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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历史书上,永远只有王侯将相的名字。天下大旱,易子而食不过是冷冰冰的八个字,长平之战秦赵共战死六十五万人,也不过是后世感慨秦赵相争时,脑海划过的一个数字——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知道这串数字。

      可他们,现在就活生生的站在卓玖的眼前。

      他们所经历的,是不是真的?

      如果连人们的鲜血和苦难都不真实,那么,什么才是真实?

      她仿佛看到自己前世的母亲,窝在商代祭祀坑的土方边,掰下一块三千五百年前的土块,放到她的手里,用手铲继续刮面,语气冷静而从容:

      “你觉得什么是真实呢?绝对真实的遗物和遗迹就像这些文化层,沉默着等你去探求,但这却是几乎无望的。”

      “这些冰冷都封存着千年前人们手掌的余温,可余温又消散的太快,那些消散在历史洪流中,他人的情感、思想以及不可名状的感念,你又如何抓得住?”

      “人是感官的生物,如果只剩下了大脑,在脑内感知冷暖苦乐,生老病死,你在梦里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她微笑着看着幼年的她,“那么,你的真实不就是脑海里的世界吗?”

      卓玖闭上眼睛,感受狂风吹散了她的发辫,也吹的嬴政的衣袖猎猎作响。

      所以,什么才是真实?

      只要太阳还有温度,风还拂过她的发梢,只要她还能思考,还能触摸的到,还能感到痛苦,那么对她来说,就是真实的。

      如果她无力改变现状也就罢了,可她明明可以做到更多。

      卓玖脑内千回百转,对于嬴政来说也不过一瞬。他刚刚听到一个开头,卓玖的思绪就迅速加快到他听不清的程度了。

      他似笑非笑的转头看了眼卓玖,然后一挥袍袖,问道,“芈姬可有甚想说的?”

      卓玖定了定神,沉稳道,“玖无军功傍身,贸然为公子属臣,恐怕不能服众。”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嬴政盯着眼前女童看了半晌,然后大笑了出来,继续道,“娇娇可知,自己年仅九岁有余?”

      卓玖用稚嫩的小手将吹乱的头发拢在一起,高高的绑在脑后,看着同样年幼的公子道,“但玖不会永远九岁。”

      ‘要站在朝堂上,我必须拥有功勋。’

      嬴政玩味的看着神情认真地卓玖,轻笑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即使娇娇身无残疾,也要到年十四时才能服兵役。”更不要说她不良于行,多少岁军队都不会要的。

      卓玖也意识到了她好像有些太着急了。也许是久违地想起前世的母亲,让她完全忘记了自己不再是前世的青年,而只是一个九岁的小豆丁。

      她也笑了出来,“为公子的少庶子,可需要考教学识?”她不能太心急。

      答案当然是,不用。

      自从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将她的占卜结果告知王上后,朝中再无质疑的声音,王上唯一的嫡子嬴政被赐了宅邸,搬出来单独居住。宅子是先王还是安国君时所住的,内饰用具一应俱全,而卓玖作为嬴政当下唯一的属臣,被安排在西边的一处院落。而她的乳母葛也被送来,贴身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今日陪嬴政看了一天书简,卓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青铜武士烛奴手臂上托着烛火,将屋内照得透亮。今早嬴政晨起练剑,而她腿脚不便,就没有起来陪他,多睡了一会,此时并不瞌睡。

      跪坐实在让她本就受伤的腿更加难受,她干脆的把两腿伸直踞坐。一旁的葛看到了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劝她,“少君这是作甚,实在无礼啊。”女孩这样坐像什么话,连下裳都要露出来了。

      虽说平日在轮椅上,少君也是如胡人一般悬腿坐在上面,但有蔽膝在,并不失礼。

      可踞坐先不说有没有教养,就是这样的姿势就是蔑视对方的表现,哪个贵女会如此无礼?庄周之妻,便是因为私下踞坐被休的。

      “葛,我腿疼——”卓玖看着眼前,着急的快要说出楚言的乳母,连忙插话。

      “少君,慎独啊。”葛听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而是找来草药细细碾碎,敷在卓玖的双膝上。另一个侍女膝行过来,拿着玉杵,在相应的穴位上按摩。

      葛一边为她敷药,一边轻声问道,“先前女君说,少君伤在骨。若是草药巫术都无用,不如请疡医一看?”

