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读心怪物》酸酸年年

11、万物起缘

　　回忆倒带，那是一个充满知了声的炎热暑假，我像闯关似的跑过光躲进树的影子，脑后的发丝随着奔跑的惯性飘扬起来，然后与我一同躲进那个公交站台。
　　我站定后向后绾了绾散落在脸前凌乱的碎发，明明四肢的肌肤还残存着空调的温度，额头上却已经贴上了被汗水打湿的刘海。毒辣的阳光撑满了这个世界，眼前的一切似乎因为高温变得飘忽，视觉感知开始有些混乱，斑马线夸张地跳起了波浪舞，空气介质变得粘腻又厚重。
　　烦躁的爆发不只因为身体的体感温度，还有漫长的等待以及乐此不疲掉落下来的背带。当我第n+1次扶起背带裤的带子时，侧身才发现这个站台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另一个穿着黄色T恤的小男孩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坐在那站台的铁皮椅上，椅子虽然不高但是对他的身形来说足以让他荡起双腿，身后背了一个同样符合他身形的奥特曼小书包，安安静静低头坐着，四下没有除此以外的大人。
　　我心中短暂停留了一丝困惑。
　　或许是非常自立的孩子吧，我猜测。
　　但我还是不放心地往他那看去，冷不丁他与我对上了视线。
　　他起先是朝我眨巴着眼，而后又突然嘟起了嘴，眉毛向下撇，眉心一拧，看势态好像要哭。
　　我有点慌了神，朝他傻笑了一下，结果他看了我一眼后彻底哭了出来。
　　什么意思，我长得那么凶神恶煞吗？
　　虽然带着不愿承认的想法，但我还是尴尬地半扭过脸，把头发从耳后撩回来，挡住我与他之间视线的唯一通道。
　　哭声并没有因此停止，我还是不忍心听着这抽噎的声音，只好走了过去蹲在他跟前。
　　没办法了。
　　“小朋友，怎么啦，怎么哭了？”
　　他呜呜咽咽，说话带着鼻音，再加上年纪尚小，说的话我更听不懂了。
　　我还是站起身，四下环顾。
　　在这条燥热的街道，除了我和他，一个人影也没有。没有在街道两边穿梭的电瓶车，没有在树荫下乘凉的流浪狗，连负责开小区车闸的保安也没有。车闸倒是为了给车放行直指空中，好像和门口不断滑动的红色滚动字幕一起成为了这个小区的迎宾门童，一起说着欢迎回家。令它们失望的是，站到现在，也没看到一辆车驶进驶出。
　　伴着原先不停的蝉鸣，时起时伏的小孩哭声让本就有些燥热的我变得更加烦躁。汗珠沿着鬓角，顺着下颚，滑落到了下巴，我轻轻用手背擦过，叹了口气。
　　打开随身挎的小包，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了一张干净的手帕纸递给他，“是不是和家里人走丢了？”
　　他双手揉着眼睛擦眼泪，根本没看见我的纸，似乎哭得太过便打起了嗝。
　　我俯身轻拍他的背，说不上是慌张还是惭愧，安慰的话停在嘴边。
　　许久他倒也是明白自己的窘态，自己止住了抽噎：“妈妈……妈妈在哪……不知道……”
　　粘稠的声音这次我倒听清楚了。
　　孤弱无助的他坐在离着太阳最近的地方，那是没有一丝海风的公交站荒岛，我是他唯一的鲁滨逊。
　　还是先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他家长吧。
　　我低头翻起我的小挎包，害怕再刺激到他便细声问：“知道妈妈的电话吗？”
　　他摇了摇头，吸着鼻子。
　　果然……
　　“来，给你糖吃，我们一起在这等妈妈吧好不好？”我拿出包里常带的润喉糖。
　　他又摇头，“妈妈说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持续的蝉鸣填补了我尴尬的空白，脸部肌肉没有察觉地抽动了一下，我收回了那只递糖的手，“好吧……”
　　“姐姐你能给我两块钱吗？”那小孩突然抬头，乌溜溜两只大眼睛含着泪光看着我。
　　“嗯？”
　　我掏出零钱包，把两枚尚且微凉的硬币放入那只肉嘟嘟的小手。
