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阳》此去经

35、朱砂错 结

　　刚出生的婴孩没有啼哭，紫玉也没有没有。
　　郭韵之的马车在钰城界碑茶棚停下，他掀开车帘，却只看到早已没了声息的紫玉，和刚出世的婴孩。
　　彼时的界碑茶棚，不久前刚发生过一起惨案，三十多条人命，凶手无处可寻。故而只有他一辆马车在此停驻，路过的人都远远绕开这里，无人关心郭韵之的悲痛，他抱着已经没有生息的紫玉，在马车上呆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个女人出现。
　　那是郭韵之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说她的名字叫林初程。

　　林初程骑着马自远方向钰城的方向行来，她停在茶棚前，观望了许久，才开口问郭韵之：请问你怀中的女人，是叫紫玉吗？她怎么了？
　　郭韵之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继续说：我的妹妹，她常穿一身紫色的衣裳，生得也这样美，只是她性格十分柔弱，她三年前离家出走，那时候她才十四五岁。我找了她三年，也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她生得那样美，我想，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她的。
　　可是我走遍了整个阳国，我都没有遇到见过她的人。

　　郭韵之的泪水无声地划过面庞：我想，这就是你的妹妹。
　　三年前，她误入敌营，被当作战俘。她生得太美，受了太多折磨。痛苦让她忘记了很多事情。
　　我把她从军营救出来，她说她的名字叫紫玉，她的家人会用这个名字来找她。
　　我从没见过她穿紫色的衣裳，她说她被敌军抓到时，就穿着一身紫色的衣裳，那将军说她穿紫色的衣裳美极了，却将她折磨得不成人样。她恨极了紫色，我也从不给她用紫色。
　　她说她是个没有来历的人，她的父亲不肯给她母亲一个名份。她的母亲伤心过度，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
　　我想，我一定不要做她父亲那样的男人。于是我带她回钰城，希望家族能够成全我们，给她一个名份，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名份。
　　可是，我最终还是做了她父亲那样的男人。

　　林初程安静地听郭韵之说完一切，她下马，走到郭韵之的马车前，轻抚紫玉的脸庞。
　　然后，林初程告诉郭韵之：你们的孩子，我要带回砚城，去看看她的母亲长大的地方。
　　郭韵之有些犹豫：紫玉说，她希望我抚养大我们的孩子，让她过最平凡快乐的生活。
　　林初程却冷笑一声，她告诉郭韵之：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她。况且，你这样连个妻子名份都不能给她的男人，能够带给她什么平凡快乐？
　　郭韵之许下承诺：总有一天，我会让她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林初程对此不可置否，她仍然带走了那个孩子。临走前，她告诉郭韵之：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做到你的承诺，我会让她回到你身边。

　　后来，郭韵之遇到了游历的谢锦，在他助谢锦平了朱砂印记之乱时，谢锦任命他成为阳国宰相，并答应了他，将他已故的亡妻记上郭家族谱，成为他唯一的妻子。
　　那一年，林初程在郭韵之进京之前，找到了他。她向郭韵之提出了三个要求。
　　第一个要求，就是郭韵之不许再娶。郭韵之一生只爱紫玉一人，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个要求，是让郭韵之向谢锦请一道圣旨，让紫玉的女儿成为阳国未来的王后。林初程要让那些嘲笑紫玉和她的女儿身份的人，今后所处的地位都在她们的身份之下。
　　第三个要求，是郭韵之不许对宫廷和妙法寺的人提起自己。

　　郭韵之给女儿起名郭梦玉，他在请求谢锦聘郭梦玉为阳国王后的时候，告诉谢锦，如果国君担心外戚，他可以一生不再另娶。
　　谢锦本来觉得这样的事荒唐至极，却在听到郭梦玉真正的生辰之时，同意了。
　　谢锦同意郭梦玉做他的王后，只是为了他心中的一个猜想。
　　如果天下真的有这样巧的事情，郭梦玉便是妙法寺真正要找的那个女婴。如果阳国国君选择了卦相中会灭国的女人做王后，事情的发展又会是什么样？
　　郭韵之不知道谢锦是否会成为一个明君，但他显然不介意成为一个昏君。

　　郭梦玉十四岁时，张家纸坊毁于一场大火，张家惨遭灭门，十几条人命被烧作焦尸，无法分辨身份。
　　郭韵之向国君谢锦请命，要去砚城寻找自己生死不明的女儿。谢锦合上手中的奏折，朗声道：既然如此，我也一同前往，去看看自己未曾谋面的妻子。
　　张家纸坊的地形，郭韵之十分了解。当他发现后院通往密室的通道完好无损，他高兴得不得了。
　　他颤巍巍打开密室大门，向里走去，独自在密室中生活了十来天的郭梦玉，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她见到有人来，下意识地挥舞着双手后退躲避，郭韵之心疼不已。

　　谢锦抓住她的双手，脱下外袍给她披上。他说：不要怕，我是跟你爹爹一起来救你的。
　　那是郭梦玉第一次见到谢锦，他端庄秀挺的鼻梁上是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明亮得像是黑夜里的一盏灯，照亮郭梦玉被恐惧袭击的空旷而漆黑的心。
　　张家纸坊的灭门惨案，让郭梦玉忘记了许多事。但她仍记得林初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她会是阳国未来的王后，这是上天注定的。林初程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中充满笑意，那笑意中全是对未来的期许。
　　郭韵之见过那眼神，但他不懂林初程在期许什么。但他发现自从郭梦玉见到谢锦，她也开始期许。郭韵之知道，梦玉期许的是爱情。

　　郭韵之告诉陈云落：不久前，国君告诉我，十七年前的天赐神女，朱砂印记，根本就是一个编错了的谎言。
　　那粒朱砂痣根本不在九月二十日出生的女婴眉间。而在一个罪臣的后人。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十七年前的朱砂错，妙法寺带走的无数女婴不知所踪，一个谎言掩盖一个错误，一个错误促成一个谎言。背后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女儿。

　　郭韵之说：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不要让梦玉再靠近妙法寺的一切。
　　陈云落垂下眼眸，她无法答应郭韵之这样的请求：郭伯伯，你有没有想过，是妙法寺的一切在靠近她，你我无法阻止。
　　郭韵之仍不死心：我们无法阻止他们靠近，却可以躲避。你聪明过人，又有本领，难道想不出办法吗？
　　陈云落无奈地摇摇头：妙法寺国师林遇的势力，又有谁能躲得过？
　　郭韵之眼中的微光，在陈云落说出林遇名字的刹那，熄灭了。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我不会再见他了。
　　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郭梦玉，轻声打破了这份寂静。她说：你们放心，我不会再见林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