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如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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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死的时候，杨戬就站在一旁。
华山开，玄鸟出。漫天金光华彩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少年人节节凸起的脊骨上，像是要让他把年少时受过的苦再受一遭。
杨戬拖着三尖两刃刀，浑身浴血，在婉罗消散尽碎的元神中走出，抬眼，望着那具小小的身体。
一步踉跄。
……
你醒了？
听见这声问话，杨戬即刻翻身坐起。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床榻边正捧着碗汤药吹凉的沉香，很久说不出一个字。他头痛得不得了，而且转眼看看四周这一切，无论是熟悉的灌江口府邸，还是面前的这个人，都叫他十足迷茫。
怎么可能呢？他已经不可能再见到沉香了。
他一把推翻沉香手中的药碗，勃然怒道：何方妖孽，胆敢在此作乱？
滚烫的药汤洒了沉香满身，烫得小孩直接从榻上蹿了起来。他转着圈，愤怒地叫道：杨戬你发什么疯？烫死我了！
杨戬认定此小妖不可能是沉香，便冷冷瞧着他大发雷霆，想看看对方能作弄出什么名堂。谁知就在此时，天眼中金光一闪，他蓦然发现对方腕间的发绳不见了。
还装？他无不戏谑地看着那双与自己有七分肖似的眸子：你变得出旁的，却变不出我妹妹头发编就的发绳。说，你到底是谁？
什么发绳？沉香拧着眉毛瞪他，伸手一指：不是被你夺去了吗？
杨戬愕然低头，发现腕间果真系着一条红黑相间的发绳。他默默捻开绳扣，收在手心中央以天眼察看：确是杨婵当年亲手交付与他的那条。这东西怎么到了他手上？他记得，早在长安的时候，他就该把它还给了沉香才是。
沉香见他望着发绳沉默不语，走过来，一脸不高兴地说：你失忆了吗？婉罗死后，你昏迷了三个月，我们都以为你要死了。
三个月。杨戬茫然地重复：你说我昏迷了三个月？
沉香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是啊，婉姥姥死了，玄鸟出世，人间大乱。想起来了吗？
你说，婉罗死了？
杨戬犹豫着抬头，试图从沉香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那你怎么会……
我怎么了？
沉香拾着碎瓷片看他一眼，而后漫不经心地屈指放于嘴边，朝门外打了个呼哨。片刻后，一声熟悉的犬吠从门外传来，哮天狗未到声先至，四爪并用地跑进屋来，兴高采烈地朝着杨戬的方向一扑，落到人怀里的时候已然变成小姑娘的模样。
二郎！可算醒了！
紧接着，梅山兄弟也进门来，看着几乎瘦脱相的杨戬大笑几声，走过来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
沉香捏着碎成几片的药碗站在几人身后，眼神郁郁，任凭他们絮絮叨叨地同杨戬说着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
原来，自华山一战后，金霞洞等仙界洞府崩毁不复存在，而玄鸟降临人间，也带来了连绵无尽的战火。现如今，仙界人间都已乱成了一锅粥，蓬莱仙府连发百道委托令，所书皆为行道救人的大事；而哮天和梅山兄弟在仙界等了足足两日，仍不见杨戬归来，便逼着那六手老儿把大家都送了过来，找到伤重昏迷的杨戬，驾船带着他回了灌江口。
杨戬听得皱眉，转眼，见沉香被挤在一旁近不得身，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更难看，连忙起身将众人打发离开，合上门，转身重新走回到沉香面前。
