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历人间》执笔木

7、误会

　　我风尘仆仆赶回来，急急忙忙把攥得紧紧的袋子递给孟婆，心里才算放心下来。

　　只是看着他气定神闲地喝着茶，随意地稍一颔首示意，我心中便升起一阵无名的怒火来，半天挤不出一个假笑来。

　　你、凭、什、么、可、以、这、么、悠、闲。

　　但我面上仍然做好表情管理，收住怒火，向他伸出一只手，干巴巴吐出两字：“给、钱。”

　　孟婆轻轻瞟了我一眼，理所当然地说：“你连账户都没有，给什么钱。”
　　“……”

　　看看这嚣张又恶劣的态度，你大爷的让我去做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说到这，他还顿了顿，像极了某些公司只会画饼的企业家，假意好心道：“你可以报我的名号，冥行自会查核。”

　　我忽然想起来当时和他不过是口头承诺，连一个正式的合同也没有，顿生狐疑，半分也不再信他。

　　可惜揪扯了半天欠债耍赖的问题后，我意识到孟婆虽然平时看起来寡言少语，没想到嘴皮子功夫并不差，竟然说不出什么理由能辩驳他。

　　中途口干舌燥，干脆直接抢过他的茶壶，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一股脑将里面的茶水喝得干干净净。

　　我说话你喝茶。

　　我要债你画饼。

　　资本主义就是万恶的，我再次强调。

　　孟婆似乎没想到我竟敢抢他的茶，制止都来不及，脸色攸地难看，冷冰冰地看着我。

　　我叉着腰，有种破罐子破摔的豪气。像是菜市场卖菜的和卖肉的吵架，不为别的，就是一心一意想要吵赢：“怎么了怎么了！我奔波一天，钱钱钱没有先不说，连口水都不能喝？你看着我干什么，你这个茶壶从我工资里扣呀！”

　　孟婆似被我的熊心豹子胆给镇到，半晌没说话，脸上神情莫测。

　　他语气生动了些，像对孩子教育的口吻说：“你想想，骗穷光蛋对我有什么好处吗？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这样年轻，这种语气？

　　还有穷光蛋？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说的是我。很生气，但是又不知道这样反驳。

　　不蒸馒头争口气，气势上绝不能认输，我故意气哼哼向他“嘁”了一声，昂首挺胸自顾自地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时，浑身上下冷飕飕的，竟然没有不似之前那般层层叠叠的樱花在身上，反而冻得慌。

　　望着粗壮的樱花树干，也有一种花枝都没有之前繁茂的错觉，我心疼地说：“果然，快秃了吧？”

　　但我很快想起了孟婆的耍赖行为，又恶狠狠地跺了一脚，说：“活该，快秃了吧？”

　　我离开奈何桥，在路过一家衣店门口时，眼尖瞅见里面新上了一条款式简约的水绿色连衣长裙，前天我路过的时候模特身上还是深蓝色吊带裙。

　　这条裙子没有半点特别之处，没有什么闪亮的装饰也没有任何新颖的设计。这样朴素的裙子却让我念念不忘，以至于我走过了之后又忍不住折回来。

　　我似乎也应该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回想起孟婆气得发黑的脸，不明白为何一壶苦得发麻的新茶也会让他这样动怒。不过他越生气我反而越开心，我就是喜欢看老板不得劲的样子。

　　但成功无款拿下一身长裙后，我的开心就变成了心虚。听见付款成功提示音那一刻，心里陡然响起“完蛋了”三个字。

　　孟婆那张比竹叶青还毒的嘴，原来也能有句真话。

　　我拿着衣服愣愣地站在衣店里，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销售员过来轻声提醒，我才看着落地镜中的自己的憔悴模样，被自己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向这些极有素质的姐姐们打听附近的洗浴中心。

　　*

　　水汽蒸腾，花香四溢，我洗完后坐在澡池边上看其中的倒影，总算能看出个人样了。

　　——等一下。
　　——我已经是鬼界的鬼了，恐怕也只能是鬼样了。

　　我蓦地惆怅起来，盯着水中的自己：黑直的短发随意地贴在脸旁，杏眼高鼻瓜子小脸，是个单眼皮大眼睛，使劲眨眨眼还能叠出个双眼皮来。在澡堂热水的加持下，面若飞霞，唇似樱红。

