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宝图（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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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从华山下来后，杨戬与沉香又在长安多停留了几天，才准备出发回仙界。
一路上，杨戬任由沉香打点一切，无论打尖还是住店，都只揣着手立于一旁静静看着，像是感觉沉香的一举一动都很新奇似的。沉香有时被他看得不大自在，皱着眉瞪他，他也不躲，反而大大方方地看回去。
这样一来，沉香反而拿他没办法。
“怎么总是盯着我看，有事？”
长安茶摊的小桌旁，沉香端着茶碗，无奈地问道。
“无事。”杨戬笑道，“怎么，看都不许看？”
“我没说。”沉香几乎把脸埋到茶碗里，小声说道，“我只是觉得怪怪的。”
“心里有鬼就会这样，”杨戬笑了笑，“亏心事做多了吧？”
沉香虚张声势道：“谁做亏心事了？”
“没有？”杨戬眯起眼睛，“那半夜三更翻窗进我房间的是谁，长街之上偷走我钱袋的是谁？寥寥数语抚人心弦，过后拂袖而去的又是谁？当真要我一桩桩一件件说与你听？”
沉香满脸通红，不服气地说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讲道理？明明次次都是你忘了我，怎么如今反倒是你有理了？”
杨戬笑了一声，捻碗喝了口茶水。下一刻，他却瞪大了眼睛，鼓着腮苦苦忍了许久，最后还是举袖掩面，张口把水吐回了碗里。
沉香：“……”
“这是茶？”杨戬看着碗里的茶水，眼神极其复杂，趁左右无人，手掌一翻，不动声色将水泼在一边。
沉香有些尴尬，但见杨戬一脸苦相又觉好笑，压着嘴角说道：“平常百姓解渴的玩意儿，自然无法同甘泉玉露相较。”
“你出门在外就喝这东西？”杨戬道，“缺钱怎么不回梅山……”
他说到这里，瞧见沉香神情，突然住了口。
沉香这些年里回梅山的次数屈指可数，原因显而易见，无非就是不想面对回回都会忘记自己的杨戬。
思及此，杨戬忍不住又看了沉香一眼。他看人向来不留余地，目光锋利，又十足坦荡，丝毫不觉这样看人有何不妥——不熟的人被他这样望上一望，总是胆战心惊；但放到调情的时候，这点锋利就成了露骨，连同宠溺一起，密密匝匝裹住人的心。
沉香被他看得两颊通红，不由捂住他的眼睛。
“我都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再说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杨戬轻轻握住他的手指，道：“是，都过去了。从前怎样我不管，今后我定会好好待你。昨日我已给老郭他们去了信，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挑了些重要的说了，又言明你我二人归期，他们应该很久不见你了罢，想必会高兴的。”
“提到信我倒想起来了，”沉香道，“去华山之前，我曾写信问过姚叔叔你不能睡觉的事，却始终不曾收到他的回信……”
“噢，原来那是你写的？我说怎么平白无故给我捎了个消息来……”
杨戬说着，下意识抬碗，但见里面空空如也，不由一愣。
不知怎的，沉香顿觉这场面十分滑稽，忍不住笑出声来。
杨戬讪讪放下茶碗，从沉香钱袋里捻出两文钱拍在桌上，起身便走。沉香喝了最后一口水，笑着叫他，跟着追了过去。
“收到信的时候你还在睡觉，我见是双头鸟，还以为是给我的，便拆了来看。当时也不知你与他们相识……后来有了别的事情，一来二去，我便把这事儿忘了。”
“那信上怎么说？”
“也没什么，”杨戬随口道，“只是根据此前猜测，我这病大约都是在睡梦中发作，所以他们才嘱咐我尽可能不要睡觉。”
这倒在沉香预料之中。这段时间杨戬一切如常，和他交谈时的形容神态也不似作伪，这样说来，或许这件事当真与睡梦有关。只是沉香对此仍有疑虑：虽说杨戬金身已成，但如此不眠不休，十天半月也则罢了，长此以往，难道就对他没半点影响？
杨戬听过后却不以为意，只让沉香把一切交给他处理。
“你说得轻松！”沉香一听这个气就不打一处来，“上次倒是交给你了，可你呢？明知太极图凶险，还一意孤行要……”
“那你现在还不是好好的？”杨戬眉毛一挑，打断他道，“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你早入轮回重新投胎去了，还想站在这儿和我顶嘴？”
“但你也生病了啊！”
“我不生病你如何遇见我？”杨戬眸光一转，朝他暧昧一笑，“不遇见我，怎知我对你心意？既心意未明，又怎好与我谐鱼水之欢，同赴巫山云雨？”
“……”
沉香实在没想到杨戬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三两句话就能从正经事扯到这些，不由又羞又恼，挥起拳头便往他身上砸。街上人多，杨戬便往巷子里去，不时笑着招架，嘴上说是讨饶，实际却什么捉弄人的怪话都往外飘，一口一个“好师弟”，好像成心要看沉香的笑话。
“杨戬，你这混账！”沉香怒道。
待他二人到得窄巷内，杨戬目光一凛，单手便将沉香反拧了腕子压在墙上。“刚说我什么？”他不顾沉香挣扎，凑过去，低声说道，“竟还反了你了不成？你还知道我是你舅舅么？”
