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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8日更新)扬州一梦(三) ...

  •   入夜,皇上在灯下低头记录今日的见闻,云飞则盘腿安坐于床上,歪着头斜斜打量他,良久,开口问道:“明兄,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嗯?请说。”皇上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脸玩味地注视着他。
      “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了?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揪住我不放的吗?还是你想把我当成小鸡小狗养着,无聊的时候逗着玩儿?”
      这一席直截了当的问话把皇上给逗乐了,他笑了好一阵方才停住,认真地答道:“朕喜欢云飞,喜欢得不得了。”
      “哈啊?!”
      云飞上半身一个倾斜,差点没从床上栽下来,他只是随口问问,目的是想看看臭皇帝哑口无言吃瘪的糗态,没想到对方回答这么爽快直接——外加肉麻。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比我更不要脸的人?!不知为何,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一张脸控制不住地发烫,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云飞此刻面红耳赤的程度简直可以同关二爷称兄道弟了。
      “因为你像极了朕幼时养的一只小白猪。” 皇上一本正经补充道。
      云飞的脸更红了,如果说刚才是因为难为情,那么此时此刻绝对是给气红的。
      这小子——!!!故意拿我开蒜。可恶!云飞很想质问皇上:你眼睛脱窗啦,我这样的美男子,哪点长得像小猪?!转念又想,这不正中他的下怀?赶紧把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谁知皇上不识相地继续打趣道:“尤其发怒时雪白的猪皮透着粉红——”
      你——!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云飞忍无可忍,拍床而起,但他忽然想到今天的主要任务,赶忙握紧拳头忍下这口气,鼓着腮帮凶巴巴地道:“喂!我有事拜托你!我想明晚去瘦西湖玩,你要不要一起去?”
      “云飞你——”皇上愣了一下,“你——是在邀我一同游湖吗?”
      “没错!就是这样!你要不要去?!不去拉倒,哼。”
      “一定要去!”
      皇上眼都笑弯了,他虽然爱笑,此刻却是发乎真心,云飞被这孩童般天真的笑颜电了一下,心里嘀咕开来: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他轻咳两声,提出附加条件:“不过——,我有个条件,就咱们俩!不要让其他人跟着,我——我想跟你独处。”
      说着,他冲皇上暧昧地眨眨眼,想要装出娇羞无限的表情,装了半天,自己先受不了,拉下脸实话实说:“其实我是讨厌出去玩的时候还要被人监视,虽然你也比较讨厌,比华文华武他们强太多了!”
      “原来如此,”皇上恍然大悟,微微叹息一声,漠然地把头转回去,靠着椅背动了动脖子,懒洋洋地道,“哎,出去一整天,肩膀和颈子都好酸呐。”
      “知道了!我来帮你揉揉!皇上!!!”
      云飞眼睛一瞪,气呼呼跳下床跨到他身后帮他按揉起来。他从小就是个尊老爱幼的好孩子,自懂事起都会主动帮家里的老人和工作回来一身疲劳的父母按摩,十几年下来,虽然没有人教,倒也领悟了一些技巧。别看他此刻白眼泛泛,手下的功夫还真不是盖的。
      “呼——!”皇上舒服地闭上眼长吁一口气,打着官腔摇头晃脑赞道,“嗯——,手艺不错,在哪儿学的阿——?”
      “无师自通!”云飞没好气地答道。
      他快要呕死了,想到自己堂堂男子汉竟然像古代的通房大丫头一样伺候这讨厌鬼,真是万分后悔昨晚一时心软没有把他给掐死。现在动手也不迟,脑袋里这邪恶的念头转了十几遍,最后还是很没出息地决定放弃,暗暗长叹一声:算了,为了逃跑大计,我忍!!!
      “嗯,朕的脚也有些酸痛,云飞——?”皇上不知好歹地得寸进尺。
      “你——!”云飞浑身一紧,怒极反笑,咬着牙含糊不清地蹦出几句话来,“老兄,凡事要知道适可而止哦,狗急跳墙,老鼠急了还咬猫呢!”
      “哦?”皇上故作不解,“云飞想要咬朕么?”
      他霍然反身站起,大大方方张开双臂,似笑非笑地斜觑着云飞,以暧昧的语气调弄道:“欢迎之至,随你爱咬哪儿都成。”
      “笨蛋!我这是在作比喻!你听不出来吗?!”云飞恼羞成怒地低吼一声,满脸涨得通红。
      “朕是说真的,”皇上凑到他耳边低语,“你不咬朕,朕就咬你啰!”
