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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祭拜 ...

  •   日日夜夜啃食心肝脾肺的回忆照例席卷而来,王琼华早已经习惯了,熟练的收拾好那些幽暗、深邃、潮湿的情绪,装入这副皮囊。

      背面鎏金的落地铜镜有一人高,镜面打磨得光滑无比,照得人影纤毫毕现。镜中的丽人一袭月白襦裙,用的整块松江细棉布裁成,款式简单,没有繁复的纹绣和绸带;一头青丝乌黑,挽成个单螺髻,连根银簪也未佩,却更显得乌发如云;一张小脸粉黛未施,却依然白皙如玉,眉目如画。明明是简单到极致的打扮,却美得让人心惊。就像一朵盛放的牡丹,鲜妍夺目。她只需站在那里就已汇聚了天下十分颜色,毋须金石玉器,绫罗绸缎增光添彩。

      王琼华注意到身上的裙衫因为走动起了几处褶皱,对着镜子一一细细抚平。又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才缓缓开口:

      “我想去拜祭一下阿娘。”

      屋内一众侍女闻言,不由面面相觑。宜家大着胆子道:“可是小姐,听说皇家使者已经在前院等着了,一直让他等着,会不会不太好。”

      “无妨,我心里有数。”王琼华淡淡道:“再说了,我都等了三年了,他连这这点时间也等不了么。”

      最后几句声音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语,崔嬷嬷站得最近,也只听清楚了“三年”、“时间”、“等不了”等几个模糊的字眼。

      王琼华这些年的艰难,崔嬷嬷都看在眼里,深知她一直没有走出丧母之痛。听她说要去祭拜崔三娘,也不忍拦她。红着眼圈道:

      “老奴陪着姑娘一起去。”

      “还是不了,嬷嬷在这里帮我准备一下待会儿接旨要换的衣裙和首饰吧。”

      崔嬷嬷见王琼华言辞虽温和,态度却坚决,也不再坚持相陪。只道:

      “好,待会儿老奴一定好好给姑娘打扮打扮。姑娘觉得明丽大气些好还是雍容华贵些好?老奴帮姑娘把配饰选出来。”

      “嬷嬷自己拿主意就好。我都听嬷嬷的。”

      王琼华说完,便独自出了房间,往祠堂而去。

      祠堂位于国公府东边,青瓦白墙,门前遍植绿松。隔着树影,王若玦远远的瞧见一个身穿暗青圆领袍的人走了进去,她一怔,暗想,莫非阿爹也来了。

      她疾步走近,待转过一道青砖影壁,就看到王弈鸣熟悉的背影立于祠堂正厅。

      “阿爹。”王琼华唤了一声。

      王弈鸣估摸着圣旨多半与赐婚有关。三年前费尽心思也没能作废婚约,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事到临头又是另一回事。偏偏还得装作欢天喜地的去接旨,一时心情烦闷,无可排遣,便走到了祠堂,想来看看亡妻,与她絮叨两句。不曾想居然会听到王琼华的声音,有些惊讶,转过身来。

      “琼儿,你怎么也来了?”

      王琼华瞧着父亲鬓边的白发好像又多了几根。今日为了接旨,刻意整理过仪容,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只是细看眉目间郁色依旧,不复当年容光焕发。

      “我来看看阿娘和阿鹄。”

      王子鹄,是王琼华的弟弟。按照时下风俗,刚出生便夭折的孩子是不能入祖坟,也不能在祠堂供奉灵位的。但是王弈鸣将那个出生后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的孩子跟崔三娘一起下葬,并坚持将灵位迁入了祠堂。太原王氏嫡系一脉如今只剩他与王琼华,他又位高权重,其他旁系虽反对,也别无他法。

      王琼华回答完父亲,便走上前分别给母亲和弟弟上了三炷香。复又跪到蒲团上,对着母亲的灵位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平静的道:

      “阿娘,我要嫁人了。”

      王弈鸣沉默的看着女儿的一系列动作,瞧着她单薄的肩背,纤细的身躯。她才只有十五岁,还没有长大,却已经不得不独自飞翔。三娘,我该怎么保护我们的女儿?