      此时的专职医生大致分为四科,分别为食医、疾医、疡医和兽医。食医是专门的营养保健医生,也负责小儿科,疾医就是内科医生,疡医是外科医生。

      在没有无菌室和完善的消毒条件的古代,即使是扁鹊在世,外科手术都具有很高的风险——更不要说,此时还没有麻沸散,活活疼死都是有可能的。

      “阿母阿父还有族老,都为我医治多少次了?”卓玖笑了笑,“我的腿,恐怕疡医也无能无力。”

      巫医巫医,擅占卜,能观星的卓氏同样也善于治病。自家长辈不知给她开了多少药,总也不见好,她猜可能是伤了神经或者膝盖里的半月板,如今的条件根本无法医治这种伤,所以差不多也快放弃了。

      多年前,在为华阳太后进言后,她就随家中大人返回族地。路过沣水时,被匪盗有预谋的伏击,她在颠簸中撞上了车厢壁,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双腿便毫无知觉,无法行走了。

      父亲带人抵御盗匪,所以没有注意她,身边的奴仆皆被杀死,无人知道她是如何受伤的。只从那些匪盗的口音上判断,是楚地出身的人。

      而有能力,有意愿伏击他们的楚人,只有华阳太后。

      卓玖不明白华阳太后复杂的内心,但却理解父亲的决定。卓氏被打发到栎阳,眼见就要三代而衰,若想复兴家族,他们别无他法。可华阳太后并不是非卓氏不可的,秦国朝中过半都是楚人,昭襄王的妹妹、女儿都嫁给楚王或楚国公子,如今朝中单是有楚国芈姓熊氏血脉的,就有至少五人,皆为君侯。

      实话说,华阳太后若想扶持谁做秦王,根本不需要卓氏的占卜结果。

      这件事本就是卓氏有求于华阳太后,而华阳太后恐怕利用完他们后,就想灭口——只是不知为何最后收手了,才只是废去了自己这个继承人的腿。

      所以父亲决定忍下这件事,装作无事发生。

      ——至少,他们借此重回朝堂的目的,达到了。

      “葛,我需要竹简和笔。”卓玖收回心神,重新跪坐起来吩咐着。

      见自家少君听劝,又有事要做,葛便去张罗书写的事情。

      这里曾经的女君为华阳太后,所以装潢皆是楚地风格,赤色的墙壁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金玉装饰,正对着她的那面墙上,最大的一块玉璧阴刻着云雷纹和饕餮的形状,玉璧是上好的岫岩玉,在烛火的照映下发出盈盈的绿光。

      七国之中,楚人最好奢靡,听说郢都境内就连农夫百姓都身穿丝绸。而在秦国,君王平日都不着华裳。

      卓玖收拾了身前的案几,葛带着侍女们捧着成沓的新竹简走了过来,跪坐在她身旁,为卓玖磨墨。

      天已经黑透了,烛火只能照到一小片地方。侍女们又去点燃了几盏油灯,让室内更加亮堂些。

      可微弱的光,毕竟无法照耀所有地方。

      卓玖的身体几乎陷进黑暗里,唯有手中的竹简和笔,以及简上的文字依旧在光明中。

      无论经过多少年,这里都是她的故土。当她认清这里的真实后,又如何忍心看着受苦的百姓,无动于衷,又如何能冷眼看着大地的哭泣。她无法得知,如果在此时改变历史,改变人民的命运,未来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但未来的事情还未发生,而苦难就在眼前。

      ‘如果我能冷眼看着眼前的人挣扎在痛苦之中,那么就更没有资格对未来负责。’

      嬴政站在卓玖的房门前,挥手让想要通报的侍从退下,静静地听屋内人的心声。

      他是为前些天从卓玖脑海里听到的,秦二世在望夷宫被赵高逼死的事情而来,他在远离卓玖的时候独自想了很久,依旧无法相信自己的长子能被一名中车令把持——难道,秦臣宗室都死绝了吗?

      这些天不间断的接触,和故意的引导她的心声,让嬴政几乎可以确定,卓玖与他一样,是再世为人,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而来,他并不清楚。

      可以确定的是,她一定知道自己驾崩后的事情,他的本意是来再探听些自己的身后事,没想到竟然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奖赏耕战并没一错,一统六国从而结束战乱也没有错。可若是战争结束之后,还是如此高强度的征发劳役,就是穷兵黩武了。秦国需要的,也许不是更高效的战争,而是如何让民众过得更好......’

      里面的人,显然正在写什么,他听着她的心声,终于忍不住跟着她的思路,考虑起秦国的未来。在门外站了半个时辰,嬴政都没有进去打扰她,最后只是转身带着同样安静地侍从离开。

      ‘荀况所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吗?’

      室内,卓玖手一抖,一滴墨点沾染了衣袖。她缓缓地抬起眼皮,看向紧闭的竹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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