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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65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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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在一片素白中迟疑地睁眼。
眼前的陈设稍显熟悉——当然,医院的布置都大同小异,然而身为犬的敏锐直觉不停跳动着提醒他:他一定亲身到过这个地方。
——然而,何时何地?思考一旦用力,他就无可奈何地开始头痛起来。
这时另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他眼前闪过一幕幕场景,无数的争斗、嘶喊与呼救,血气、枪声与伤口,最终一切烦扰嘈杂均从他脑海中褪去,空荡中仅剩下一双半透的眼睛。
带着关怀、纵容与无奈的眼睛,如琉璃一般晶莹动人。下一秒黑云发现它真实存在。
“……你怎么了?”余礼坐回床头,垂眼削手上的苹果。他的表情太过认真,险些让黑云误以为那是什么珍馐。
他仔仔细细将水果的皮剥了个遍,又慢慢吞吞切成小块,终于没理由逃避黑云的视线了。
抬起头时,黑云说“啊”。骄纵的小犬故意歪头去看胳膊上的留置针,非常自然地示意余礼服务。
余礼当初冒险时不觉得,眼下面对黑云,后知后觉产生拖人下水的心虚来——尤其眼前的犬不仅仅是“搭档”而已,倘若让彭莉女士知道儿子在外如此鲁莽,以至负了小犬的身和心,她又要气得抹眼泪了。
可惜余礼不想她知道,她也早晚会知道的。玉兰警犬疗养中心算半个余家地盘,身为院长的余成伟先生是名妻管严,他不可能瞒住妻子任何事,余礼一点不指望他。
果然,病房门外,鞋跟“哒、哒”的声音响起,余礼的脊背下意识绷紧了,在门开的同时站直回望——
费绩站在那里。
看见余礼站着,颇有些意外,挥手表示:“免礼免礼。”
“去你的。”余礼像被判了缓刑,弱弱靠回黑云床头。王红桥从费绩后头冒出个脑袋,笑嘻嘻打了个招呼。
她身上也有些轻伤,当然不如黑云这样严重,也获批请假疗养一阵。黑云不确定自己睡了多久,但看见女警又被养回了最初珠圆玉润的模样,估计时间绝不算短。
“哟,黑云也醒了。”费绩说,“你晚一点醒,就能看见余礼穿着缎带给你哭丧了。”
“哪有这么夸张……”余礼摸摸鼻子。
王红桥踩了他一脚,费绩才勉强正经了些:“虽然是个玩笑,你们的一等功申请已经报到中央去,就等批下来了——这句是真话。”
王红桥也喜气洋洋地和他们道“恭喜”,她如今转正成功,被调到余礼麾下,正是红光满面。
费绩评价道:“怎么样,余礼?听见这个消息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我上哪高兴去。”余礼苦笑了一下,“走运罢了。”
黑云被余礼摇着床坐起来,终于意识到手术后可怕的后遗症。他的脑子不清醒,口舌也不如往日灵巧,即便猜到余礼正由他而联想到金陵的职业生涯低落,却张口也说不出话,只能若有似无地发出一声:
“嗯……”
余礼立即俯身过来:“不舒服吗?”
他按了护士铃,这下连余成伟业惊动了。院长大人混在手忙脚乱的医护里混进来,看见费绩等人,先说“无关人员外面等”。
黑云拉住一个护士的袖口,指着余礼说:“他不是无关人员。”护士的目光淡淡扫了过来,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她说:“家属也外面等。”
费绩当即大笑出声,被赶到走廊上时,还在问余礼:“导员算哪门子家属?”
余礼却神情微妙,王红桥扯一把费绩,对余礼的反应露出某种了然的笑。她把捏在手中的果篮塞给余礼,很自觉地表示:“那我们先走了。”
“下次见面,估计是表彰会了。”费绩说,“走了。”
余礼在墙上靠着,不一会余成伟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儿子如今的模样,余成伟高低叹了口气:
“你说实话。”
“我会自己和妈解释。”余礼顿了顿,“……我的错,爸。”
“你主意大的很,我们一向不管你。”余成伟教育他,“但黑云毕竟是跟着你的搭档,脑热上头的时候,多少也替他想想。”
余礼很诚心地点头,双眉似蹙非蹙,犹犹豫豫的,余成伟看了烦心。
“有话就说。”
“……不止。”
“?”余成伟年纪大了,反应慢一拍,“什么玩意?”
