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罗莲斯家的肉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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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达斯中央高地。
正午的太阳照耀着罗林城沉铁岩砌筑的城墙，反射出金属般的锐光。古老的都城座落在印白山脉两座主峰间陡峭的隘口上，除了这个传承古久的名称，所有荣耀早已在纪史中剥蚀殆尽。魔侵战争令“罗林城”毁灭了无数次，现今的这座由昔年雄关改建，比起“庄严肃穆的主城”，它更像老帝国脖颈上紧紧锁扣的青铜重枷。
年初以来，除了军队，直通古都的英雄大道上平民和商旅早已绝迹。主道周边，那曾有丰饶神之酒美称的广袤平原大片抛荒，人类花费数十代同异族争夺而来的土地，短短数年即因由野心和欲望，拱手让给了魔物。
英雄大道不再安全，所以，“大陆最强自由佣兵团被地精强盗延误了行程”，这种解释也不算过份荒谬？
罗林刚锋骑士团首席锋骑士因凯迪恩-罗莲斯挥退被瞪到瘫软的使员，低睨着凑前来征求他意见的军务大臣：“大公有新的命令？”
因肯要代表国主签约，并未装备那套著名的金白战甲。但常礼服掩不去魔血浸染出来的戾气，很有“摆设”自觉的军务大臣擦擦脑壳上的油汗，嗫嚅着摇了摇头。
首席骑士收回目光，吝于给出一个音节来表达轻贱。
自清晨起列队迎候，全副武装的骑士们顶着大太阳站了半天，疲态渐渐难以遮掩，斯托克团长交付的“威示”使命貌似要打点折扣。而骑士团这位出身低微、平日也甚少应值的首席骑士却始终保持着铁铸般的规整仪容，着实让他的“兄弟”们感到震惊。当然，不论他是像现在这样端好了架子，还是像之前的五年里那样粗俗、散漫、混蛋、邪恶、不知廉耻……不合群，只要因肯肯出面，即足以喧示国主所臆想的“大陆最强武力”。
当初国主亲自出面招揽，可不就是冲着他这点名气么。
听说这位原本也是渊海的佣兵，不知道今天因肯大人如此装模作样，是不是为了在老朋友面前撑住排场？
军务大臣干咳了一声，示意随官如常进行仪式：
“罗林锋骑士——因凯迪恩-罗莲斯爵士——代——罗林纳奥兹大公——受——渊海佣兵团誓忠——”
罗林的排场自然也是要摆一摆的。骑士和官员们自觉收敛起恶质的好奇心，整队修仪，齐齐注目大道远端那一堆以魔域为名的下等人。
渊海佣兵团现任团长洛格赛德-列正高据在他的黑脊龙蜥背上整斥人马——佣兵们邋遢惯了，没人愿意费心清理衣甲和战骑上的血污，而且那队列永远都不可能让引导官满意。听到传召，团长转头看向城门前炫目的仪丈。
因凯迪恩……罗莲斯？爵士？
以鹰猎人的目力，在这个距离上也看不清国主代理人的样貌。洛格赛德只能判定那是一个健硕的男人，武人气质，衣饰奢华，褐金色头发，肤色略深。
而渊海的“那个因肯”厌烦轻飘飘、不结实的衣料，厌烦等待，厌烦所有拿腔作派的规矩——
下意识地驱策座骑上前，相同的名字和体貌特征将回忆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弥合了，佣兵团长只觉得舌头干得像要裂开，眼睛涨痛，鼻头发酸。引导官眼见自己这个不受教的“学生”又要胡闹，慌忙拽住他就要斥责，却不料兵佬头子被魇住了似的，混然不觉，直直把尊贵的礼仪老师带了个跟头。
银盔卫队拥上主道，及时将无礼的佣兵拦截下来。禁卫整齐地拨剑擎盾，沉喝：“止步——下马！”
洛格赛德回过神，无措地跳下地来。视线降低，钉在那位爵爷的身上的联系被阻断，免疫皇家威势的魔法便消失了。引导官脸色发青，急惶惶追上来就是一长篇训戒，再挥指着混帐学生摘下头盔，扯平罩衫前襟，丢掉腰侧披挂的腥臭战利品……领着他调整步子、慢吞吞走到锋骑士大人跟前。
