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指挥官在古代种田》姬婼

41、041

　　不出半月，小竹村的瘟疫压了下去，也不再有人找上门来。
　　有些人回过头平静下来，会在她门前放些吃的，有的看见她，依然恨，不过却不再上前，只是远远绕道。

　　心与并不在意，听见好消息时，心却越发平宁。

　　——

　　等忙过这一阵，算算日子，福儿也该生了。

　　最近没人找事，心与脑袋里紧绷的弦松下来，夜里反而睡不踏实，心也跟着落不着地。她本打算等孩子大点再去，但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冒险去看看，于是开始着手安排，简单收拾细软，把礼物仔细装在包袱里，又提前打扫好屋内屋外。

　　走之前，心与给荷花婶打过招呼，假称有了逃荒途中走散的亲戚的消息，决定去探探真假，托她照看一下屋子。
　　随后，便和指挥官一道离开。

　　去到梁家沟时，福儿挺着大肚子已难下地，每日都在炕上躺着，没两日便有了动静。姓周的家里穷，本来不打算花钱找稳婆，就她婆婆烧了热水，备了剪刀被推上阵，然而疼了一整日也没顺下来，眼看要难产了，这才慌慌张张找村里最有经验的婆子来。

　　听着福儿撕心裂肺的喊声，看着院里像只无头苍蝇乱撞的周皓，躲在屋后坡上蹲守的心与的心脏像给拳头攥着，一紧一紧，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又是一个时辰的煎熬过去。
　　稳婆大呼热水，脸上冷汗涔涔，已没了刚进屋时信心满满的好颜色。

　　心与等不得了，慌张去寻身边人，苦苦哀求：“神明大人，求求你，求求你救救福儿！她可，可不能有事！”

　　指挥官垂下眸子，全息投影出的身体竟如卡屏般忽然一闪。
　　从他和心与相遇开始，这个女人，无论日子多么艰难，从没有跟人低头，开口说过求字，最多也就是问一嘴，碰壁之后便自个琢磨，可眼下，她却为了躺在炕上的那个女人不停地恳求，豁出去地恳求。

　　“我……”

　　他想告诉她，神救不了世人。

　　心与哭得抽搐，身子发软往地上滑，手却拼命抓着树干吊住，不敢发出过大的动静。
　　指挥官一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没能说出那些残酷的话。

　　神明大人的反应让心与心乱如麻，她想起他曾说过自己不会治病，不同的神仙管不同的事情，也许，也许……他做不到，但其他的神仙可以办到。于是，焦急之中的她忍不住去拽指挥官的衣角，恳求道：“呜呜呜，神明大人，你的神仙朋友既然有能治青苗的神药，那能不能……”

　　指挥官也反应过来，试图在储物箱里找，可惜什么都没找到，也许机甲上有这样的仪器和医用器材，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实在束手无策，可看着眼前的女人泪眼婆娑的模样，不知怎地，忽然想起那一日心与回来小竹屋，先是懊恼自己没有秋耕，但很快又用程阿伯的话鼓励自己的模样——“错失机会纵然可惜，但要放眼前方，去想补救的方法，而不是一直懊丧！”
　　蓦地，指挥官决心自己去试一试，毕竟他也看了那么久的书。

　　“神明大人……”
　　心与正要开口，就瞧见身旁一道流光飞去。

　　014号刚从窗缝钻进屋子，就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落地，随之而来的是稳婆放开嗓子的呼喊：“血！好多血！止不住了！”

　　事到跟前，没有临床经验的指挥官，对妇产科的知识根本无法下手，他只能拼命翻箱倒柜去找止血剂。
　　然而，他还没有以神的身份示下，炕上的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指挥官摇摇晃晃飞了出来，就看到心与朝他扑过来。

　　“孩子出来了？是么？我听见了哭声？”
　　“孩子他娘还好吗？”

　　他没说话，脸色惨然，心与这心里头如同踩空，不假思索跪下向他磕头。
　　指挥官受惊往后退，不敢受她大礼，想去搀扶却因为没有实体无法拉住她。这时，风吹草动，山中的小路上有人正在往周家赶，他忙低喊了一声“快躲起来”。

　　然而心与情切激动，根本没听进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指挥官急中生智，干脆折叠空间来遮蔽，只是稍稍有些迟，还是被眼尖的良杭瞥到一抹淡淡的影子。

　　良杭停下脚步，随同的人看他脸上晦明难测，不由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喂！良杭，怎么了？看什么呢？”
　　“……俺好像看到心与了。”

　　“眼花了吧，人都死了，你是不是还念着人家。”
　　“……”

　　“也是心与那丫头没福气，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

　　说话的两人顺着羊肠小路，下到周家的院里，直到听不清说话声，指挥官这才挥手，显出心与的身形。
　　心与跪坐在草地上，仍自抽抽嗒嗒。

　　怕她哭得背过气去，指挥官尝试安慰她，让她跟自己说话。
　　可说什么呢？
　　他并不擅长闲聊，但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她想不开，只能干瘪瘪地说起从前：“我以前所在的那颗星星……”

　　“很早以前，我们就没有了家这个概念，所有新的生命，都靠……统一孕育，没有父母，也没有亲戚，根据基因……优势的不同，进入不同的培育机构，接受老师的传承，走上注定的职业道路……”
　　至于基因，都是人为编辑过的，海洋星帝国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就孕育什么样的人才。

　　“……这就是神的世界吗？”心与惊诧，“所以，神明大人你才会变成这样吗？”
　　“哪样？”

　　心与向他伸出手，想要捧起他的脸，那眼神悲哀无望：“……因为感受不到生命的沉重和力量，所以对生命的逝去也毫无波澜。”