余礼居然内敛地笑了,老父亲的额角当即突突直跳——这笑容往往出现在他的好儿子使坏的时刻,余成伟脑中充满不详的预感。
“爸,黑云不止是我的搭档了。”余礼说,“我提前和你通个气,一会我妈问起来,你们可千万别为难他。”
余成伟以为自己没听懂,眼睛一眨,迟疑地问:“‘不止’……是什么意思?”
余礼沉默,看向病房里,穿过人来人往的间隙,黑云被压在病床上做检查,间或对上他的视线。
考虑到老父亲脆弱的心脏,余礼不想太直接,但未等他想出合适的措辞,一个咋咋唬唬的小犬突然出现,把他撞一踉跄。
“哎呀,叔。”金陵在疗养院混熟了,和院长大人撒娇也很熟练,
“你别管年轻人们的想法——我听说黑云醒了!他怎么样?”
说着就探头探脑望门里往,果然也被严格的医护们赶出来。余成伟笑说:
“你还嫌我老上了。”
有金陵救场,余礼总算得了缓兵之计。余成伟隔空朝他脑门上一点,意思也很明确:回家再收拾你。
余礼面上不显,心中却多少忐忑。黑云不过与他爸妈见了一面,第二上门就要以“儿媳”的身份,他摸不准长辈们的态度。
……也许他该花点时间,操心黑云能否被父母接纳。
幸而眼下,病号就是病号。在黑云仍然躺在床上,静等功勋的时间里,他完全能受到所有人的宽容。
王秀行来探望了一次,甚至带来市局与省厅的领导。小犬不知是否因为不知者无畏,居然表现得十分淡定,心安理得地坐在病床上和诸位中年人握手。
王秀行看起来老了十岁,据费绩解释,他为了补先斩后奏的材料狠熬了一把夜,皱纹都深了。他似乎打算在尘埃落定后正式提请退休,善始善终,颐养天年。
除他以外,另一位来宾的拜访让黑云更重视。那就是余家家主、都市俏佳人、常年在外出差的彭莉女士。她带来了枸杞、山药、猪蹄和虫草花炖成的汤,余礼真担心黑云喝了以后滋补太过,只给他尝了一口。
黑云当着女人的面被喂食,十分抗拒,伸手夺余礼手中的勺。但他手背还连着滴瓶呢,余礼抬手就给了他一下,黑云还没来得及捂额头,彭莉就发话了:
“你老欺负他做什么。”妈妈教育他,“黑云比你小这么多,照顾一下怎么,委屈你了?”
余礼还没来得及表态,黑云已经说:“您别怪余礼,怪我平时太皮。”
彭莉的眼睛一瞪,心要偏到天上去了。
“没有警犬,你一个训犬的算什么?别以为你爸替你瞒着,他受了多严重的伤,不都是因为你!”
黑云得意地看一眼余礼,谦虚道:“没有没有。”
余礼却说:“妈说的是。”而后好声好气地送走了母亲。回来时他发现黑云还躺在床上发呆,过了一会,他不由问:
“所以,你照顾我是因为我年纪小吗?”
“怎么会?”余礼熟练地替他掖了被角。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而且,”他的声音很小,幸好黑云听清了,
“照顾一下我的‘男友’,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嘛?”
黑云顿时满意道:“就是,年纪小怎么了,年纪小才好呢。”
余礼沉默一会,不想回忆起年轻有什么可“好”的。他感觉社畜的后腰正在隐隐作痛,于是希望这话题赶快过去,转而提起另一个人:
“王红桥刚才偷偷告诉我,关于‘玛红’的调查就结束了,功过相抵,她恐怕很难正常归队。”
“……”
黑云端详他的表情,余礼保持了相当客观、中立的态度转述这事。黑云并不感激他的委婉,直接问:
“你什么时候知道她就是越英的?”