依“礼”，在引导官咒语般艰涩难懂、怎么猜也跟渊海团不沾边的介绍结束前，他不能抬头。下位者狭窄的视野里，洛格赛德只勉强认出那人因旧伤总是不自然地内扣着的左手手腕，以及他独特的佩剑方式——他家恶鬼队长从来懒得劳动唇舌指导后辈，被揍了整整半年，他们才学到这种半点都不帅气的实战技巧——虽然这位现在佩戴的雕金礼剑跟太阳剑比起来，活像一个笑话。
“……请容许我们勇猛的渊海团长为您做更详细的说明——”
总算能把视线合法上移了，洛格赛德愣愣地直盯着爵士老爷没有表情的脸，一时间哽着脖子又想哭又想嚎，把眼圈都憋红了，硬是没敢吱声。
冷场了半晌，引导官战战兢兢地凑前来提点。洛格赛德哪有心思听他啰嗦，幸得骑士大人平淡的声音盖过了那简直要人命的嗡嗡叫：
“洛洛，你那臭喉管也被地精割断了么，哑了？”
透过一层丢人的眼泪，鹰猎人的细节观察力配合着多年前于同一只恶鬼手下求生的本能，终于突破了“罗莲斯”的冷漠伪装。洛格赛德发觉自己的每一根汗毛都被扑面而来的怒意摇撼着——
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他还是未获正式记名那个小菜鸟，整日被老兵们往死里操，因为手脚不够利索，正缩着脖子等着脸接自家队长喷出的龙焰……
“我……”
不合规矩的词句深深地刺激了引导官，锋骑士大人说什么他自然要妥当地“没听清”，佣兵的这一个字却再不能忍。礼仪老师肥着胆子踹了笨蛋学生一脚，在因肯的杀人目光——这位还真的当着国主的面“碾”死过几位不上道的廷臣——逼视下，极俱气节地示范了一个标准国礼。
洛格赛德看着锋骑士大微微紧缩的瞳孔和略略掀起的嘴角，不禁对自己这位真正勇猛的指导者肃然起敬。为表达敬意，佣兵团长顺从地模仿着人家行了礼，且不等人家催促就字赶字地背诵起来：“大人，为，咳，为此次意外延误请求您的谅解！渊海团团长洛格赛德-列之下将兵460人应前约觐、觐见……”
因肯垂眼，如常滤掉废话，边核查人数边讥诮地想：纳奥兹养的那帮废物为了和约细节已经吵了一百年的架，居然还记得派人教导兵佬礼仪？
又紧着牙听上几句，耐心正式告罄，国主代理人挥手打断正把前一句话的尾词重复到第七次的乡下佣兵，眯眼审视着这一干所谓“那个因肯的渊海旧部”：熟面孔不少，统统被酒和女人泡烂了；补进来的全是小孩，比他团里这些娇贵的骑士“兄弟”们强出有限。
败家玩意儿，还敢鼓吹什么“最强自由佣兵团”，本团都沦落到要被地精打劫了！还丢人现眼地跟着——只配烂在他们死抱着的皇城窝里的——废物们学舌！
洛格赛德再一次于狂怒的飓风中凌乱，因肯释放战域，众人霎时感觉英雄大道条石铺就的路面被齐刷刷刮下去一层，而初夏正午的幕景转瞬就撤换成了深夜的严冬——
“滚。”
这个词太短促，因肯把它从牙缝里挤出来，又是用他那极低喑的声线，洛格赛德一时不敢确信，懵乎乎地呆住了。
他们不是正在进行一个“走走过场”的仪式么？
守城的佣金两个月前已足额到帐，经由全员决议，作为最终抚恤分给了尚“有家可归”的离团弟兄和之前战死、伤残的团员所指定的受益人。
作为自由佣兵团，渊海跟帝国系城邦以及佣兵联盟的关系原本都还不错，即便两方终究要打个你死我活，按洛格赛德的预想，最坏不过是被逼着站个队罢了。渊海精通“保存自身实力、看准时机跳到最后会赢的那一边”的所有技术，一代代前辈“悉心”教导，一茬茬战争生死筛选，“自由”、“最强”这些个指称可不是平白得来的。
