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不要哭》狂月天时

1、第 1 章

　　好黑好黑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间，长长的平安时代碎花的和服铺了几叠榻榻米。房间里点着昏暗的蜡烛，一个女子端坐在镜前，脸上途着浓浓的艺伎妆。尽管如此，还是可以从她脖颈处柔滑如丝的肌肤看出她的少女年龄。但是，镜中的眼神却流露出与少女年龄不相符的寂寞。

　　“美夕，准备好了吗？”纸门外传来低低的，但绝非客气的问话。

　　少女只是直起身，轻轻拉开纸门。

　　“既然一切就绪就随我去表演吧！”一个中年妇女，却穿着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称的和服——想必此人年轻的时候也定是有名的艺伎吧，只不过客人总是喜欢年轻漂亮，嗓音甜美的少女的。既然年华已逝，也唯有将自己的歌舞弹奏技巧技巧传授于徒弟，以徒弟来作为生活来源了。这名被唤做美夕的少女，正是如此一棵摇钱树。

　　当三味线与太鼓响起的时候，美夕摆弄着手中的折扇，和着特有的五个音阶的樱花曲边唱边跳。美夕的舞步轻盈，肢体语言丰富，嗓音清远嘹亮，每晚的表演都有很多客人慕名而来捧场。于是上，美夕的名胜一下子传得很远，成为当地颇有名气的歌姬。

　　每晚女师傅都会数钱数得眉开眼笑，而美夕只会一言不发地，静静地端坐在一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接着便拿着属于自己的一点报酬退回房间里，对着镜子中憔悴的脸，哭花浓妆。

　　在白天，女师傅会沉沉睡去，扯着令人怎么也不能想到是女人发出的鼻鼾。美夕只是着上普通的日常和服，将头发梳成髻，干净着一张脸去街上。

　　街上总是那么热闹。美夕的身边走过一对对撑着油纸伞的夫妻或情侣；下学的孩子们穿着整洁统一的制服嬉笑打闹；偶尔看到带刀的警察巡逻。明治维新后，已经不允许武士佩刀了，唯一有佩刀资格的，只有警察而已。

　　这时的美夕，只不过是长相清秀的普通女孩子而已，谁也不认识她是远近驰名的歌姬美夕，谁也不会和她说一句话。美夕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看樱花飞落，不禁黯然神伤。樱花是一种很美的，但生命极短暂的植物。美夕偏偏喜欢樱花，她听说过关于樱花的传说：以前的樱花是白色的，之所以会变成红色，是因为每一株樱花树下都埋着一具尸体，樱花正是吸收了尸体的血才被染成红色的。

　　美夕从腰间取出手帕，小心地包好地上的花瓣。

　　偶尔没有演出的晚上——那多半是女师傅拿着美夕的劳动成果去酒肆挥霍的时候——美夕就会坐在房间的凉台上赏月。她吹奏长笛，请明月倾听她的心声。因为，她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和她交谈，她只是一个人。

　　演出时，客人们仅只陶醉于她的歌舞中，却无一人愿意深入地了解她是如此寂寞。后来，她开始学作日本娃娃。“娃娃啊娃娃……”她时常呓语着流泪。可寂寞仍然如幽灵般至死缠绕，它在阴暗湿润的水低滋生着无数绝望和痛苦的魂魄。凉台上的风夜夜都在气若游丝地哭泣，镜子里一直关押着哀伤的面孔，尖叫着的美夕被埋在泥土下面，梦里不停地有细微的声音在说：“好难过，我好难过……”在美夕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它就在那幼小的身体里埋下了自己的种子，等着……

　　这日正值美夕16岁生日，女师傅唤她去自己的房间。美夕便拉开纸门，一路碎步地去。女师傅从不进美夕的房间，只是隔着纸门与美夕对话。因为，她总觉得美夕的房间里异常的冰冷，仿佛并没有活人的气息。为了避开这种可怕的感觉，她总是将美夕唤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为你生日特地去专门店买的。你以后也要更加努力才是。”女师傅拿出一双袜子。