      说完张口轻轻咬住云飞的耳朵。
      “啊噢!”
      云飞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耳朵一向敏感,昨夜皇帝得逞□□,也是从耳朵入口,弄得他浑身无力开始。
      “你——你又想干什么了?”他捂着耳朵颤声道。
      “呵呵呵呵,”皇上狡猾地笑,“你说呢?乖乖听话,朕就答应你的要求。”
      云飞忿忿地瞪着他:“你!你卑鄙!唔——!”
      嘴巴已然被堵住,昨晚的云雨缠绵今夜重新上演。
      云飞被皇帝压在身下,晕呼呼地想:这个可恶的家伙,每次都来这一招!算了,就妥协这一次,最后一次,不管怎样,计划第一步完成啦,汗,虽然牺牲有点大。
      之后他就没有想法了,一个失足跌入无边欲海的人,实在没有空闲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至正十四年农历七月一日,也是白云飞小白同志来到这疑似古代的世界第二十五天,戌初时(即晚上七点整),借着夜色,皇帝抱着他从二楼跳窗而出,先潜伏在重檐之上,再选了“清柳客居”旁隐蔽的小巷落脚,如愿以偿摆脱大内两大顶尖高手华文华武的监视,同往瘦西湖而去。
      皇上今夜穿了件淡青色的丝质长袍,衣袂飘飘有魏晋名士之风,云飞因短发缘故,穿广袖的大袍有些不伦不类,皇上便让人替他了准备了时下流行的对襟立领锦绣胡服,倒也帅气逼人。华灯初上,两位俊秀无伦的公子忽然从偏僻的小巷窜到大街上来,不知引来了多少行人注目。
      而此刻的扬州瘦西湖,正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时候。
      行到湖畔,早有热心人驾着十几人的华丽游船过来邀他们共乘,云飞知道这些所谓“热心人”其实是大内高手假扮,赶紧拉着皇上跑到靠岸的一艘破旧小船前。
      撑船的是位四十上下的大叔,人长得短小精悍,其相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草根味儿,云飞就看中他这点乡土气,老实厚道好对付,兴冲冲怂恿皇上上了船。
      船行湖上,只见水面二十余画舫缓缓来去,舫上挂满纱帐绢灯,而画舫内时不时传出丝竹管乐之声,百艘游船穿梭于其间,上载了些缙绅士人装扮的人,指指点点,似乎在品评什么,这处处笙歌,点点宫灯,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
      皇上看着心中好奇,不由问道:“船家,请问今夜湖上怎会如此热闹?”
      那船夫哈哈一笑,道:“两位是京城人士吧,从前没到过扬州?难怪了。今夜是扬州一年一次的群芳会,全城的名妓都聚集在这瘦西湖上,以舫上游客所赠财物多少来品评花国状元,你看游船上那些人,都是各地赶来的士子豪客,慕名寻芳而来的,两位公子看来也是俊雅风流的人物,是否也要上前去凑个热闹?”
      “岂有此理,”皇上笑道,“竟拿国家抡才大典来开玩笑,胡闹的过头,把船划到僻静点的去处,我要同这位公子静静观赏湖上夜景。”
      话音刚落,云飞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想去看!”
      皇上柔声劝道:“好人家的孩子还是不去的好,你父母若知道此事,会作何感想?”
      “他们不可能知道的!”云飞红着脸扯扯他的袖子,“况且我又不是去嫖妓,我只想去看看,看看也不行吗?我——我以前都没看过,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明兄——”
      他拖长了声音撒娇,却紧张得手心冒汗。
      其实选花魁这事他早就知道了,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按照钰官的说法:“赶巧让咱们碰上一年一度的群芳会,这时候瘦西湖上会非常热闹,俗话说大隐隐于市,密集的船流中方便逃亡,且更容易避开大内高手耳目,‘群芳会’开始前,会有烟花盛放,起初由主船放出的焰火是‘国泰民安’之类的吉祥字样,之后各妓院的画舫会放出‘群芳争艳’等风流名目,小心观察出处,放出‘风花雪月’字样的那艘便是特地过来接应你的,烟花放完后照例要吹一首《□□花》,完毕各舫拉起帷幕展示其中佳丽,到时就算大内高手也不免出于好奇瞄上两眼的,你趁此机会跳入水中,游到接应你的船边,后面的事交给小可与小可的弟兄们便好。这其中最重要的一节,就是无论如何要说动皇上近前观看,皇上不喜声色,白公子你恐怕要多费唇舌了,不成功的话,一切都成泡影。”
      想到这里,云飞再次铆足了劲拜托皇上,甚至不顾形象学小孩子耍赖:“好吧好吧?就这一次,就一次,我又不干坏事,我就是好奇,你不让我看,我晚上睡觉都不舒坦,我一不舒坦就要乱踢腾,你跟我一间房,你惨了你。”
      “我倒很想知道你哪晚睡觉不踢腾的?”皇上嘲弄地道,把个云飞羞得直想就地找个洞钻进去,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哈哈哈哈,小公子想去就让他去吧,看看热闹又何妨,做兄长的也不要管得过分了,有你在旁边看着还怕他学坏不成?”
