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与沈贞贞》禾花

7、第 7 章

　　已经日上三竿，小和尚把怀里的胡饼掰开，一半递给了狐狸，被那红毛畜生用长嘴巴叼着，扭头跑了。

　　还是没有下雨，他喉咙里干得满是铁锈味儿，包裹里还剩最后一点的水，小和尚舍不得喝，就着唾液吃干粮，得拍三次胸口才能咽下。

　　青蛇用身子把桃树卷着，带去树荫下面避日头，这树原本就娇气得不像话，又被撅出土地，跟着小和尚风吹日晒得，叶片都落了不少，虬曲的枝条干巴巴的，简直是绝佳的烧火棍。

　　“所以，这一缕魂魄的把握到底大吗？”小和尚嚼着胡饼，眼睛半刻也不离旁边的蛇。

　　狐狸舔着嘴角：“不好说，最坏也就是能够让他重入轮回呗，五百年了，连个孤魂野鬼都算不上，啧啧，还挺可怜。”

　　小和尚继续拿眼睛看蛇，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咽下最后一口：“喂，那妖怪......真的靠谱么？”

　　“他都渡三次雷劫了，”狐狸低声道，“反正我没听说过不到千岁的妖能做到这个。”

　　“啊，那这意味着什么呀？”

　　狐狸撇他一眼：“笨哦，这说明他差一步都能成仙了，半只脚都能上天庭了！”

　　小和尚被这半真半假的话唬得一缩脑袋，默不作声地转着眼珠，心里却还是惴惴不安，他倒是不怀疑那个故事的真实性，只是对于蛇等会要做的事，还是怀抱着满腔的好奇与怀疑。

　　五百年前的沈贞贞，真的能死而复生么？

　　人死后，魂魄进入转世，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听说沈贞贞生前广结善缘，还两次斩杀魔物，这应该是有天大的功绩，来生怎么说也能做个眠花卧柳的富贵闲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尸骨无存，只剩一缕魂魄被栓在树上。

　　仿佛感受到了小和尚的眼神，青蛇转过长长的身子，漫不经心地一扫尾巴：“等到今晚月圆，就见分晓了。”

　　“能让我看着吗？”小和尚一骨碌爬起来，惊喜道，“我以为你们会直接把桃树带走。”

　　青蛇摇摇头：“不必了，能够多一个人看看他，也是好的。”

　　这句话乍一听很普通，但狐狸却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嗅出了里面些许的不祥。

　　“喂......”它小心翼翼地张口，“应该出不了什么意外吧？”

　　青蛇没再回答。

　　就像五百年前的沈贞贞一样，没有回答自己的怒吼，而是从空中给了他一个柔和的眼神，消失在天地苍茫中。

　　沈贞贞再次斩杀深海魔物。

　　倾厦非一木之支也，这次的沈贞贞是在长风的帮助下，才堪堪砍下那颗丑陋而巨大的头颅，拼着自己最后带着血腥的一口气，放了大火。

　　火焰熊熊燃起，绵延数十里而不绝，沈贞贞颓然倒下，摔进了长风的怀里。

　　当时浑身是血的长风也好不到哪儿去，只勉力强撑罢了，但他还是安慰着沈贞贞，用力抚平那拧紧的眉头，说一切都结束了，都过去了。

　　但这句话错了。

　　这次的沈贞贞，并没有得到百姓的称赞。

　　有人说，斩杀魔物算得了什么，深海魔物何足为惧？

　　有人说，他是故意放走那魔物肆虐人间，好沽名钓誉，自抬身价。

　　还有人说，都是沈贞贞树大招风，名气太大为人浮躁，才引得魔物现世，好一探人间究竟。

　　沈贞贞被长风带走了，百姓议论纷纷，谣言甚嚣尘上，可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长风把他带去了自己长大的地方，那是中原山脉中人迹罕至的深涧，有茂密的枫叶林和淙淙溪水，沈贞贞呼吸微弱脸色雪白，长久地昏睡，偶尔醒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常年漫不经心的脸却很平静，平静得令长风心慌。

　　他很怕沈贞贞不会再醒来。

　　长风也久久地不肯睡去，他在那隐蔽的山洞，珍重地把沈贞贞藏了起来，一直一直地望着他。

　　沈贞贞原本旧伤未愈，这次表面看起来不是利刃割肤那样惊心，但长风知道，那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创。