沉香抱臂而立，扭头不看他。
杨戬屏息凝神看他许久，待确认他当真无碍之后，抬手一把将沉香搂在怀中。
他颤声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沉香顿了顿，而后紧紧搂住他的腰，什么都没说。
且说杨戬重伤初愈，赏银捕手这活儿姑且是接不了了，梅山兄弟带着哮天犬就整日开着船东奔西跑，像是一口吃两个雷、被天兵追着满天逃窜这种事已经算不得什么，简直为了这个家殚精竭虑。
而杨戬则带着沉香出门散心去了。
他深知沉香如今脾性与自己当年的放手脱不开干系，一心想要补偿，因此无论走到哪里都将他带在身边，日夜带他练习九转玄功，还将法天象地、三清神诀等一应本领尽数传授于他。沉香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无论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只是性子毛躁，有时只学了个皮毛便志得意满，总是伺机偷袭，妄图与他争个高下。
杨戬心情好的时候，尚能让他两招，由着小孩扭着他的手腕反剪到身后，心情一般的时候则毫不讲舅甥情分，时常三下五除二地就将沉香揍趴在地，然后再慢悠悠地给他施个定身术，以免对方恼羞成怒与他翻脸。
你这脾气也该收收了。
一日，杨戬斟着茶淡淡地说道。
我与你母亲都不是这般脾性，就算我那师弟对你有诸般不好，你行事也不该如此乖戾。
沉香练功渴了，正弯腰要去拿茶杯，闻言立刻不服气地瞪着他，眼神有点委屈。
你嫌我？
杨戬摇头道：我只是奇怪，你跟了我这许久，功法本领俱大有长进，可为何偏偏这心性脾气，还与两年前我在方壶仙岛第一次遇到你时那般。
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沉香哼一声，捞起茶水仰头喝了。
反正我就是这样。再说，你才教了两年，就想叫我脱胎换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即便我开蒙晚，遇到你之前也学了六七年了，这样算来，你起码再教我四年，才算是勉强扯平。
杨戬想想，觉得沉香此言听来不无道理。但是以沉香的脾气秉性，想要将他的本领学到十成十，他又觉得十分艰难，除非寻个法子……
有了。杨戬忽想到什么，撂下茶杯起身，拉住沉香就往外走。
杨戬带着沉香来到西海龙宫。
西海三公主仰慕杨戬已久，见是他来拜访，心中欢喜，忙请他进来说话。然而杨戬却没有与她闲话的心思。一来，自那三公主出现，沉香便一直神色阴沉地盯着她看，杨戬低声告诫了他两遍，他都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着实叫人头疼；二来，他此番前来所为并非风月，而是为着西海龙王的一件法宝——寒冰棺。
据传这寒冰棺是以海底玄冰所制，若是睡于棺中，不但能敛气凝神，还可平心绪，祛邪念，总而言之对修习功法之人大有裨益。杨戬向时从哪吒口中听说过此物，想想觉得可能对沉香有用，便前来西海龙宫，想朝三公主借这件法宝来用。
不想等他说明来意，转眼一看，却见三公主双目通红，声咽气堵，好端端地竟是看着杨戬落下一串串泪来。
杨戬与沉香对视一眼，都觉莫名其妙。然而此事到底也是因他二人而起，便出声宽慰道：公主不必为此心忧，法宝若是不便出借，我二人亦可另作他法。想这莽莽天地间，定也不会只此一条出路。
公主听了这话，连连摇头，哭得却是越发伤心。
二郎，你这是何苦呢？
她抽噎着说道：你若执意要那寒冰棺，我去取来给你便是，区区小事，又有何难？只不过……
杨戬没想到她一口答应，不由面露喜色，忙拉着沉香朝她作揖道谢。
公主见他如此，怔怔住了口。待杨戬抬头，她对上那双肃然如夜的眼，终是心生不忍，掩面转到珊瑚屏风之后，到得内室，取出法宝，默默交付于他。
杨戬再三谢过，默念口诀召出法宝，回头对沉香道：你且躺进去试试。
当真？
沉香扫了眼三公主，神色中带着戒备。
莫不是在诳我？