      父亲在一旁百感交集,心情波涛汹涌,王琼华一无所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用闲话家常一样的语气说:“其实我心里挺高兴的。因为,只有去到那里,才能更接近当年真相。只有我站在那里,才有能力,给您和阿鹄报仇!”

      “琼儿,你在说什么?”王弈鸣震惊了,万万没想到,会听到女儿这样的言语。

      王琼华恍若未闻,脊背挺直,纹丝不动,定定的看着母亲的灵位。

      “阿娘,我可能有很长时间不能来看您了。不过,不管我去到哪里,您一直都在我心里。”

      “琼儿,你!”王弈鸣又震惊又心痛,连手指都在颤抖。

      崔三娘亡故后,王弈鸣虽然自己深陷痛苦,难以自拔,却一直盼着女儿能早点走出来。是以,每每面对王琼华时,都是强作笑颜,不愿将难过的情绪传递给她。

      三年里,父女二人相依为命,相互开解,相互扶持。随着时间的流逝,王琼华的确渐渐开朗,状态一日好过一日。他一直以为,就算再也不可能回复到昔年的无忧无虑,但时光总会将她治愈。

      谁料到,今天,此刻,一个晴天霹雳将他砸得晕头转向。

      他一遍一遍的回想,这三年里他与爱女相依为命的所有细节。是不是他沉溺痛苦,行事不周全,漏出了些蛛丝马迹,才会让女儿怀疑母亲的死因。是他的错,他不配当父亲,他怎么能让女儿承受那些污秽不堪,他有何面目,面对崔三娘。

      王琼华站起身,见王弈鸣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样子,心下愧疚,走过去扶住他。

      她也不想这样张牙舞爪,让父亲看见自己这般锋利的模样。三年里,她无数次劝过自己,别再纠结于那些似是而非的疑点。做好李家和王家联姻的花瓶,听阿娘的话,从此以后平安喜乐。可是每当她说服了自己,总会梦见阿娘和弟弟来找她,问她为什么不报仇?还有父亲,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三年来,他是怎么过的。困住她的梦魇也同样困住了父亲。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如果狂风骤雨注定是无可避免,那就让她早点长出双翼,与父亲一起面对。

      王琼华一边抚着父亲的背为他顺气,一边继续轻描淡写的说:“阿爹难道从未怀疑过阿娘的死么?”

      “琼儿,这不是你该管的。”王弈鸣痛心疾首,避而不谈,却没有否认。

      “那什么是我该管的?”王琼华反问:“白色上衫是配石榴裙好还是配绿萝裙好?春天到了,院子里是种牡丹还是芍药?”

      “琼儿,我还记得,当初刚知道有你的时候,我跟你娘都是又欢喜又忐忑。”提起崔三娘,王弈鸣不自觉放柔了声音:“我们第一次做父母,当真是手足无措。整天幻想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以后要怎样教养。我们为你设想了很多很多的路,可是这所有的路里,都有一点,就是你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比如现在,琼儿,你就该欢欢喜喜的准备嫁衣,等着做你的太子妃!而不是殚精竭虑想这些事。”

      王琼华叹了口气,道:“阿爹觉得,我做了太子妃,能欢欢喜喜么?”

      王弈鸣一窒:“是阿爹对不住你,阿爹,从没有想过要你嫁进皇家。只是,”

      王弈鸣说到这里顿住,自嘲一笑。世人都以生在世家为荣,世家子有什么好,连女儿的婚姻也做不了主。

      “阿爹你别这么说。”王琼华低声道:“能做阿爹和阿娘的女儿,我很高兴。”

      “嫁进皇家也没什么不好,多少人想求也求不到。我没有什么委屈的。我只是,不能容忍阿娘的死,可能跟那里有关。”

      “你,你知道多少?”王弈鸣再次震惊了。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手中没有任何资源,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王琼华摇了摇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

      “我只知道,阿娘身体一向康健,给阿娘诊脉的大夫也一直说阿娘怀相很好,怎么突然就难产还大出血呢?阿鹄的样子您看到了么?他生得那般模样究竟是天生的还是有人害了他?两年前,给阿娘接生的石妈妈住的村子,突然遭了土匪,一家人都死了。是不是很巧?当然,最让我觉得蹊跷的是阿爹你啊。”

      “我?”