      船夫也为云飞说情,听他的口气,八成以为这两位乘客是本家兄弟的关系。
      “船家说的有理,看看又何妨?划过去吧。”皇上终于松口了,他实在没法拒绝云飞那小狗一样可怜兮兮期盼的眼神。
      “太好了!快快快!就要开始了。”
      云飞连声催促船家,行到画舫之间,忽听锣鼓声响,丝竹齐息,灿烂的烟火如流星般射入天际,照得整个湖天都亮起来。与钰官说的相同,首先放的“永庆太平”、“国泰民安”、“天子万年”之类歌功颂德的吉祥烟火,接下来的就是“群芳争艳”、“姹紫嫣红”等风流名目,只是独独没看到“风花雪月”,他心里正纳闷着,烟花放毕,丝竹又起,一个“□□花”的曲牌吹毕,各花舫不约而同缓缓拉起窗帷——
      时间紧迫,云飞咬了咬牙,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放手一搏,他回头探看形势,想不到瞧见令他心胆俱裂的一幕,那充满乡土气息的老实船夫突然抡起船桨,呼的一声往皇上后脑勺招呼过去,这重重一桨落下来,只怕皇上的脑袋难免被打个稀巴烂。
      云飞昨夜还恨不得掐死皇帝,此时却不禁大喊一声:“明兄小心!”
      还未喊完,皇上的身体如迎风柳树般往旁边一偏,转身飞快一个斜踢,正中船夫心窝,把他连人带桨踹飞出去。那船夫的身子直射到半空,再垂直下落,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云飞拍着胸口正要长吁一气,皇上猛然飞扑过来将他覆在身下,说时迟那时快——
      “咻咻咻咻——”
      飞箭如暴风骤雨从四面八方袭来,但迟得片刻,俩人恐怕都被射成了刺猬。
      原来船夫动手的同一时间,窗帷卷起,美女未现,却有手执弓箭刀兵的黑衣战队从各舫内钻出,密密麻麻占了满船,战队中弓箭手将弓引满,瞄准唯一一个目标——皇上,待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的刺耳哨响,便撒弦放箭,弓弦响处,上百支长箭飞蝗般暴射而出。
      突变陡生,令人猝不及防。
      寻芳客中五分之一是乔装的大内高手,五分之一是敌方高手,或伏在船上,或以刀剑将四下长箭拨开,可怜那余下五分之三的普通游客,慕名寻芳却遭飞来横祸,如无头苍蝇般在空间狭窄的船上乱蹿,动作快的尚来得及跳水,大多数动作慢又在射程以内的,竟被当胸射穿,或仆倒在船上,或惨叫一声跌入水中。
      第一波激战未平,第二波激战又起,大内高手分三批闪电出动,第一批潜入水中打算将承载乱兵的二十五艘画舫一一击沉,第二批则高喊“护驾”奋力划到皇上近前形成小包围圈,将他所在的小船团团护住,第三批尝试突破敌方大包围圈向外寻求支援,敌方高手自不会袖手旁观,于是在水面与水底都展开了殊死的搏斗。而四面包围上来的弓箭手则再次张弓持箭,引满待发,待第二声唿哨一响,又是一阵飞蝗般的箭雨袭来。
      湖面上一片混乱,不到半刻钟,已有百余具尸体浮上水面,他们有的是以身殉职的大内高手,有的是不明来历的敌方高手,但更多的是无辜的游客,血水染红了这一片湖水,寻芳盛会变成了人间惨剧。
      云飞仰躺在舢扳上,皇上就覆在他上方以身体护住他,所以他整张脸都被迫埋入皇上的胸膛。这种情况下,呼吸尚且勉强,当然更看不见湖上的惨况,但耳中明明白白传来箭矢的密集的呼啸声,短兵相接声,夹杂着喧嚣呼喝声,以及——惨厉的死前悲鸣声。他的心脏因为承受不住一阵阵地抽紧,记忆中头一遭距离生死边缘如此之近,可是他知道,压在身上的那个人此时此刻的情形比他危险十倍。
      虽然事实真相尚未明了,他却能够很清楚地体会到,他们正陷入一场巨大的阴谋中,这阴谋牵连了数百条无辜人命,最终目的是要置皇帝于死地,而导火线则是由他——白云飞来点燃。