　　可他不敢再去人间觅大夫来看，斩杀魔物的第三天，陛下连下十一道诏令，要对沈贞贞格杀勿论。

　　小蛇不识字，但从街头巷尾的话语间也能听出大概，百姓由最早的议论纷纷逐渐变为了兴奋，那时他才知道，陛下的每一道诏令里都说，若是谁要了沈贞贞的性命，赏金千两。

　　长风化作巨蟒，尽可能多地用身体围着沈贞贞，此刻他恨自己生不出皮毛，偏偏血也是冷的，不能给怀里那人再增加一点的温度。

　　他心里着急，又无能为力，眼看着沈贞贞一天天地虚弱下去，长风终于决定带他去华山，去找他的师傅观止道士。

　　可他那时的法力已经所剩无几了，正犹豫着该怎么出发时，山下的百姓发现了他小小的秘密。

　　铺天盖地的大火。

　　“有蛇......是妖怪！烧死他！”

　　“还有那个术士沈贞贞，欺世盗名，人人得而诛之！”

　　“千两的黄金呢，都别跟老子抢！”

　　沈贞贞在长风怀里幽幽转醒，苍白的脸颊上带着细微的汗，他笑着抚摸蛇妖皱着的眉头，哑着声音宽慰他。

　　“没关系，很快就过去了。”

　　他常说没关系，可是这一次，却无法再像从前一般游刃有余。

　　长风吧脸埋在沈贞贞的脖颈处，咬牙切齿：“你等着，我要杀了这些人，再把那个混帐太子碎尸万段——”

　　沈贞贞拍着他的后背，外面呼啸的火声越来越大，无数双脚步朝他们奔走过来，长风双目通红地扭过头，正欲变出原形拼个你死我活，突然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可没等他反映过来，后颈就被人猛然一劈。

　　长风倒在了沈贞贞的怀里。

　　他太累了，数十日的不眠不休，虽说血是冷的......可流了那样多！巨大的疼痛和烦躁蒸腾在他体内，几乎要把他烧毁殆尽。

　　在沈贞贞的掌中，长风再次化为一条小蛇，被放进角落柔软干燥的落叶中。

　　就像是做完了最后的任务，沈贞贞终于抬起头，轻轻地抬了一口气，与冲上来的百姓对视。

　　那个削瘦挺直的背影，微微侧过的带笑的脸颊，是长风陷入昏迷前，最后的印象。

　　他终于失去了沈贞贞。

　　沈贞贞其人，贪于美酒，好骏马，好观灯，好御剑飞行。

　　他师自华山观止道士，十八岁不到便被师父赶下了山，拊掌大笑而去。

　　于二十七岁时，两次斩杀深海巨魔，却被下令抹杀，史书工笔，不再有他只言片语。

　　沈贞贞尸骨无存，那河上飘荡的金线再次聚拢，泛着柔和的碎光凝成一把虚空的匕首，冲着他的魂魄砍下，要的就是他连孤魂野鬼也做不得，轮回也入不去，叫他如云散无影踪。

　　匆匆赶来的观止道士目眦尽裂，终于拼死抢下他的血衣，带回了他最后一缕魂魄。

　　那血衣被埋在白云寺的桃树下，观止道士绞尽脑汁，终于把魂魄锁在树上，他已时日无多，自然无力抗衡太子那里的逼迫，只能匆匆结下阵法，尽力保全这棵桃树。

　　自此以后，沈贞贞便是那棵不长个子不挂果，娇滴滴的桃树。

　　寺里的住持一代一代地传承下这个秘密，期盼着日后能有什么法子，好将沈贞贞解救出来，可这一等就是五百年。

　　五百年的沧海桑田，足以让一个年青的太子成为帝王，足以见证朝代的变迁，足以让沉默的小蛇生生捱过两次天劫。

　　他的骨骼在弥天盖地的雷里一根根地折断，化为齑粉，又慢慢复苏，长成新的血肉。

　　那个时候的长风，就会反复地回想醒来的那一刻，沈贞贞都那样病重了，下手仍是很黑，生生让他昏睡了两三日的功夫，等他张开眼睛的时候，连地上的狼藉都消失不见了。

　　长风并没有复仇，没有去咬死杀害了沈贞贞的百姓，也没有潜入宫中杀掉那个疯子。

　　他隔段日子就要去次白云寺，化作小蛇缠在那棵树身上，静静地睡觉，在天色将亮的时候就离开。

　　他只想，能够再次见到沈贞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