲他微微颔首：“我已等候多时。”
　　“天道亲自来接我，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既然受宠若惊那就快点，”楚近楼对他很有意见，毕竟师尊说这个家伙比他强，“我们过来一趟也不容易，回去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魂魄——或者说国师向他投来视线，他看着这个蹲坐在房檐上的黑衣青年，打量着他发间支出的龙角，以及衣摆下探出的尾巴。

　　“上次见面没能跟你说上话，我想，你应该就是传说中那条黑龙的原型吧？”

　　楚近楼的龙尾停止了甩动，他金色的龙目因为警惕而收缩，瞳孔变成窄窄的一条，带来极强烈的压迫感：“你怎么知道？”

　　他们现在所在的时间节点，距离“楚”这个国家的建立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而面前这个人类，死时年纪不到一甲子。

　　虽然民间流传着黑龙的传说，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那不过是个传说而已，这个人类却如此笃定那是真的，并且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除去一副仙骨，这凡人还有其他的特殊天赋？

　　国师弯了弯唇角：“我不光知道你就是那条龙，还知道你姓楚，楚国之所以为楚国，就是因为你这条龙，因为你姓楚。”

　　大楚崇尚黑龙，以玄色为尊，楚懿的龙袍主色就是黑色，而楚国数百年来，战旗当中始终少不了黑龙的元素，昔日扩张版图征战四方时，金底玄龙的楚字战旗插遍诸国，令人见之胆寒。

　　楚近楼没想到自己被一个凡人轻松扒掉了底裤，面子有点挂不住了，他落到江月还身边，看向他道：“师尊，该不会是你告诉他的吧？”

　　江月还语调平淡：“你觉得呢？”

　　国师摇了摇头，轻轻笑了：“我若是没有几分本事，又如何能与天道谈判？不必惊讶，我只是能够预知未来，遍察前尘而已。”

　　预知未来……只？

　　楚近楼金色的眼睛里露出震惊——这种事情，师尊不借助天道空间都不可能办到，这个凡人是怎么做到的？

　　“我早就算到你们会来，所以上次见面时，我故意在等你们。我也算到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算到此时此刻，你们会来接我。”国师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令人震撼的话，“不过恕我直言，我能拒绝吗？”

　　“为何？”江月还道。

　　“我对你们的穿书局不是很感兴趣，”国师说，“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预知未来并不是什么让人羡慕的本事，相反，会让本就乏善可陈的生活更加无趣，就像天上的星辰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转，人生也按照既有的命数前行，你能看到一切，却无法改变一切，时间久了，除了让你变得漠然，并没有任何其他用处。”

　　楚近楼不太同意他的观点：“但你改变了这个小世界的未来。”

　　“那是以一身仙骨为代价，”国师垂下眼帘，“世上又有几副仙骨，可供这般挥霍呢？”
　　“可这跟你不喜欢穿书局又有什么关联？”

　　“穿书局设立的初衷，是为了让偏离轨道的剧情回归正轨，这不正是在维护既定的命运轨迹？”国师看向江月还，“我能理解天道为何亲自进入小世界也要带我走，有了预知能力，你们能更好地应对可能出现的错误，及时纠正，对吗？”

　　江月还点了点头。

　　“所以，这正是我要拒绝的原因。”

　　楚近楼似乎有些被他说服了，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师尊当年也是被上一任天道改变命数，才能修成大道，成为新天道的，现在他们却要阻止其他人改变命数……

　　“你错了，”江月还的神色却依然平静，并没有为国师的一番话产生任何动摇，“穿书局的设立，并非为了阻止一些人逆天改命，小世界中的人如何做，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说着向前迈出一步，走到国师身侧，却没有看他，而是望向天上的月亮，月光为他的白衣霜发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边：“天道所职，并非将世间万物玩弄于手，单单是在维系它们之间的平衡罢了，就算小世界中有人逆天改命，只要不对这个位面造成毁灭性破坏，穿书局就不会干预。”

　　“正如那句话所说，‘bug只要不影响程序运行，就不要去尝试修复它，否则只会引发更多的bug’，天道对于小世界的态度亦是如此。”他转头看向对方，“否则，我为什么会答应与你的交易？一副仙骨的价值，对于天道来说无足轻重，但我还是答应了你，因为我以天道之眼看到，被你改变后的未来并没有发生崩溃的迹象，即便小世界的进程将被改写得面目全非，但它依然能够运行。”