      早该想到的,一个刚刚才认识两天的人,怎会因几句激励人的话就冒着事败身死的危险来帮助你逃亡?如果没有事先想好,又怎会转眼间就提出一套如此周详的计划?因为愚蠢,因为轻信,因为只想着自己,害得这么多无辜的人或死于非命,或陷身险境,云飞觉得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泪水不争气地浮上来。
      “不要哭,”皇上抚着他的头哑声道,“还没到绝境,你不是一向自诩为堂堂男子汉吗?那就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
      “都是因为我,”云飞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钰官说想帮我逃跑,我没想太多就相信他了,我当时只想着逃走,我——”
      皇上沉默半晌,开口言道:“与你无关,此事策划了很久,即使没有你,他们一样会动手,只是场合不同而已。”
      “可是——”
      云飞想说如果不是我,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得逞,是我害了你跟大家,但心里难受得紧,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形势逐渐明朗,皇上这一方,出去求援的和潜入水底的高手全灭,护驾的高手也死伤惨重,所剩无几,敌方虽有五艘画舫被击沉,其余二十艘形成的包围圈却更加紧密,将所有去路一一堵死。
      眼见这一回真的九死一生了,皇上从怀中取出样东西塞到云飞手里,那是一件冷冰冰的金属物,云飞摸索了一下,凭触感确定是把匕首。
      “明兄,你给我这个干嘛?”他抽噎着问。
      皇上附在他耳边以极低的声音道:“云飞你听好了,若朕的估计没有错误,背后主使此事的人很快就要出现,看这情形咱们大约是逃不掉的,假如不幸失风被擒,你就用这把匕首刺进朕的胸口,再去求那主使者饶你一命。”
      “不——”云飞流着泪使劲摇头,“我不做这种事。”
      皇上忽然紧紧握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把他的肩胛骨给捏碎,他的情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激动过。
      “你不想回家了吗?活着才有希望啊!你杀了朕,从此就可以摆脱朕的纠缠,自由自在的过你想要的日子。你不是一直很恨朕吗?你不是一直恨不得杀了朕吗?!”
      “我不要!”云飞倔强地道,“明兄,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你要死我陪你就是了,可是,我们一起坚持到最后好不好,用这把匕首来对付敌人,不可以自寻死路,不可以轻易放弃!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呢?如果没有努力过就这样死了,我……我一定会变成厉鬼,到处去捣乱来发泄我的不满。”
      他毕竟是怕死的,虽然说了一番要与明兄同生共死的豪言壮语,还是忍不住表达出想要活下去的希望,不过在这生死交关的时刻,他一番孩子气的话语,反而让关心则乱的皇上清醒过来。
      想当年,他一个年仅十二岁的稚子带着更加年幼的弟弟,孤立无援,却能圆滑周旋于因内乱而兴起的豺狼虎豹般的地方割据势力间,以高超手腕收服他们为己所用,又怀着必死的觉悟,凭借坚忍不拔的耐性、超乎常人的决断力与行动力,找准时机将当时势力最庞大的摄政王叔父一举扳倒,使之永无翻身之日,那时候所面临的困境甚至绝境,岂是今夜这场几百人的伏击可以相比?