余礼不语,余礼的眼神犹豫,难得有这样心虚的时候。最终,他叹了口气:
“自从金陵出了事后,我一直在自行追踪‘红姐’这条线,尝试抓到‘曼巴’的线索。”
黑云猜到他会顾左右而言他,又追问道:“现在没有别人,你大可以说实话,余礼。”
余礼垂眼,刘海的阴影深深罩住了那双眼球的光泽。黑云在这场对话中占尽上风,伸长脖子凑近瞧余礼的面孔,忽的余礼指尖一颤,居然卷住了他的右手。
而后以黑云受宠若惊的主动,余礼送上他的双唇,用一个无言的吻堵住小犬那恼人的唇舌。连黑云始料不及,就被被抱住了后脑,轻柔地压回枕头上,余礼的长腿正正好跪在他的腰侧,他的舌尖柔软且热情,唇珠暧昧地摩挲黑云的脸。
“放过我吧,好小狗。”
他竟还凹出一副委屈的口吻,黑云当然不可能拒绝难得的示弱,居然稀里糊涂被模糊了重点。
“我的真心可鉴。所以别问这事了……好吗?”
“……好。”
黑云的喉头滚了滚,沙哑地说,“主人,我有点渴。”
余礼几乎贴着他露出微笑。他闷闷地呛了两声,说一句“我去倒点水来”。却被黑云一把拦住腰压回胸前。他像一头真正的小狗一样,捏着主人的下巴将人的唇峰、下巴和脸颊都舔得湿漉漉的,一边发出含混的呜咽声,任余礼怎样推拒也推不开他。
“走开,唔……坏狗,走开。”
“不要,不坏,听话的。”黑云小声道。行动上却恰恰相反,反将余礼裹紧被子里,越发用力地舔他、吮他和咬。他一面不住念着:
“你答应什么都听我的,你答应过……余礼。我一直记得呢,是你说的,只要不在任务里,我想怎样都可以。”
余礼来不及说任何话,头脸已被蒙了个彻底。光天化日,疗养院里,他本来只顾想怎么稳住黑云,谁知被这小犬抓住时机白日宣淫。
更不巧的是不远处传来敲门声。余礼被逼出最后的力气,居然推开了黑云的桎梏,微喘着抬头看向门外。
——女人换回习惯的衬衫和长裤,装束干练,抱起双臂上下瞧他。
“我给你留了好一个麻烦精,是不是?”
余礼勉强从被亲蒙的混沌大脑里抽出神来,连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越前辈。”
黑云见到旧主,首先居然在挑她话中的毛病:“我哪里麻烦!别人喜欢我来不及呢!”
“好好好,”越英说。
余礼回答了上一个问题:“没事,黑云很好。”
“看不出来。”
女人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们,很自然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余礼不得不只能坐在黑云的床侧。
“我听说你不能继续做警察了。”黑云问。
“嗯……”越英无所谓地笑笑,调侃说,“谁让我拖着那样一个‘不干净’的背景呢?——何况,如果我能回来,你不就要面临选我还是余礼的问题?我可不想自取其辱。”
“……”黑云沉默地盯着她,余礼拍了拍他,开口圆场道:
“和前辈相比,我可没那个自信。”
“哈哈,做警犬还是一心一意比较好哦,黑云。”越英说,
“听说明天你就能出院了,看见你好,我也能放心了。”
“前辈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刚刚从你你父亲那回来,他也这样问了,并邀请我以后留在疗养院里帮工。”
“……”
连余礼都一时忘记该说什么,从荣华加深的警察至“帮工”的差距,远不是任何言语能丈量的。他听见黑云在深吸气,按住他的手,与他手心贴手心,代这名不善言辞的小犬问那句:
“……您答应了吗?”
“还在考虑。”越英莞尔一笑,忽也叹了口气,将目光落在他们相牵的手上,
“未来是很复杂的,余礼。”
“但总有确定的事。”
黑云听见余礼说,并感到握在他右手的力道紧了紧。他忍不住轻轻勾起了唇角,屈指搔了一下余礼手心,立刻被欲盖弥彰地松开了。
他看进余礼的眼睛,这双眼一如初见时那般澄澈透明。而也正是眼前的人拉开黑云生命中的阴霾,牵他出了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
于是黑云又笑,咧着嘴,傻乎乎的。
他对越英说:“我确定我的未来会和余礼一起,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