但安诺欧的国主是TMD一个纯种疯子！在那恶魔无差别的屠戮里，渊海团大本营同埃城陷落，喂养魔物的盐湖人只当他们这些顶级佣兵是“高级饲料”，虐杀起来眼都不眨。待一切交涉宣告失败，佣兵们底子里的血性被激发出来，大伙一合计，择定了离西部战线比较近的罗林，狠狠敲了纳奥兹大公一笔。遣散完非战斗人员和为数不多的懦夫，如今表面上渊海人把自己卖给了罗林，继续贯彻着他们拿钱搏命的传统，实际上却是一帮甩净了包袱的复仇之鬼，要借个战场与安诺欧死磕。
简而言之，钱都收了，血誓也起了，从何“滚”起？
遇到因肯是个意外。
当初特尔收集的情报里确实有关于这位锋骑士的信息，小鬼还提醒团长留意他那个奇怪的名字——因凯迪恩是互吉卡俚语 “因肯”的帝国语音译，这个词除了指“大个子”之外，更有玩笑性的“杂种”的意思 ——罗林贵族里居然有人叫这种名字，简直不可思议。可是团长大人的拼写实在一塌糊涂，而有机会知道因肯本名的上一代人走得走死得死，他也无从打听。是以直到罗林的喧讲官字正腔圆地念出那个名字，直到用自己的眼睛看实了，洛格赛德才像个被欺负惨了的孩子，只想哇哇哭着扑到这位拳头很硬的前辈、教官、兄长怀里求帮出头……
因肯先是莫名暴怒，然后让他滚。
……
“那是因肯！大陆第一勇士因凯迪恩！太阳剑-碎冰者-赤岭守护-光明神之盾！渊海的阿瑞斯因肯！！——伊哥-伊哥！总算能跟你一起打仗啦！！！”
紧绷的沉默被“噗”地捅破，大伙终于又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罗林人集体翻了个“又来了”的白眼，渊海的老兵口哨齐飞，菜鸟们一只只从洛格赛德好容易才捋整齐的队列里轮番探出头，对着偶像拼命挥舞着武器，小姑娘一样尖叫起来。
名号略长的传世英雄瞪向卖蠢时机精准的那位弄臣苗子：瘦小、皮甲、短兵器、魔法波动……法系刺客？难怪有这么长的耳朵。可惜隔得太远，想要逮住揍一顿还得再找机会。
恰如一个合格的宫廷小丑，把众人鼓动起来之后便要立即躬身谢幕——刺客先生更表现出超常的职业素养，存在感一低再低，很快便彻底从因肯的感域里消失了。
洛格赛德忐忑地瞄瞄新-旧长官又凝固住了的表情，他知道是特尔在替自己解围。小鬼倒机灵，这法子真是又讨巧又有效，却难免要冒犯眼前这位“大人”。人家现在有了姓氏，还是罗林的罗莲斯呢。
——他家队长就为了这几个动听的音节狠心离开了渊海？
“伊哥，咱已经花了人家的钱啦。”洛格赛德压下又一波辛酸委屈，决定夹好尾巴先讲讲道理。
总不能罗莲斯大人还是当年那“万事先揍一顿再说”的脾气吧。
郁怒的风暴在深赭色的眼瞳里重新凝聚，后辈的信心立即动摇了，恶鬼就算混进了神殿也还是恶鬼——
因肯狠瞪他一眼，吞下去的金子也许还能揍得他们吐出来，花掉的就……默默掂量了一下自己干瘪的钱袋，骑士大人仁慈地放过了上个话题：
“团里就只养着些小娘们了？连这种货色也有脸拿来凑数？”
洛格赛德不敢抬头，引导官这会已经从龙威下缓过劲来，尽职尽责，又开始指示佣兵团长妥贴地抬出场面话：“大人，兄弟们都仰慕您的威名……咳，我哪敢应付……此次确实是把渊海最勇猛的战士都带来了！”
因肯忍不住低声诅咒，兄弟们？
——到下面去问问米特，会不会把兄弟们卖到这种连瞎子都能看出来的死地！
“……希望他们值得你标出的价码。”
既然已经无可挽回，因肯只得缩回他习惯了五年却依然别扭的贵族身份里。其实他清楚，自己寄望渊海一直能保持荣光才叫最大的虚伪——毕竟是他们这些叛离者抽空了它的脊骨。再说出卖……如果不是因为时时处处要找“那个因肯”的麻烦，纳奥兹也不至于就真能惦记上这伙连自家老巢都保不住的丧狗……无论如何，大战在即，尽尽人事罢了：“签了这个，入城吧。”
第一次照面，特尔在因肯眼里只是一只肉猪，还是肉猪里看上去品相最差的那一头。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罗莲斯家的肉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