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罗衣》惫懒桔

1、第 1 章

　　一缕薰香将长孙氏熏醒，这香气混着午后的阳光，别样浓酽。
　　一个年轻的身影静静跪在皇后榻前的屏风外，一动也不动。日光将他的影子拉成细长的一缕，投到她面前。
　　她有点糊涂，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盯着屏风后轮廓模糊的身形：“二郎？”
　　身影没有动，宫婢轻轻提醒：“皇后，太子殿下已在此恭候半个时辰了。”
　　“呵。”她清醒过来。
　　这早已不是高士廉家的少女深闺，而是静逸端肃的立政殿；外面跪着等待她苏醒的，也不是年轻的李家二郎，而是太子承乾。
　　即便是当年，李世民也不会这样静候她醒来吧？他会找无忌一起，趁着风和日丽骑马外出，或者与叔伯们一道谈天说地，浑然忘我。
　　他不是那种愿意等什么人的人。
　　仔细想来，她待字闺中的时候，其实并未见过李世民几回，对李家的种种事宜，也维持着缄默客套。
　　但几次照面，使得正值豆蔻的长孙氏很私心地认为：李世民确实配的上“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这种美誉。
　　而太子承乾也最大限度地继承了父亲的面貌。
　　长孙氏振作精神，吩咐：“拿我的衣裳来。”
　　李承乾轻轻退出，等待母亲梳妆完毕。
　　长孙氏换上一件蛋青色襦裙，那种颜色自腰际往下渐渐加深，仿佛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十分趣致。加一件月白色半臂肩披帛巾，头上仅插一根鎏金双头单股簪，再也没有其他点缀。
　　宫婢茫然地想：皇后除了朝服，完全没有鲜艳的装束与饰物，使得杨妃韦妃阴妃们，也这般简易打扮清淡了事。
　　奇就奇在皇帝陛下，尽管自己爱好花团锦簇，对皇后素净的装扮却从不说什么。
　　是，长孙氏完全不喜欢亮晶晶的人或物。
　　是以当年看见身为秦王的丈夫一身金甲，威风凛凛地策马进长安时，她的第一反应倒不是欣喜，而是掩嘴骇笑。
　　偏偏他面有得色，神气非常，反而显得那英俊的面容有些孩子气的滑稽。
　　这么坏的品味，不知是跟谁学的。
　　长孙氏心底坚决不承认那是太穆皇后的教导，也许更像太上皇也说不定。
　　当然，这种想法，就不必说给当今的皇帝陛下知道了。
　　承乾被侍女请进来，仍旧跪在榻前。
　　“儿臣拜见母后。”
　　一袭深紫色圆领常服配着乌皮靴，庄重不失英气，是长孙氏希望看见的装束。她的眉头舒展开来。
　　懂得尊敬长辈的孩子，不可能是坏孩子。
　　所有跟陛下诉说太子不是者中，当然有于志宁、孔颖达这样直言不讳的人，但也有些许别有用心之徒。
　　“母后最近身体如何？”
　　声音也像，只是多一份沉郁。
　　“无妨。你父皇近日有无召你？”
　　李承乾面色一沉，声音中老大不情愿：“有。”
　　长孙氏看他的反应，明白了八九分。
　　漫游无度，好嬉戏，其实承乾是所有孩子中最像他父亲的一个。
　　可他父亲却偏偏不喜这种相似，为什么？
　　长孙氏隐隐觉得：李世民更欣赏的，仿佛是从身形到爱好都像舅舅的青雀。
　　“来，承乾，到我这边来。”
　　李承乾挪到长孙氏面前。
　　“我做对什么，无人褒扬；一旦有失，那些老儿们争相指责。”他忽然开口诉苦。
　　“身为詹事，左右庶子，理应如此。”
　　承乾冷笑一声：“对，又可以获帛百匹、黄金十斤。”
　　皇后挑起眉：“何出此言？”
　　承乾将脸别过去。
　　“你若这样想你的先生们，真是大错特错。
　　“你是太子，终有成为皇帝的一天，先生们也未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何苦非要与你作对？”
　　“都是魏征做的坏榜样。”
　　长孙氏笑：“要做魏相公绝非易事。他几次三番得罪你父皇，要不是陛下英明神武，气量宽宏，几十个魏征也死了。”
　　承乾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不明白，身为九五之尊，他可以无理由地听从一干外人，却听不进我的一句辩解。”
　　这才是他要说的话吧？
　　长孙氏叹气，一只手轻轻抚着儿子的脊背。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
　　“你八岁那年的六月初四前夜，他趁你们已经睡熟，挨个探视，来在你身边，偷偷擦泪。”
　　李承乾完全知道母亲指的哪一夜。
　　“他说：‘承乾自小患有足疾，如今又要随你我经历这样凶险之事，是我对他不起。’
　　“‘本当尽我所能补偿给他。无奈如今不由自主。这些孩子中，我愧对承乾最多。’”
　　李承乾看着长孙氏的膝头，想跟小时候一样伏在上面，可惜已经人高马大，实在不方便再这么做。
　　长孙氏摸着他的头：“无论如何，你要记得：父皇是你的父皇，与其他父亲并无不同。”
　　李承乾是何等聪明的少年，他渐渐松弛。
　　“在我这里，你不必多礼，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
　　太子终于答应：“是。”
　　他静静告退。
　　又一次自母亲那里得到慰籍，太子的气也平了。
　　长孙氏觉得有点累。
　　有很多回，皇帝召见太子过后，承乾都会黑着脸到立政殿来寻找母亲。
　　有时候甚至不用开口，只需长孙氏温言询问几句，承乾便面色渐缓。
　　要到忍不住向皇后申诉的地步，可见父子见面的过程十分不愉快。
　　真是不幸，骨肉至亲，性格又那样相似，偏偏没有相处融洽的一刻。
　　长孙氏并不担心乖巧的青雀跟柔顺的稚奴，至于那几个丫头，个个俏丽伶俐，不知多讨父亲欢心。
　　只是承乾——
　　贴身婢女捧着一叠新衣跪在屏风外，打断她思路：“皇后，陛下新赐花笼裙一套。”
　　“展开给我看一看。”
　　宫女们将宫衣伸展拉直，是一件湖水绿色对襟窄袖衫襦，深绿长裙上有隐隐花纹，仔细望去，那若隐若现的纹路原来是细如发丝的金线织成花鸟，鸟儿个头不过黍米大小，栩栩如生，十分华贵。
　　长孙氏觉得有点眼熟，想了一想，记起某次家宴上，杨妃便身着这样一件绯色花笼裙，轻轻一动，裙上金线隐隐生辉，异常惹人注目，想来李世民必定是记住了，叫人照样给自己做了一件。
　　长孙氏莞尔：陛下对亮闪闪的东西一直有特殊偏好，幸好他没有强迫自己穿大红大紫。
　　“嗯，取我的纸笔来，我要上书拜谢君恩。”
　　顺便规劝陛下以后尽量别给后妃们做这种会发光的新衣。这样一件华服，不知是几户寻常百姓家几年的用度，穿了又能如何呢？会飞举成仙吗？长孙氏心想。————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