　　“五个别扣？”美夕十分困惑。

　　“是啊！普通店家只卖四个别扣的袜子，这是我在专门店里定做的袜子，完全适合你的脚。那样你的脚尖看起来会更修长美丽，配上五个别扣，是为了不会松脱，这是以舞蹈为专业的人跟玩票的所不同的地方！”女师傅似乎十分自豪。

　　“师傅……”美夕仿佛有所感触。

　　“我以前如你一般年龄时，也受过老师的馈赠，穿着五个别扣的袜子跳舞呢！”女师傅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可惜人总有老的时候……”

　　美夕没有言语，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手中的袜子。

　　她开始穿有五个别扣的袜子跳舞。脚尖变得的确很好看，但客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只是关注她的歌舞，女师傅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挥霍着她的劳动成果，她也还是一如既往的一个人。一切，都没有改变，即使她穿上五个别扣的袜子。美夕彻底失望了，她每走一步，寂寞就在前方放置一颗钉子，踩上去，疼。

　　生活方式重复着单调的旋律，美夕的娃娃越来越多。她很少上街了，也没有再吹过笛子，演出时她的状态越来越糟，经常出现走音或忘词的现象。渐渐地，没有人来看她的表演了。女师傅又急又气，时常辱骂美夕。可她骂得越凶，美夕的状况就恶化得越快。无奈，她只好请来了医生。

　　诊断是在女师傅的房间里进行的，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进去美夕的房间。而诊断结果是，美夕在精神方面受严重的压抑，而越大的刺激就越加重她的病情。送走医生后，女师傅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摇钱树就这么枯萎了，她将来可怎么办？

　　“美夕，我看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散散心吧。”

　　“去哪呢？……我没有地方可去……”美夕双眼无神地看着远方。

　　“去伊豆吧！那里，是你的故乡。”

　　“故乡？……”对于美夕来说，这似乎是一个陌生的词。她不置可否，站起身回房了。

　　榻榻米上还放着一个未完成的娃娃。那是一个艺伎娃娃，有着黑黑的头发，漂亮的和服，只剩脚的部分没有完成了。美夕缓缓拿起针线。

　　那一夜，月亮圆得那样凄冷。凉台上响起了久违的笛声，听起来那样的伤感。女师傅依旧扯着响亮的鼻鼾，丝毫没有觉察到空气中的那一丝不安的氤氲。

　　“美夕，该起来了。收拾一下我们去伊豆吧！”早上，女师傅边伸着懒腰边向美夕的房间走去。

　　屋内没有任何反应，纸门也始终没有拉开。

　　“美夕！”女师傅有些心慌——仍没有回答。

　　女师傅的呼吸急促起来，虽然她不是善于幻想的女人，但女人的直觉却着实吓了她一跳——美夕出事了！

　　她努力地想摆脱这可怕的念头，但已不自觉地伸出颤抖的手去扯那纸门。门被蔌地拉开，映入眼帘的，是悬在空中穿着五个别扣袜子的双脚。

　　“啊！美夕！”女师傅顿时浑身瘫软，自己预料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

　　警察闻讯赶来，发现一封十分简短的遗书：“把我埋在樱花树下。”同时发现十六个手工制作得十分精美的日本娃娃，最迟完工的那个，是穿着五个别扣袜子的艺伎。这一个，是做得最栩栩如生的。玩偶店的老板收购了这个娃娃，并很快以高价出售了。可蹊跷的残剧接连发生，艺伎娃娃开始成为不幸的代名词，无论谁拥有了它，结果只会是死路一条。有人说，曾经看见一个披着长发，身着华美平安时代碎花和服的少女，幽灵般地在拥有娃娃的人家四周徘徊。空气中，似乎还会传来清远嘹亮的歌声，那歌声甚为悦耳，却带着浓郁的伤感与怨恨。

　　寂寞的种子终于等到了天色黯淡，等到了空气变冷，等到了了无人烟。它开始疯狂的生长，它长得粗壮茂盛，强硬地刺透美夕的躯体来到外面的世界，绿油油的叶迎着阴霾蔓延，黑压压的遮了天，避了日。

　　樱树的花瓣，只是静静的落下，仿佛无声的哭泣。

作者有话说

　　旧文，聊博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