　　难不成这小家伙想到怎么回家了？
　　“谢谢姐姐，这样我就可以自己买糖吃了。”
　　……
　　这小孩到是挺精明。

　　无关紧要的公交车在我面前停下又起步，经过一班又一班。那些人们下车的间歇，空调风会顺态涌下来，运气好的话能蹭到一丝阴凉。等人乏味间，我和那小孩开始猜起了下一班驶入这座荒岛的公交车会是几路，不易察觉的躲在欢笑后的不安渐渐消失，他的情绪慢慢也平和下来。
　　我不知道是该陪着他继续在这等，还是趁早把他送去附近的警察局，这样自己说不定还能赶上那个本来要去的旧书集市。他还是不紧不慢地荡着腿。热浪没有消停，脸廓两旁的汗簌簌地落，时针爬过一格。
　　“在这等你确定妈妈会来吗？”
　　“嗯，妈妈和我约好的。”他很笃定。
　　长大了，就无法天真地忽视时间的流逝，变得没有耐心。不愿等待葡萄的成熟，那么，就会有别的选择。人们知道，尝过了荔枝，草莓，哈密瓜，走遍了四季，在平常的某一天，路上会响起葡萄的叫卖声。
　　不愿刻意等待，习惯性顺水推舟。竟然一时不知道是该叹息年少的无知，还是欣羡天真的快乐。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有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了。高跟鞋的鞋跟敲着路面的石砖，和呼唤声呼应起来，“小悟！小悟！小悟！”
　　那小孩突然回了头，高兴地跳下坐了很久的铁皮椅跑向那个女人，“妈妈！”
　　发烫的铁皮椅应该还残存着那男孩的温度。那个年轻女人一脸担忧地问那个叫小悟的男孩有没有受伤。
　　看到他们重聚，我也总算放下心，还好今天还能等到她。我舒了口气，看了下手表——已经四点多了，旧书集市应该关门了。
　　我有些失落，远航的轮船已经接到它想要人了，那我也该离开这座小岛了。黑色柏油马路上扑不上热浪，开始退潮了……
　　“妈妈就是这个姐姐一直陪我，还给了我两块钱买糖吃。”软糯的声音唤醒失神的我。我抬头。那女人有着令人羡慕的狗狗眼，眼角微微弯下，却没有丝毫细纹，与那个男孩口中的“妈妈”居然有些违和。脸上带着淡淡的妆，画的细柳眉并不生硬，眉下有一颗淡痣，背后的太阳照得她发丝闪着金光，不知为何，明明已是做妈妈的人，与我对视的眼神到处只能感受到只是看着朋友的舒心惬意，让人觉得没有距离感。
　　“谢谢您愿意陪着宋悟，是…是我的疏忽……这孩子直接从幼儿园跑出来了……不知道有没有给您带来什么不便……”她有些紧张，手指不经意地扣紧了包带。
　　“没事没事。”我朝她摆摆手，笑了笑。
　　她突然伸手到我的脸颊旁，纸巾陌生又熟悉的触感停在我脸颊上，不知为何却没有让我感到丝毫不适。
　　“抱歉，我习惯给我家宋悟擦汗了。”她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对劲，突然抽回了手。这好像就是一个笨拙的年轻妈妈该有的样子。
　　我噗地笑了，摇摇头。
　　“我叫钟蓓珊，希望下次有缘还能见到，真的谢谢你。”
　　我摆摆手，“没事没事。”
　　“啊，当然不是以这种方式。”她慌张地解释。
　　“嗯嗯，有缘再见。”我抿了抿唇忍住发笑的不礼貌。
　　似乎是听到肯定后，她才放下心。再回头，他们母子手拉着手，已经朝着太阳的方向走了段距离……

　　回到记忆定格的深处，那个漫长炎热的下午，在我脑海里只停留了一刻。
　　这个男孩的脸逐渐对应上了那个黄T恤的光头小子，只不过现在他的头发长了一些。
　　“宋悟？”我试探性地问到。
　　他很开心：“姐姐你还记得我啊！”
　　我强扯了个笑容，“呵呵……怎么了，又和妈妈走丢了？”
　　“不是，今天是我舅舅送我上幼儿园。”
　　我装模作样点头说：“噢……”
　　“那你赶紧回到你舅舅身边好不好，不然他又要找不到你啦。姐姐今天还有事就没法陪你了。”我俯身两手搭在他的肩上，一本正经地和他对视，脑子里却想的是待会赶紧拿了包子就跑的计划。
　　“可是我好饿，舅舅还没来。”他借我俯身的机会抓住我的卫衣袖子，可怜巴巴地说。