　　指挥官忽然睁大眼睛，他一直觉得，012号指挥官反对自己，是因为决策上的优化，是因为宇宙黑暗法则，但这个女人，说出了根源！因为生命的得来并非不易，培养更是能够复刻，因此，他们对于生命不够敬畏，自然也就感觉不到温度和力度。

　　“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心与抹了一把眼泪，瘪住嘴不让自己哭，让自己能把话说利索。

　　眼下周家院子里外都是人，心与这时过去，除非如那些话本里写的能飞檐走壁，否则极容易暴露，可他已无法挽回福儿的性命，怎忍得下心再冷酷地拒绝她这小小的乞求！

　　指挥官思前想后，先是翻了翻那空间储物箱，但海洋星的技术将所有仪器缩小化，因而储物箱的空间不足以容纳一个大活人，没法带她空间转移。
　　不过，这倒是给了他新的启发。

　　储物箱是通过折叠空间降至二维后随身携带，既然可以将，那也可以升，若只是看一眼，可以在多维层面上给她空间透视，足以让她站在这里，就能看到炕上的福儿，如果他没有记错，有一种太空军用望眼镜能够满足。

　　他记得解体前，自己随手收纳了。
　　014号反复翻找，并在心里祈祷并没有落在机甲上。

　　“找到了！你拿着这个——”指挥官将一个半掌大的空心环扔给心与，让她放在眼睛前，帮她调试，教她如何使用，并再三强调：“千万注意，不要让任何东西从里面穿过，尤其是手指。”
　　要是周家人发现凭空出现一些奇怪的东西，还不得吓个半死。

　　心与握着圆环，向他连鞠了三躬。
　　里屋中，赶来的赤脚大夫频频摇头，就在这时，本已没有气息的福儿忽然攥着那口气回光返照，半撑坐起来，招手要看孩子。

　　心与顿时一个激灵，差点把手上的圆环扔出去。
　　稳婆立刻抱着孩子贴到她跟前，但福儿早已神志不清，连孩子的方向都分辨不出，胡乱抓着亲人的手，用虚弱的声音不停念叨：“保，保孩子，保住俺的孩子！”

　　周皓蹭一声冲进来，抓住赤脚大夫的衣襟，大声说：“大夫，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俺婆娘！求求你，俺给你跪下，俺给你磕头！”
　　两家的娘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孩子的爷爷和姥爷则在门外，沉默地叹息。

　　“……孩子的名字，就叫做小希，希望的希。”

　　泪水模糊双眼，心与本不忍直视，却在福儿撒手时，忽然睁大眼睛，想把她，把孩子看个清楚，又努力伸出手，想去抓住她的手指。

　　“喂！”
　　指挥官隐隐有预感，在福儿的手臂落下的瞬间，飞了出来，将空间望远镜撞开。

　　心与的手擦过虚相，就像当初她穿过神明大人的身体一样。
　　这都是她握不住的东西。

　　明明刚才已经强调过，千万不要试图穿过多维空间，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指挥官正想数落和强调两句，回首却见她伸臂，寂寞地拥抱狂风。
　　一道流光从他眼前滑过，坠在草叶上，转瞬化于无形。

　　是眼泪。
　　是虚拟的眼泪。

　　全息投影可以模拟各种情绪，只是他从未悲伤，所以尤感惊诧——那不是别人的眼泪，正是他的眼泪，就在那一瞬间，他共情了身前的女人。

　　潜意识里的悲伤被智脑捕捉，显现在全息投影上。
　　人类的伟大，在于恐惧死亡，却又以渺小之躯直面死亡。他们也可以像海洋星人一样，为了集体的利益牺牲，为了延续牺牲，但仔细分辨，却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指挥官冲到心与跟前，想要试图按住她的双肩，焦急地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什么怎么选？”心与抬起下巴，还未从悲伤中抽身，面对他猝然的发问而一脸茫然。
　　指挥官继续追问：“你会选择自己去死吗？为了人类繁衍的伟大使命。”

　　“……神明大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会觉得人类的延续与你息息相关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啊，你听不懂，不会懂。”指挥官垂下双臂，向后退，他觉得刚才失态的自己滑稽又可笑。

　　静默半晌后，心与像是回过味来，闷闷道：“是，我是不懂，你说的我不懂，但如果我爱我的丈夫，我爱我的孩子，我，没准也会这样选择。”
　　指挥官站在原地，天色暗下来，但他却觉得眼前的女人在发光，如冥冥黑夜里的北辰星。

　　“哇——”
　　孩子的啼哭声就在耳畔，这一刻，却一点不显得吵闹，恍恍惚惚的他突然明白了，福儿为什么要给孩子取名小希。

　　人类的身上有一种他们没有的力量。
　　他们害怕被污染，害怕别的文明对自己的影响而坚持达到的高度一致，其实是那样的脆弱。越是恐惧，越是束缚，而人却可以在无尽的诱惑中，拥有坚持守住本心的魅力——他们所有的选择都来自于我愿意。

　　福儿的丈夫周皓破门而出，弯着脖子迎头冲向院墙，看那架势是要殉情，站在院里的人迅速反应过来，赶紧又拉又拽，将他拦腰抱住。
　　孩子奶奶哭得嗓子都哑了：“你不想想你自己，难道不想想孩子吗！你死了，孩子怎么办！”

　　周皓晃神，膝盖一软，跪倒在福儿爹娘身前：“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男人失声痛哭，他的哭声渐渐掩盖住孩子的哭声，这一刻，心与侧身望向远方，太阳沉下山头，再也不见一丝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