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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扪心自问,问心无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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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宁敛了笑。
“来人,将顾刘氏带上来。”他抬手,淡声吩咐道。
一娇弱女子哭喊着上堂:“夫君,夫君…”
顾行远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眉目瞬间泛起波澜,狠狠皱眉,看向上首的赵居安,“赵大人!!!何必牵连家人?!”
“顾刘氏。”赵居安并未理会他,而是径直朝女子发问:“你清楚你夫君平日里做了什么吗?”
“妾身不知。”堂下女子惴惴不安,“妾身只知道,夫君待我极好,他是个好夫君,好父亲…”
呵!赵居安眼中划过几丝讥讽,他闭了闭眼,似在隐忍极大的情绪,沉默片刻,再度发问:“那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官吗?”
女子嘴一扁:“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先别急着哭,”赵居安挥手不耐打断她,“顾刘氏,你夫君这些所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可你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当真心无波澜还是故作无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扪心自问,你们,”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刻刀一般直勾勾盯在妇人脸上,
“当真问心无愧吗?”
“赵大人,妾…”
“顾刘氏,刘承贵是你的舅舅,当初他为了笼络住顾行远,将你嫁给了他,可顾行远虽娶了你,生下儿女,却多年来与你相敬如宾,与那张家姑娘却日夜厮磨,情意绵绵,本官不信,你心中没有丝毫怨言?”
赵居安才不管他们夫妇是否真正貌合神离,他会这样问,只是因为他深知一点:审问,最快的是审心。
闻言,顾刘氏眼中先是闪过了一丝羞愧难堪,很快又聚起眼泪,“赵大人,妾…”
“本官说了,你不用哭。还有,你莫要与我说,你看着他们说,”赵居安突然厉声打断她,扬指指向站在府衙外围观的百姓,道:
“他们中有人因为你面前的这个人,失去夫君,有的人失去父亲,有的人失去母亲,有的人失去孩子,你看着这些人的眼睛,你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说你问心无愧!”
中年官吏的声音有些颤抖,蜷握在袖侧的手掌不可抑制地轻颤,有清晰可见的白发盘踞在他发间,恍惚间他的眼底似乎有亮晶晶的光一闪而过。
“我…我…我问心无愧。”顾刘氏低头,嘴巴上下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
听妇人这般答道,赵居安眼睛都红了,他怒指向妇人,声音都有点失控,“你给我看着他们眼睛说!给我发誓!用你儿女的性命给我发誓!”
顾刘氏抬起眼睛,不知所措地面向人群:“我…我…”那话到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去了。
因为她看到人群中有瞎了眼的老太太眼里盈满了泪,看到有急切地张望着的大汉,看到有稚童吮着手指呆呆愣愣地望着她…
她“哇”一下哭出声来,看着顾行远,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阿昭,阿昭,我该如何是好……?”
这次,顾行远沉默了很久。
久到赵居安桌案上面的香都快燃尽了,他才沉默着跪行到姬宁跟前。“殿下,我认罪。”他低着头,“可我夫人和孩子是无辜的,她们不该受我牵连,我夫人…她,很善良。”说完,深深叩首在地。
姬宁沉默地捏着茶盏,冷冷地看着他此刻的模样,半天没开口说话,心道:顾行远,你如今也会怕了么?
许久之后。
他露出一抹十分耐人寻味的笑:“可以。”然后轻轻啜饮了口手中已经有些凉掉的茶:“你选个死法,我保全他们。”
“你想要我的命?!!”听到他的话,顾行远惊得站起身来,什么也顾不得了,“州县以上的官员问斩是要呈报京城,禀明圣上的,你已经杀了一个副总兵,如今还想杀我?这是要问罪的!!姬宁,你怎么敢?”只不过下一瞬他就被衙役压制住,再度被迫趴跪在姬宁面前。
姬宁垂着眼皮看他,那双平日里黑白分明的眼里此刻没有半分情绪:“我不敢?顾大人想必是还没听说过我在京中的行事,定王府世子素来张扬,睚眦必报,”
他微微俯身,靠在他耳边轻轻道:“你们这些跳梁小丑一而再,再而三地辱没我的智商,我已经一忍再忍。如今又怎么可能,让你们披着朝廷命官的身份再去丢人现眼?”
“顾行远,你还是…太蠢了。”他言辞轻慢:“方才你自己也说过的,”
他身子继续往前倾,无声地冷笑:“有权有势之人是可以胡作非为的。不是么?”
既而身子往后坐了些,声量较之前大了许多:“我不敢?从前你轻描淡写一声令下,便有人替你落刀,可这些刀却实打实落在境内百姓身上,那么如今,你又有何理由说我不敢?”
最后,他慢腾腾地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侧头,盯着他,以指指天,用更大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书上写的,此举,谓之——正本清源。”说完话的同时,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茶盏的盖缓缓扣上。
顾行远仰起头与他对视,少年平静地回看过去。
看着那双墨色瞳孔中清晰映出自己的倒影后,顾行远嘲讽地笑了:他输了,他不得不承认,输给了眼前这眉眼干净,年轻俊秀的少年郎,并且将永无翻身之日。
这个人,决不会让他活过今日。
“等等,临死之前,我也想问一个问题。”他转头望向张琴毓那边,恰好女子也在看他。
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正室妻子此时也正看向他。
他对着女子笑,一如初见时的斯文和善:“毓儿,我问你,你可曾后悔救我?”