      所有的不对劲要从与云飞意想不到的重逢说起,那时起他的头脑就开始发昏了。
      对他来说,幸福总像水中的月亮,以为触手可及,一旦真去碰触,却发现那不过是破碎的倒影而已。他时常失去想要的,换来不想要的。终于多年的思念有了回报,等到真心期待的东西,却又被患得患失的思绪扰乱,无法冷静判断和处理任何事情,便一直作着与自身审慎个性相左的不明智决定。为了让这从天而降的小情人高兴起来,他在明知有无数人等着取己性命的情况下,不理臣下苦口相劝,坚持微服出巡,拗不过云飞的苦苦相求,同意单独两人来这瘦西湖游玩,甚至扔下最有可能为他们杀出血路的顶尖高手华文华武,落到现在这境地,竟还想出让云飞杀了自己换取活命的馊主意。
      一切都因云飞而起,但也因为云飞几句傻话,他瞬间恢复了冷静。是啊,还不是言败的时候,从前多少道生死难关都闯过来了,好不容易和心心念念的人相逢,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地死去呢?
      “小傻瓜,”他轻轻一笑,拉着云飞自船上站立起来,大喝一声,“统统住手!”
      此时,敌方的弓箭手们已是第十次弯弓搭箭了,训练有素地等待着第十声指令放箭的唿哨响起,而幸存的几名高手正与试图靠近的敌方高手杀得难分难解,但无论敌我双方,都被这充满威慑力的声音给镇住了。
      “钰官,出来吧!不要再躲藏了,咱们已是你砧板上的鱼肉,你想如何宰割都可以,既已达到目的,何不痛痛快快出来把事情说个明白?”
      皇上高昂冷漠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着——
      少时,不远处传来古琴铿锵的节奏,由二十艘伪装成画舫的战船形成的包围圈缓缓打开了一个缺口,最初释放“盛世太平”等吉祥焰火的那艘主船从缺口驶进来,两名黑衣蒙面的武士,笔直站立于两边船舷之上,衣袂翻飞,凛然不动,船头高挂的宫灯下,坐着位面白如玉的俊美少年,一身缟素,不知为谁带孝,低眉敛目,专注地拨动着琴弦。
      云飞因为眼角余光不小心瞄到满湖的尸体一阵头晕目眩,用额头顶着皇上的胸膛深呼吸再深呼吸好不容易恢复过来,转身一抬眼,正瞧见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孔,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撩起袖子就要上前——
      皇上抓住他的胳膊,以眼神示意他专心听琴。
      这本应是一首气势磅礴,慷慨激昂,充满浩然天地正气的名曲,弹奏者的技巧毫无疑问是高超的,但曲由心生,动人心魄的居然是其中隐隐透出的悲愤之情,众人凝神听了半晌,除了皇上,没有一个能听出此曲的出处。当然这位弹琴的美男子,大家都熟悉的,正是前任丞相谢旋的独子,名虞,字钰卿,小名钰官,同时也是也是欺骗了云飞把皇上等人引入陷阱的阴谋家。
      一曲奏毕,只见他优雅地立起身,对着皇上恭敬地一礼:“陛下还记得么?当年小镜湖边,你手把手教授小人弹奏这曲《广陵止息》,那段愉快的时光,真是恍如昨日。”
      《广陵止息》,还有一称为《广陵散》,关于这首闻名于世的琴曲典故,比较普遍的说法是魏晋名士嵇康善弹此曲闻名一时,后他因反对司马氏专政被杀害,临刑前从容弹奏此曲,是为绝响,但事实上这首曲子在东汉三国时已在民间有所流传,只是后来渐渐失传,到这一朝,只有宫内还存有完整乐谱。并且此曲还另有一个渊源,据东汉蔡邕《琴操》所载:战国时聂政之父为韩王铸剑误期被杀,他为报父仇,上泰山刻苦学琴十年之后,漆身吞碳,改变音容,返回韩国,在离宫不远处弹琴,高超的琴艺使行人止步,牛马停蹄,韩王得悉后,招进宫内演奏,聂政趁其不备,从琴腹抽出匕首刺死韩王,为免连累母亲,便毁容自尽。后人便根据这悲壮的故事谱下此曲,以颂扬聂政反抗暴政的烈士情操。
      此时此刻此地,钰官弹奏此曲,当然并非无的放矢,而皇上也的确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钰官,你的琴艺越发纯熟了,可惜杀伐之气太重,反破坏了古琴的清韵。”
      钰官神情漠然,继续回忆着往事:“当时,陛下同小人讲述此曲的典故,你我皆为聂政替父报仇不惜身死的节烈之气感慨万分,小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小人——”
      他顿了一下,冰冷充满杀意的目光笔直射向皇上,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道:“——会成为第二个聂政!”