　　这番话换作普通人听来，恐怕是一头雾水，可国师却听明白了，他注视对方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是我自视甚高了，一副仙骨，果然并不能博得天道垂青。”

　　“话也不能这么说，”江月还反驳了他，“抛开天道的角度不谈，我确有私心想要拉拢你——近些年来，‘书’呈井喷式增加，从书中诞生的世界数量也直线上升，穿书局招揽了更多的宿主执行任务，可派发任务的却只有江楚一人，系统的运算量太大，总有一天会超过负荷，想要你来到穿书局，就是为了给他减负。”

　　“江楚……”国师念叨了一句，“他是你们什么人？”
　　天道叫江月还，天道的徒弟叫楚近楼，那么这个“江楚”就很耐人寻味。

　　江月还好像不愿多谈：“不是什么人，一块成精的玉石罢了。”

　　国师没再追问，反正等他到了穿书局，有大把的时间去挖掘天道师徒的秘密。
　　在小世界中窥探天道的隐私还是有些困难，等去了那所谓的系统空间，应该会方便得多。

　　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就算加上了我，你就能管得过来吗？如此多的‘书’，会让你这个天道也不堪重负吧，为什么不在它们诞生前就扼杀掉，你应该有这个能力。”

　　“还好，毕竟查找错误是由系统来完成，我只是提供天道之力罢了。”江月还道，“诞生书中世界是有条件的，那需要这本‘书’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且创作者为之呕心沥血，才有可能因为充沛的情感而凝聚出小世界。”
　　“我没有必要也没有立场阻止这些书中世界的诞生，哪怕它们常常因为存在逻辑纰漏而出现bug，不得不由穿书局介入进行修复，但即便满身错误，它们也是其创作者所爱之物——任何人的心血都值得被尊重。”

　　国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很有感触地叹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你能够成为天道了。”

　　“为何？”

　　“你看问题的角度和我们完全不同，‘只要能够运行就不去修正’……那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在俯瞰脚下芸芸众生。于你而言，世界万物或许没有任何分别，人和虫蚁是一样的。”

　　“你可以这样认为，”江月还道，“但换个角度，这意味着在我眼中，万事万物没有高低贵贱。如果我带有主观情绪，对你们来说不是幸运，而是不幸。”

　　国师表示认可：“但你又心存仁爱，会体恤他人、包容万物，看似无情，实则有情……大概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天道吧。”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过去是我太过狭隘——我愿意随你们去穿书局。”

　　楚近楼在旁边听着，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答应了，不过他听懂了这人在夸师尊，这让他心情愉悦起来，甩了甩漆黑的龙尾。

　　“嗯，”江月还点头，“等到了系统空间，我会把你的仙骨归还于你，方便你施展能力。”

　　国师没有拒绝，能拿回仙骨是好事，反正天道也不需要它。

　　“对了，”楚近楼忽然凑上来问，“聊了这么半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名字么……”国师望向夜空中一轮皎月，“就叫我‘怜月’吧。”

　　“怜‘月’？”楚近楼登时皱起眉头，“不行！不准你叫这个，这个字只有我师尊才能用，你不能用！”

　　江月还有些无奈，试图制止他：“近楼。”

　　国师看着这位终于出现了感情流露的天道，神色怪异：“此‘月’非彼‘月’。”

　　“那也不行！”楚近楼态度坚决，“改名，就现在。”
　　国师：“……”

　　多新鲜哪，因为撞了一个字，让他当场改名？
　　虽说“怜月”也不过是他现取的，宣帝时期、昭帝时期，他的名字都不一样，他习惯了被皇帝赐名，叫什么名字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可因为这么一个代号就让他改名，未免也太霸道了。

　　他看着楚近楼，这条黑龙没有半分想要让步的意思，于是他只得叹气：“那好吧，叫我‘聆风’吧。”

　　“这还差不多，”楚近楼神色缓和下来，问江月还道，“师尊，我们走吧？”
　　“嗯。”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地，深夜静谧，仿佛从没有人来过，也从没有人走。
　　只剩一轮孤月高悬于空，微风吹动聆风亭的风铃，清脆悠扬似在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