      “我都能看到的疑点,阿爹您会看不到么?可是为什么?阿爹就像真的从未怀疑过阿娘的死因一样。连给阿娘接生的下人,阿爹也没盘问过一句。石妈妈是大舅舅从淮州送过来的,她说要回淮州老家,您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结果没多久,大舅舅就送信过来说,石妈妈一家都死了。如果不是您特意关照过,我想大舅舅应该不会去关注一个接生妈妈的行踪吧?是什么原因让您行事这般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呢?”

      王琼华用最平静的声音诉说着最惊心动魄的话:“阿爹可是一等公爵,大乾中书令,王氏嫡枝。连民间小儿都会唱一句“王氏半天下”。说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是什么原因,或者说是谁?能让您如此忌讳。”

      “更何况,王家没有嫡子,没有继承人,对谁最有好处呢?旁系的大堂伯和三堂叔么?当然这也是一种可能,但不是还有我这个王家嫡女在么?虽然只是个女人,可我是皇家媳妇啊,我怎么就不能继承王家所有的资源呢?对了,我还有阿娘的崔记,真正日进斗金的商号。我带走所有的东西成了李家媳,然后王家嫡枝断在您这一代。”

      “当年浊水旁,当今圣上以一枚玉玦为信物,与王家定下婚姻之约,一时传为佳话。人人都说,圣上对王家仁义豁达,连“与君共享天下”的戏言都能说。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阿爹,我不该怀疑么?”

      王弈鸣没有回答王琼华的诘问,只是扭头看向崔三娘的灵位,涩声说了句:

      “三娘,该说琼儿果真是咱们的女儿么。”

      没有任何资源,仅仅凭着似有若无的蛛丝马迹就推断出如此多的东西,对局势分析如此精准,真是聪明绝顶。想到这里,王弈鸣欣慰有,心痛更多。他的女儿早就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独自野蛮生长了许久。

      是他太天真,琼儿生为王家人,早就是局中人,他又能为她遮风挡雨多久?

      “琼儿,阿爹之前什么都没说,不是因为怕。这天下,还没有什么能让我怕。”王弈鸣说到这里,世家子弟的气势自然流泻而出:“你要知道,我们“王家半天下”的权势靠的是我太原王家历代先祖为我们挣下的一片天,不是他李元丰。”

      “阿爹只是,没有证据。这几年,我一直在暗查,确实发现有很多蹊跷的地方。但是无论我怎么查,都查不到半点与他有关的痕迹。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我的臆想,因为太痛了。”

      “琼儿,你有这样的眼光智慧,阿爹很是高兴。但是阿爹不希望你一直这样困在过去。阿爹老了,就算留在原地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能一直陪着你阿娘。可是你不一样,你还那么年轻,还没有品尝过世间所有的滋味。你要往前走。”

      “琼儿,虽然你现在不能选择自己的婚姻,确实是一种遗憾。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一定过不好。阿爹相信你的聪明和智慧。阿爹和你阿娘都盼着你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但如果你带着这样的猜忌嫁入东宫,又怎么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呢?”

      “那阿爹呢?”王琼华问道。

      “我?我什么?”王弈鸣被问得有些糊涂。

      “我开开心心的去做太子妃,享受荣华富贵,什么也不操心。留阿爹一个人被阿娘的死折磨?”王琼华压抑又悲愤的道:“有了这样的猜忌,阿爹真的能说服自己不去想,阿娘究竟是不是被李家害的?”

      “阿爹,没有证据,我们就去找证据。只有找出真相,才能告慰阿娘和弟弟。这是我们共同的仇恨,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就让我帮您一起分担好吗?”

      王弈鸣瞬间老泪纵横。当年那么小的一团,如今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说要帮他撑起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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