      云飞因为钰官的欺骗对他恨得要死,虽说这种情况下“忍”字当先,但从这可恶的骗子出现开始就禁不住以愤怒的眼神谴责他的罪行,可当他听完钰官包含着无限恨意的话语,不由一怔,紧张地扯着皇上的衣袖低声问道:“喂,他的意思是要找你报父仇,难道你杀了他老爹?!我记得他不是说他爹是病死的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打从心底里希望答案是否定的,虽然他也知道身为皇帝,不管是多么贤德的明君,手底下都难免有几条人命,但他还是不敢相信,那个明兄会干出杀害别人父亲的勾当来。
      湖面上萧瑟的夜风,徐徐吹动皇上的衣角,剑光水色中,他握着云飞的手优雅而立,表情那样的从容不迫,仿佛此刻不是站在破旧小船上,重重包围内,而是踩在高高的云端俯瞰着卑微的众生,嘴角在不经意间浮上一个微含嘲讽的浅淡笑容:
      “朕是皇帝,手握生杀大权,不知有多少人的父母亲族死在朕的御笔朱批之下,若每一个都想着来找朕报仇,朕有多少条命可以还给他们呢?”
      这句大实话着实将钰官狠狠刺激了一下,他漂亮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握紧的拳头里指甲陷入手心鲜血直流,却毫无所觉,只是狠狠逼视着皇上,眼中几欲碰出火来。
      “我爹——是怎么被你毒死的?”他粗重地喘息着压抑怒火。
      皇上平静地答道:“一壶牵机酒,几回断人肠,宋太宗曾赐此酒予李后主,这样的礼遇,你父也算死得其所了。”
      “那为何太医验尸后说是暴病身亡?!”
      “是朕的吩咐,一国之相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实乃国家的不幸,这样说既保全了朝廷的体面,也保全了你父的体面,对大家来说都算是完满的结局。”
      噌!钰官猛然拔出身后武士的长剑,剑尖遥指皇上,愤怒地咆哮道:“昏君!当年摄政王逼宫,你和你那蠢弟弟四面楚歌,如果不是我爹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这边,不顾性命保你周全,你能有今天?!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一时糊涂犯了错,你就要了他的性命,你的心——是怎么长的?!”
      皇上傲然道:“通敌叛国这样的重罪,是一时糊涂四个字就能勾销的么?一想到因为你父的缘故,前方五万将士无故身死,朕到现在都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抄家灭族,若非感念他早年的扶持之恩,你以为你可以活到现在?!”
      正说着,却见云飞扯了扯他的衣袖,竖起大拇指,弯着亮晶晶的眼睛低赞一声“好样的!”他在现代社会可是小小“愤青”一名,多年爱国主义熏陶下,最最痛恨出卖国家民族的汉奸走狗卖国贼,不明真相前,当然对明兄草菅人命的行为心存置疑,明白了前因后果,又忍不住为他杀伐决断的魄力拍手叫好起来。皇上却微微一笑,轻拍他的手背示意少安毋躁。
      钰官恨恨地道:“休要装得大义凛然,若非你治下太严,刑法过重,我爹怎会惶惶不可终日,被逼得走投无路,铤而走险?”
      “这就奇了,丞相行止无亏,朕怎么严正法度,于他又有何损,何来惶惶不可终日?”皇上意味深长地道,“钰官,朕原本还以为你是受了他人的蒙蔽才会作出今日的愚行,如此看来你对你父的死因知之甚详,为何还要无理取闹,莫非——你的本意不是报仇?”
      钰官脸色一变,怒道:“一派胡言!我这些年来之所以还能苟活于世,为的就是有一天取下你这昏君的人头,以祭我爹在天之灵!”
      “是吗?”皇上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芒,“可为何朕在你的眼中,看到的不是刻骨的仇恨,而是无尽的贪欲呢?”
      钰官与云飞同时一怔,反应虽然相似,但一为疑惑一为心虚,绝对有本质上的区别。
      “哈哈哈哈,”钰官身后爆出一阵狂笑,笑声的主人便是那左边船舷上持剑而立的蒙面武士,“钰官,别再演了,也别拿你死鬼爹那点破事来说了,你自个还不是认为他死有余辜,装什么孝子?陛下早就把你给看穿了!”
      听他的嗓音,清冽中略带一丝沙哑,年岁决不超过二十。
      “惭愧惭愧,被陛下抛弃之后,一直心有不甘,总想给他个下马威出口恶气,谁知自取其辱。”
      钰官羞得以袖掩面,只是他方才还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眨眼功夫,就显得无地自容起来,事情似乎有些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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