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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涉江采芙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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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六月,蝉鸣柳林间。
平波渺渺的池面上,绿浪随风翻滚,菡萏迎风摇曳。舒展的嫩叶,粉艳的花,摇曳生姿地透出一抹冰清玉洁,盈盈美态,教人迷醉。
“福伯,我要的是那一朵。”
纤细的皓腕所指的是水中最亭亭玉立的一朵。清脆悦耳的声音,仿若风中摆动的银铃,在明媚的晨光中,一波一波地荡漾。
年迈的老车夫挽起衣袖,涉水而行。岸上停着一辆乌篷的马车,梳双髻的婢女临车而立,马车的车帘微微掀起,露出少女天真的面容,乌云发,芙蓉脸。
马车上的这位少女姓纪,名柔嘉,是现任驻藏大臣纪山府上的千金。
此际,纪柔嘉的脸上尽是喜悦的期待。天色微亮,她便离家代母到庙里上香还愿,诚心为长年在外戍守边疆的老父祈求平安。返途中,被这一池的绝色吸引,于是再也不顾什么礼节仪态,任性地要老车夫采摘下最美的一朵,回府供养在净瓶之中。
福伯闻言,又往外探了探身体,但毕竟年迈,体态龙钟,一时竟是无计可施。
“让我来吧。”男子爽朗有力的声音传来,然后驱马入水,俯身折下池中最美的一朵。马蹄溅起细碎的水花,大珠小珠,在晨曦中光彩四溢。
上了岸,男子跃下马,双手擎花,身姿豪迈,向马车徐徐走来。
站在马车前的婢女正要伸手去接,却听见车厢里传来一声低唤:“藕初!”
被唤作藕初的婢女识趣地缩回手,并且退开了几步。
男子径直走到马车前面,把手中的一朵芙蓉递给纪柔嘉。剑眉星目,嘴角的弧线微微上翘,好一张俊朗刚毅的面容。
这一张脸!纪柔嘉接过芙蓉,内心情愫翻动,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男子对她微微一笑,回身牵过白驹,跨上马背,绝尘而去。
纪柔嘉玩弄着手中的绝色芙蓉,心湖澄出那张刚峻的面容,一时间走了神。
回到府中,竟然看到那匹神骏的白马,系在庭中的槐树之下,摇晃着尾巴,四处觅了青草咀嚼。纪柔嘉内心激动,跃下马车,也不顾礼仪,提起裙子,直奔大厅。结果刚踏进门槛,便被端坐中堂的母亲喝止。
“柔嘉,府中有客人,你太失礼了。”
下首正襟而坐的男子回过了头,眼光灼灼,嘴角噙笑。
“一别五年,纪姑娘长这么大了?”
荷塘之畔,他没有认出她,此际又是客套而生疏的一声纪姑娘。那颗在胸腔中怦怦跳动的心,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全凉了。
但,他还是记得她的。
纪柔嘉低下头,咬着唇,不吭一声,垂着螓首站到母亲身旁。
听他与母亲言谈。原来他已被皇上委任,不日进藏,与年迈的父亲共同戍守边疆。此趟上门拜访,既是辞行,也是顺便捎上带去边疆的口讯。然后他便起身告辞,并且说不日将出发,如有要捎去边关的物件,可以派人送到大学士府云云。
“都统大人,老身的腿脚不方便,就让柔嘉送你出府吧。”
纪柔嘉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裙摆,细细地咀嚼他爽朗的嗓音说的每一句话。听到母亲唤她,才错愕地回过神来。
“是的,额娘。”
抬起头,便迎上了他幽深的眼眸,一颗芳心又开始狂跳不止。
沿着曲廊走出去。
她一直低着头,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夏日的风穿堂而过,这槐树枝头的蝉鸣,越发显得聒噪。
“刚才在荷塘边,我真的没认出你来。”
傅清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五年了,她长大了,而他也更老了。老了?!他轻蹙着眉,有一丝不明的情绪在心头荡漾过。他体健力壮,一直以来都没有把自己与这个词联想起来,但是看着她年轻得像刚绽放的芙蓉花一样的脸,他突然萌生出这样的慨叹。
五年前,纪山从西藏离任,他接任。驻藏归来后,便被委派到天津出任总兵。一晃眼五年过去,如今二度进藏,与同样是两任驻藏大臣的纪山共同掌政。与纪家的源渊,似乎要这样一直交缠下去。
当日她随父离开西藏,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满身灵气。五年的时间,让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娇俏少女。
按理说,如今他是从一品都统,而纪山是正二品副都统,官阶在他之下,他派人送个口信便可以了,落在他人耳里,也不会说他傲慢,但他还是亲自上门拜访,他是希望能见一见这个小丫头的。
“我没想到你会来。”纪柔嘉轻轻地回了一句。
“我们曾经有过约定,有空要来看你。”傅清的心头有点怅然,她长大了,当然也不会在乎那个约定了。
“我以为你忘了。”她是如何也不会忘记的。那一次离别,她哭着不肯上马车。于是他便答应,有空一定会来看她。她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父亲离去。马车驶出很远,还看见他直立在原野上的挺拔身影,身后是那朗朗的雪峰。
“原本去年就来看你了,但刚好皇后仙游……”
去年他从西藏卸任归来,有意来看她。但正遇上姐姐孝贤皇后去世,于是便被阻碍了。
“我知道的。”纪柔嘉打断傅清。她一直都知道,他不是不守诺言的人。
已经走到槐树下了,傅清伸手去牵马缰绳。
“你现在住在哪里?”纪柔嘉急急地开口,怕他又会翻身上马,一下子就从她的身边离开。
“大学士府。”傅清的口吻带点自嘲。年近三十,还没有成家,除了兄弟傅恒的学士府,他还能住在哪里?
“你,还不打算成家吗?”纪柔嘉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刚说出来就觉得脸颊发烫。她问这样的话,是不适宜的吧,会不会招来他的嘲讽?
“没有合适的人。”
傅清摇摇头,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神。
不是没有想过,而是多年的戎马生涯,没有把精力花费在这件事上,同时没有一个女子能走到他的心里。于是正室的位置,便一直空着。
乌黑的发,晶亮的眸,灵秀的脸。这么多年,能让他记挂在心上的,就只有她一个了。
傅清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他们正在谈论婚姻的问题,他怎么会想到她身上去了。他的年纪大她将近一倍。他的姐姐嫁予宝亲王弘历的时候虚岁才十五,如果他也是这般年纪成婚,生下的儿女,说不定都有她这般年纪了。
“你呢?许人了没有?”
傅清甩甩头,甩掉那些不合宜的想法。
“没有。”
不是没有上门求亲的人,但她以父亲戍边未返为由,一直在拖。来提亲的人,都不是她心里盼望的那个。
“你长大了,但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是愿意听你叫我一声傅大哥。”傅清注视着纪柔嘉,等她开口。
“怎么了?不愿意?”等得有点久了,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着自嘲。
“傅大哥!”
“好久没听你这样叫我了。”傅清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眼角眉梢都是笑容,那么暖,那么亲切。别后幽梦几多重,这样的笑容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终于又见到了,这是真实的,不是梦。
纪柔嘉的眼眸中蒙上了水气,眼前的峻脸变得有点模糊不清。那一年,他从狼群中救出她,她就知道,这个男人,她会用一生去铭记。
“离京之前如果有空,我还会来看你的。”
傅清牵了马出门,跨上马背,扬袖挥鞭而去。
傅清。傅清。纪柔嘉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怅然地倚在门前的石狮上,灵魂仿佛在他扬鞭而去的那一刻,也跟着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