他用上玄功法门，力道又大得出奇，沉香哪里是他对手？他眼看自己挣脱不开，心里却还是咽不下那口气，不由骂道：“你不是我舅舅！舅舅才不会这样对我……”
杨戬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这倒也是，我自然不是你舅舅了。从前无论我如何待你，你我都是外甥和舅舅，想也知道这里面没旁的意思。至于现在如何待你，却要容我好好想上一想。”
“你……”沉香想要回嘴，转念一想却觉得有哪里不对，犹豫片刻问道，“你的记忆究竟恢复了多少？”
“恢复？”杨戬漫不经心地笑道，“光阴千载，就连消失都要上百年时间，岂会在一朝一夕间恢复如初？太极图中所见不过浮光掠影，只叫我见一人心，承一段情。”
他不知不觉松了手，沉香在怔忪中回过头去，对上他的眼神。
“没有恢复？”沉香愣愣地说，“那你如今是……”
杨戬只看着沉香笑，不时，目光又挪到他的嘴唇上。
“我是杨戬啊。”
杨戬抚着沉香的后脑，低头，轻轻吻住他。
他笑着说：“杨戬就是杨戬。”
“……”
沉香靠在墙上，怯生生地看着杨戬：“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杨戬不慌不忙说道，“如今我要做你的舅舅，要做你的师兄，也要做你的情郎……这么些名号，你不嫌啰唆我嫌啰唆，索性都免了。往后在你面前，我便做杨戬，也只做杨戬。”
他一句话说得很慢，漫不经心的模样，实际却字斟句酌，连着自己的一片真心。沉香听得脸热，别过脸去，小声说道：“你肚子里的弯弯绕那么多，谁知道哪句真哪句假？我看不过是想哄着我，要我多叫你几声名字罢了……”
“哎呀，这都叫你看出来了？”杨戬故作惊讶道，“大有长进，真是大有长进！”
沉香知道杨戬是在作怪，却仍跳到他身上，又捶又打地与他闹了一通。
二十三、
因为之前并未仔细观察过仙界的诸般变化，此番回去又有沉香在侧，于是，杨戬不管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都要和沉香问个明白。
刚开始的时候，沉香还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但杨戬的问题越来越奇怪，像是“为何不将运作混元气的东西绑于腿上”“可否借助元神之力”等，平常人又哪里考虑过这些？沉香答不上来，只好让他闭嘴，等回去见了郭申、直健他们再说。
不过，提到六圣，沉香又有点纠结：如今他和杨戬一道回去，见了大家又该如何解释呢？
对此杨戬看得却开，听完沉香所说，便道：“这有什么？你还以为他们一个个的都是什么良善之辈吗？他们从前做过的混账事、造过的杀孽数都数不清，自己都不干净，有何脸面来管教咱们？”
沉香心道，他们是不敢管教你，恐怕只会管教我。
“放心吧，你是我的人。”杨戬又道，“大伙儿活了几千岁了，什么事情没见过？再说了，二爷乃是正经与人双修，你情我愿的事，又不是找了什么童男童女去祸害……”
沉香手一抖，飞船直接在空中扭了个之字。
“你别胡说八道！”沉香急道，“几位叔叔一直对我很好，倘若真的问起来，你，你也别口无遮拦的……你不要脸我还要！”
“知道了，我心里有数。”杨戬笑了笑，“好好开你的船，梅山的事包在我身上。”
“但愿如此。”沉香嘟囔了一句。
……
“什么？！！！”
梅山幕府，康安裕一声震天吼，差点把屋顶给掀了。
杨戬淡定坐于桌旁，端着茶碗，小心撇去茶沫，喝一口，抬眼发现满屋的人都在同他大眼瞪小眼——唯有沉香正低着头，默默地抠着手心。
“喊什么？”杨戬淡淡道，“你们也不用围着他，他一个小娃娃，知道些什么？有话尽管来问我。”
“这还没来得及问你呢！”郭申也憋不住了，与直健一左一右冲上前来，劈头盖脸朝杨戬道，“他不知道你知道？二爷啊二爷，我的二爷！你可知道这小子是谁？他是你的……”
“亲外甥。”杨戬语气平平。
郭申：“……”
直健按着桌子直跺脚：“你你你……你既知道，为何还做出这等荒唐——”
“那自然是因为，做的时候还不知道。”
杨戬将茶碗不轻不重往桌上一磕，碗盖相撞，响声尤为清脆。
一时间，满堂皆静。
姚公麟皱着眉头默不作声，张伯时则如热锅上的蚂蚁，几次三番想要朝沉香说些什么，其余几位也是神色各异，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明显都憋了一肚子的话，却又碍于杨戬不敢出声。
“不说了？”杨戬逐一扫过在场众人，视线最终停在沉香身上。沉香立时感觉到了，不满地朝他皱了皱鼻子，神态宛如一匹脏兮兮的小奶狼。
杨戬被他逗得一笑，随后静了片刻，才朝众人说道：“既都不想说，那也别站着了，坐吧。我这里还有些别的话，想和大家商量一下。”
说完，见大家一脸疑惑，便又补充：“是关于我这病的。”
众人见杨戬主动提及此事，神情都严肃起来，纷纷坐了回去，听杨戬说前阵子自己与沉香在华山寻得赤精子、再进太极图的事。康安裕和李焕章心里最压不住事，每每听到凶险之处，都神情紧张，冷不丁还要叫出声来。
好不容易等杨戬说完，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彼此神色却仍十分凝重。
“现将我二人去往太极图中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说与你们听，便是要大家明白：事已至此，寻根溯源已经无多少意义。”杨戬平静道，“天道当前，过去已然无法更改。但即便如此，我杨戬也绝不会做那等凄凄切切、伤春悲秋的小人。”