　　我摆出一脸天真的样子回答他：“可是妈妈不是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吗？”
　　小屁孩休想讹我钱！
　　“姐姐不算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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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好了。”我把两个肉包子递给他，脸上不知道该挂上什么表情。
　　“谢谢姐姐。”他捧着还在散着热气的肉包，露出半月牙的笑眼。
　　“宋悟？”
　　身后再次传来叫唤他名字的声音，只不过这次换成了一个男声，是在这冷风中仍旧清冽的男性声线，我感到有些熟悉。
　　“宋悟！你怎么又跑来跑去。”声音愈来愈近，我好像也愈来愈确定却又不敢真的笃定，“回头要让钟蓓珊拿个狗绳系你脖……葛招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念到我名字时，他的语气缓了一下。
　　他的脸从我余光的左上角慢慢移到视线中心，由莫奈的印象派到伦勃朗的写实派，其实我早在第一声宋悟就已经确定了，只不过心里总会不愿抱着期待。
　　“Hi？”我不仅僵着脸还僵着嗓子地打了第一声招呼，很尴尬。
　　宋悟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他的旁边，“舅舅，你认识姐姐呀？”
　　他停顿了一下，带着似笑非笑的习惯口吻，盯着我说：“怎么她就叫姐姐，她是我二师弟。”
　　我在心里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宋悟也没有回答，只是开始吃起了手上的肉包。
　　“你怎么也和罚站似的。”
　　他有些温热的手掌突然覆在我的肩头，我才发现我已经站得木木的了，冷风吹的我脸僵甚至腿也僵了，我才抬手扣住了我另外一只手的手臂。
　　“有点冷。”我回。
　　几乎是与我回答的同时，肩头的手指捏起我衣服的布料，拧蹭了一会儿，动作流程像极了一个老妈子，似乎是再三确认后，他缓缓来了一句：“你就穿这么一件当然冷。”
　　“我主要是……”我刚想解释，肩上又突然多了一种厚重的温热，带着淡淡的熟悉的爽身粉香味。他把他的黑色羽绒服给了我。
　　“你不冷啊。”我学着他样子用手指去拧蹭他脱下后仅剩的连帽衫，虽然很厚实但和我一样没有穿贴身的衣物，他也没有躲，“那你待会你不还有事吗？你又不住这儿。”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我还是没有要把衣服脱下来的意思。临时享受的温热，贪婪地沉溺多一会儿是一会儿。
　　“我送他去幼儿园就回来找你。”他指了指刚刚吞完最后一口包子两腮鼓囊囊的宋悟，又顿了顿，“你准备去哪？”
　　“啊？哦……去菜场。”我被他问得有点发懵。
　　“你带手机了吗？”钟自温又问。
　　我木讷地点头作为回答。
　　“那待会联系。走了宋悟，来不及了！”他拍了拍宋悟的背催促着向前走。
　　披在身上的羽绒服似乎下一秒会飞起来跟着他的主人一同离开，为什么肩头有些微微发烫，我双手交叉着拽紧衣服敞开的拉链边，疑惑又有点发木地望着前方。
　　地上滚了两圈的塑料袋停在我的脚边，或许它的前一秒还装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又或是别的什么。但现在只是和其他垃圾一样，被使用后丢弃在了犄角旮旯，迫切跑起来去找一个新的人家，我不知道。我好像也开始害怕自己也是那塑料袋了。
　　“老板我刚刚那菜包和馒头呢？”我踢开了那个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