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阳》此去经

52、星云集 六

　　年轻的帝王甚至没有换掉他的寝袍，便从骑着他常年养在郭相府的骏马疾驰出城。
　　陈云落在他怀中颠簸，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们也已经到了锐城。正朝着日落的方向前行。月亮也在不远的天空上显出朦胧的身影。
　　谢锦奔波了一整日的脸上满是疲惫，见她醒了，被包裹在憔悴面容里的明亮的眼睛勾成了璀璨星光……竟教暮色中的日月都失去光辉。
　　陈云落看着看着，又在颠簸中昏昏沉沉睡去，到后半夜才再次醒来，此时的她已经置身于一片荒原。谢锦在一片火光中抬头看向她，笑着将冒着热气的烤肉递给她，看着她吃了起来，才开口笑道：你走以后，我只觉得我们相识的日子像一场梦。现在看到你吃着我烤的野兔，久别重逢的感觉才真切起来。

　　陈云落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儿竟然是锋城边境无尽的荒芜之地。她问谢锦：你怎么知道这里？
　　谢锦告诉她：我曾经想要离开阳国，游历四方。可是无论我走了多远，一回头就看到，也都还在这里。
　　陈云落垂下眼：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谢锦笑了笑，他躺在地上，脑袋枕住双手，侧脸看向陈云落：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对这片荒地感到绝望，可当我像这样泄气地躺了下来，抬眼却看到满天繁星。
　　谢锦说：“这里可以看到整个阳国最美的星空。”

　　陈云落抬头看去，无数星星闪着微光，不是十分耀眼，可星星点点地聚在一起，却是璀璨星河。她来阳国前在的荒山，连着混沌之地，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而阳国的天又总被红色尘埃包围，并不十分动人，所以她极少抬头看天。
　　此刻她仰着头，漫天星河落入她的眼中，明亮的眸光比星光更加耀眼。谢锦看着这样的陈云落，他说：“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就在想，以后当我遇到了心仪之人，我一定要带她来到这里，看整个阳国最美的星空。可是当她和我一起在这里，我才知道，这世间最明亮的星星，是她。”
　　陈云落回头看向谢锦，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眸光闪动之间，竟比明星耀眼。
　　在这一刻，原本寻常不过的男人的身影，在她眼中蔓延开来，占据她所有视线，明明漫天繁星和万里荒野就在眼前，她眼里却再也容不下别的什么。

　　也只是这一刻的恍惚，她的心化作一滩柔软，谢锦赤诚而汹涌的爱意来得莫明，却几乎将她淹没。
　　层层褪去的衣衫散落在生不出寸草的荒原，谢锦捧着她被他仔细包扎好的断指，含在双眼之中的怜惜在眼眶打转，几乎要垂落下来。他柔声不安地问她：“真的会长出来吗？”
　　陈云落点点头：“会的。”
　　细密柔软的唇如雨点落在身上，他说：“我好像从几辈子前就在等今天了。”
　　陈云落心中只是莫名，记忆中清冷谪仙与软弱帝王的模样都落在眼前人的脸上，她却有了从未有过的感觉，彻底相拥的那一刻，她的耳边突然响起师父离开前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凡间最动人的是情爱。”

　　男人炙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肌肤上，所有细小的动作都被轻易地察觉，她意识到自己的感知正无限放大，她的心中也升起巨大的疑惑：此刻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是爱吗？
　　回答陈云落的，是她拒绝成为他的女人后，在朝堂之上的孤立无援，和郭梦玉堕入谢锦的爱情里后患得患失的可怜模样，以及，告别前郭梦玉说过的：“阳国后宫，今后也只会有我一位王后，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了。”
　　陈云落问自己，炙热的情与冰冷的心，都属于他。可是自己有什么呢？她只觉得此刻的自己仿佛一个空洞的容器，接纳他汹涌的爱意。
　　她不知道答案，只能闭上双眼。

　　陈云落回到营地的时候，已经快要日出，天色朦胧而静谧。
　　赵将军正等在她营帐中的书案上，见她黎明来了，打趣道：“老夫还以为你不堪重任，不辞而别了。”
　　她摇摇头，告诉赵将军：“我带来一个人。”
　　谢锦掀开帐篷，他的寝袍沾染了奔波时的尘土，有些斑驳痕迹，面色因疲惫而有些泛白，整个人修长而削瘦，像是天边将隐去的明月化成的幻影。
　　他看着赵将军，嗓音平静而低沉：“赵将军，好久不见。”

　　赵将军面上的意外一闪而过，却没有太大反应，他起身对谢锦行了个礼，沉声问道：“国君远道而来，可是有要事…？”
　　谢锦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云落来营中当职，已半月有余了吧？”
　　赵将军不明白他所想，只是应了一声。
　　谢锦点点头，便不再言语。赵将军似有所悟，没有再说什么，只出去了。
　　陈云落在与赵将军擦肩而过，并未多说什么。
　　她到书案前，才发现多了一份卷宗，应是赵将军送来的。
　　陈云落便卧在榻上，打开卷宗看了起来。娟秀小字写着密密麻麻的辛密往事。是赵大公子赵常平所写。

　　锦帝五年七月初十，常定三日未归。我有些担忧，便去禀明了父亲，父亲却只是说，不要声张。
　　锦帝五年九月二十，常定回来了，他变了，变得十分陌生。他的眼睛永远在看那个女人，仿佛在看天下至宝，再也容不下别的。可那个女人，让我觉得十分不安。她失去光明的眼睛中闪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
　　三天后，将军府的探子带回来了关于那个女人的一切消息，十七年前的朱砂之乱，国师预言了钰城将会诞下一个生于九月二十的，带有亡国之兆的女婴。
　　可是闹得满城风雨依旧没有人找到那个女婴。
　　于是钰城的风雨之中，生出了无数冤案。那个女人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起因是，谏言。
　　灭门之祸，只留家眷和五岁以下的孩童发配锋城边境。那时的她堪堪五岁。因为生得好，又实在年幼，被春风楼的老鸨当做花魁培养。□□之夜也是个好价钱。
　　可惜，她十八岁那年大病一场瞎了眼，被转手变卖几次，不久便沦落柳巷。
　　算一算，如今也不过二十二岁。
　　这个二十二岁的，最为低贱的妓女，让赵将军府的二公子，为了她和家中决裂。
　　常定带她离开后便了无音讯，直到将军府门前有人布粥。
　　粥中藏着的，是赵常定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