杨戬知他从不轻易取信于人，便也作罢，带他朝公主告辞，回了洞府。
路上，他极尽自己变化之能：望见一座高山，便化作鹰鸟，携沉香耸入层云；遇到一道山涧，便化作猛虎，令沉香骑在他的背上，驮着他奔越碎石滩；入得夜来，又作一匹通体灰白的巨狼，叼着沉香跃入林深处，与他抵足而眠；路过人间，竟又甘为沉香的一身衣裳，任他穿着走过市井街道，大千世界……
舅舅。
这夜，沉香与杨戬合衣并肩躺在小船上，少见地没有叫杨戬的名字。
他问：舅舅，你对我好，是想补偿我吗？
杨戬一霎睁开眼睛。
杨戬：怎么问这个？
沉香翻身坐起，皱眉看他：那晚，在长安外的竹林……我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舅舅，我不要你的补偿。
杨戬枕着胳膊看了沉香半晌，伸手摸到他的脸。
香儿。
他唤了沉香一声，声音轻得好像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他说：舅舅给不了你了。
回到灌江口后，杨戬教会了沉香法诀，命他今后于寒冰棺内入眠。然而沉香不过十五岁年纪，见冰棺巨大，每每忧惧不能入。杨戬别无他法，白日里修习完功法，夜晚便抱着沉香一同躺进冰棺，直至天之将明。
西海寒冰棺不愧为当世至宝，如此一过几百年，沉香果真如杨戬先前所想那样，不但功法大有长进，性格脾气也收敛不少，比起向时已是沉稳许多。
悟空来时，杨戬正从寒冰棺中出来，见到悟空，只淡淡瞥他一眼，并未言语。
悟空三两步挪腾到他身侧，猴手在他肩膀上轻佻一拍。
杨戬，五百年了，别来无恙啊？观音托我来看你。
杨戬脚步一顿，扭头笑道：看我？五百年前观音毁我宝灯，天兵屠我手足，血海深仇，历历在目！你倒与我说说，是要怎么个看法？
悟空兀自阖目，手指捏个法诀竖于胸前，道：阿弥陀佛。
杨戬怒目圆瞪，劈手挥出三尖两刃刀，寒光一顿，冷冷抵在悟空胸口。
猴子，实话告诉你，当年若非香儿年纪尚轻，我杨戬必将屠了他的普陀山，叫他形神俱灭，断无重入六道轮回之可能。如今我不去找他，他倒还来找我了，这般惺惺作态，实在叫人恶心！
悟空不喜不怒，只问：沉香何时成人？
杨戬短暂犹豫片刻，一时竟答不上来，不耐道：这关你何……
杨戬！
悟空骤然爆喝：观音为何毁你宝灯？天兵为何屠你手足？你可还记得？！
悟空：五百年前，你在南海大闹，只求观音为沉香重塑肉身，观音不应，你便带人烧了他的洞府！天兵天将前来抓你，梅山兄弟为护你周全，齐齐战死！哮天犬扮做你的模样替你引开仙界追兵，你则抱着沉香的尸骨逃到了人间！
杨戬听得双目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猴子，休得胡言！
悟空伸手一指：你道这寒冰棺从何而来？想当年你独身一人杀到西海，血染万里，那老龙王惧你神力，这才特命三公主将那寒冰棺奉上，恳求你收了神通，高抬贵手饶过西海数万生灵！这些事，你都忘了吗？！
杨戬手握三尖两刃刀，冷汗却汩汩而下。
杨戬。
悟空金睛黯淡一瞬。他别开目光，幽幽叹了口气。
【你入魔了。】
申公豹死的时候，曾念过曹子桓的四句诗：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杨戬本不记得。
但那夜，他与沉香同乘小舟，却突然记起在这后面还有几句。
“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
他收回手，垫在脑后，远远望着船篷外光辉灿烂的天穹，且吟且歌，声音沉抑悲切，犹如暮霭迟来，南天低垂。沉香趴在一旁，始终皱着眉，不解地注视着他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他摸到杨戬的手，小声问道：
“舅舅，你怎么哭了？”
……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如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