沉香一顿，扭过头愕然看着杨戬。
杨戬却不看他，继续说道：“此前老姚写给沉香的信我已看过，虽不明究竟，但在人间的这些时日我不曾合过一次眼，也确实不再忘记事情。依我看，这事还是先这么着。从前修炼时，比这难熬的事情不知有多少，还不是一样过来了？往后这日子还是一样过的。”
“可是二爷，倘若这样还是不成呢？”张伯时蹙眉道，“难道就这么耗下去么？”
康安裕也粗声粗气地说道：“是啊，难道还能一直不睡？而且咱们修炼的时候，遇上劫难也能休养生息，现在这……”
“无须多言，我心中自有计较。”杨戬道，“且退一万步讲，倘若以我此时神通，尚且奈何它不得，那也不必再作他想。此事早已没有退路。因此不是‘量力而行’，而是‘尽力而为’。”
他垂眸看着茶碗上勾画的铁线莲：“当年共工怒撞不周山，女娲娘娘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斩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1，一心只为天下苍生。我虽不及娘娘分毫，也愿竭尽所能，必定不辜负大家几百年来的心意。”
听了这话，众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就连沉香也没想到，从太极图中出来后，杨戬竟是抱着这样的决心和他说了山洞中的那些话，每次默默看着他的时候，存的也不是缱绻心思，而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四个字——
尽力而为。
“你说得不对。”沉香一下站起身来，“你说得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的！一定还会有……”
这时，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闪电般闯进门来，二话不说，直接扑到了沉香身上！
“都是你的错——”
众人错愕一瞬，见是哮天，忙拥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他们分开，哮天却不依不饶，反而张嘴在沉香颈侧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哮天！”姚公麟大惊失色。
哮天厉声尖叫：“都是你，是你害了他！要不是你，二郎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沉香吃痛大喊，捂住颈侧，挥手将哮天挡开，鲜血汩汩从指缝中流出。哮天在地上打了个滚，再度起身时已变成人形，在康安裕怀中挣扎着朝沉香哭叫。
“这就是你找回来的办法！我那么信任你，我等了你二百年！整整二百年啊——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哮天抓着康安裕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哭道，“什么天道，什么尽力而为？放开我……他就是为了救你……就是为了救你！你凭什么要他救？你把你的贱命赔给他，你把你的贱命赔给他啊……我要你赔给他！！！”
“够了！”杨戬喝道。
哮天被康安裕架住手腕，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挣脱不开，见杨戬眼神，心中只有说不出的委屈，最后转头扑在姚公麟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杨戬走过去，见沉香并无大碍，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但见哮天心中也是无奈，轻轻叹一口气，朝姚公麟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带着哮天先回去。郭申和直健则一左一右站在沉香身侧，一个扶着他的手臂，另一个则取出法宝为他疗伤。
哮天本是天狗，有啸日吞月之能，这一口下去差点咬断沉香的喉管。杨戬在旁见沉香的血溅得满身都是，不由皱眉道：“她要咬你，你便由着她咬？何不躲开？”
沉香红着眼睛，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等郭申二人告辞离开，杨戬绕到沉香面前蹲下来，扶着他的膝盖抬起头，认真看着他的脸。
“香儿。”杨戬温声叫道。
“她说得对……”
泪水在眼眶中团团打转，沉香看着杨戬琥珀色的双眼，涩声道：“你当初不该救我的……”
杨戬扶着他的膝盖，无言看他许久，最后才开口道：“你还记得赤精子说过的那句话吗？”
“心想何物，何物便现；心虑百事，百事即至。”
沉香含泪点了点头。
杨戬握着他的手，认真道：“那日我进到太极图中，自始至终，只见到你一个人。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沉香紧抿嘴唇，定定地看他，杨戬则淡淡一笑，而后朝他张开手臂。
“……”
终于，沉香再忍不住，俯身扑到杨戬怀里，抱住他，低声哽咽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宝图（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