张琴毓看着他,他此刻的眼神跟当年一模一样,如同受伤的幼猫般,耳边恍惚间又听到那句“救救我”,她心中一痛,眼泪“啪嗒”一下掉下来,流着泪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我换一个问法,倘若你知晓救了我,我还是会伤害你,你,救?还是不救?”他定定地看着她,固执得仿佛只要一个回答。
张琴毓只觉喉间酸涩,说不出话来。见此,原本没打算插手的赵居安居然好心的帮了句腔,问道:“那倘若你知晓救了他,会使整个北境的百姓蒙难呢?”
“我…”张琴毓猛地抬头,可话到嘴边,她却又不知因何顿住:“我不知道。”
“好。”顾行远笑着点了点头,只是那笑里多少带了酸涩勉强。
“我知道了。”他闭上眼:“…动手吧!”
毓儿,你不知道,可我知道了。
不知道,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你是行医之人,最知生命之贵重。
可是你却不知道,不知道哪。
哈哈哈哈哈哈!
毓儿,你家虽说算不得富贵,却比平常人家好太多了,父亲他将你护得太好,以至于你并不知晓当时的人们过得那才叫水深火热。
你以为大哥…张楚他不知道么?
他也知道。
以他之才,他可以在京城有一番大作为,可他选择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的结局落不得一个死字吗?
他知道,他早在十多年前那场考试前就知道了。
“阿昭,顾昭,你就没甚么对我说的吗?”刘蕙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互动,愕了半晌,此刻像是彻底崩溃,不停捶打着拉着她的衙役,想要到顾行远面前去:
“我为你生养了一儿一女,延续了你顾家香火,你临死之前还只顾她,你只想着她……那我呢?我呢?我们的孩子呢?”
她就站在他面前啊,他眼里还是只有那个女人!
她是什么?
她算什么?
她才是他明媒正娶,签了婚书的正经妻子啊!
“对不住。”顾行远只低低说了一句。
“阿昭…我这就动身去京城,夫君夫君,你别怕…别怕,我去找…对!我去找…”女子反复低语,似陷入极大的刺激当中。
“刘蕙,够了!你不要再发疯了!”顾行远及时制止住她,有些忌惮又有些顾虑地看了看周围,半晌,深深看了眼这个相伴他半生的女子,说不愧疚是假的,可也只是愧疚了。
他叮嘱道:“我死以后,你哪也别去,带着孩子,就在虞州。你记住了吗?就呆在虞州。记住了吗?”
“记住了。”刘蕙被他眼里突如其来的强硬吓到了,只迭声答应。她的夫君,一向待她温和宽厚。
“天啊!”此时,人群之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天啊!是杠吃水!”
“杠吃水?!哪里哪里?”
“喏,那里不就是?这杠吃水出现,是不是在隐示着什么?”
“啊!怕是大凶!”
“天哪…”
姬宁抬头凝视了那道凭空出现的天虹许久,等人群中有人在忍不住惧怕说要回家时,才轻声道:“并非是杠吃水。我父亲曾与我说过,此乃天虹。非但不是大凶,而是大吉之兆。”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呵,这迟来的天虹啊。当然是大吉,诛杀恶人,怎么不算大吉大利呢?
“刷”地抽出旁侧一名衙役腰间的长刀,一步一步走向跪着的那人。
此人,他杀定了。
“嗤嗤嗤…”
长刀在地面上刮出长长的痕迹,一路蜿蜒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顾行远扬起脖子,却感觉那人衣袖擦着自己胳膊走过,他诧异地睁眼,扭头看去,少年身形修长,步伐沉稳,持刀直直地走向围观的人群。
百姓们见他来势汹汹的模样,个个噤若寒蝉,连连后退,已然有些害怕。
“今日,执刀者不会是我。”却见少年突然举刀,将刀往里一翻,刀尖朝向自己:“你们来,你们来做这执刀之人。”
“啊!!”
“啊呀!”
围观的百姓“呼啦”一下四处散开,大家脸上都是被吓到,避之不及的惊惧模样。
“快走!快走!”
“这人疯了吧?!”
姬宁就像听不到似的,固执地举着刀,重复着道:“你们来,你们来做这执刀之人。”
“你们来,应该是你们来做这执刀之人。”
渐渐地,人群由最先的退避三舍开始变得小声议论起来:“赵大人叫我们前来观案,可不是叫我们来杀人啊!”
“就是啊!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这顾大人可是官老爷,再说…姚知州…不是…还没…”
“嘘!小点声…别乱说话,免得惹祸上身。”
“这位世子将军…好像是有些不一样啊!”
“废话!能让翁老和赵大人都甘为人下的,能没点过人之处?再者说,他可是王爷的儿子,依我看啊,必定是…”
“事情未尘埃落定之时,兄台说这话未免为时过早。”拿腔作势的语调,是那崔姓书生。
“呸!你少跟我搭话!我就说你这书生浑身酸臭味,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唉…你!”
最终,是一瘦弱妇人。
她步履缓慢却平稳地走上前来:“将军,我来吧。”
——是那位“曼儿”姑娘的娘。
她布满沧桑的双眸紧盯着姬宁,口齿缓慢却清晰地又说了一遍:
“让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