　　凑到一起，似乎还有点好看。

　　我又重新燃起了对过往记忆强烈的欲望，脑中循环着那个思考了无数次的问题：

　　我是谁？
　　我的过去又会是怎样的？

　　手心打散水面的平静，溅起水花，波纹一圈圈荡开又平静下来，一切如常，我始终等不到回答。

　　【奈何桥】

　　“孟婆，竟然查到你的账户资金有非法使用，不查查她的身份吗？”一个穿着黑色旗袍的妩媚女人摇着一把暗红铜骨扇隔着一桥忘川水问道。

　　孟婆放下手中的茶杯，缓声道：“不劳你费心。”

　　对岸女人的嘴角微微翘起，故意又道：“可是小孟婆呐，这是你入职以来难得用冥行存款，用心不也是我应该的吗。”

　　这话听着尊敬，语气却有种没有将孟婆放在眼里的傲慢。她话锋一转又道：“听说还是个女孩？你认识她么，让她直接来我们认证身份？”

　　孟婆开始似乎有些不耐烦，道：“不认识。她在头七无记忆意识，无亲友相认，无魂火傍身。招弟，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女人“唰”地一下收起了自己精致的铜扇，恶狠狠啐道：“说了多少遍了，老娘我叫伊丽莎白·玛丽莲·奥黛丽·才梅！你个小屁孩喊老娘一句梅姐，都算老娘抬举你了。什么鬼没有魂火，你的接班？那敢情好，让她把你们孟婆存的的破钱用完去，天天地在冥行利滚利，怎么不去再开个地府……”

　　孟婆冷冷地打断道：“慎言。你我都知道，天外有天。”

　　招弟眼神如刀地看向他的方向，却没有再说下去。看他也没有继续客套的意思，她随即便头也不回地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奈何桥又重新回到熟悉的死寂中，偶尔，樱花飘落在忘川水中，同样荡出一圈圈涟漪。

　　【相思路】

　　我一贯认为，美食值得最高层次的嘉奖。虽然老板家的价格是别人家的近三倍，可是用料扎实，味道独一无二，不知道为什么会生意低迷。

　　鬼界的鬼对自己都太不友好了。鬼生在世，当享受当下。

　　我正在大快朵颐，吴言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他开始像是没有认出我，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探究迷惑表情，又突然嘴巴微张一脸惊讶，慢慢的，再转变成一种神奇的幽怨——活像我把他校园霸凌了一样，盯得心里直发毛。

　　刚刚付完在老板这欠的早餐费，我倒是心情颇好地关照道：“吴言，你没事吧？”
　　吴言：“谢谢，我不吃溜溜梅。”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忽略了他的阴阳怪气，粗声粗气问道：“咋了？”
　　吴言：“好几天了。”
　　我：“什么？”
　　吴言：“你的失踪时间。”
　　我下意识地反驳道：“没有吧？最多一天。”

　　吴言换脸堪比川剧般，立即换了副表情，担忧道：“这不是一时间没记起时间……反正明天就是你头七的最后一天吧？说好的给我功德，说失踪就失踪，再找不到你我可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该吐槽什么时候“说好的”的还是该吐槽我刚知道自己对他这么重要的事。

　　槽点过于密集，我竟然一时之间也卡了壳，脑子回荡起“燕子，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的诡异台词。
　　这句话难道我也说过？我心里一阵发毛。况且我们哪里熟到这个地步了，一日不见就要为我却报警立案。

　　早餐店老板看着我们，一个像家里受尽委屈满腹心酸的小媳妇，一个像外面丧尽天良拒不认账的大渣男，连忙过来打圆场，说：“丫头是去赚钱了，言重啦。”

　　我没有将他的异常放在心上，顺势接话道：“就是就是，你先坐下好好说话。我请你…吃面？”

　　吴言才正常起来，不再露出那副老父亲般担忧的奇怪样子，好奇问道：“你干什么去了，你又没有开通认证鬼身认证，哪来的钱吃？”

　　我半真半假地说：“学习如何取代孟婆。”
　　——的工作，简称外包。

　　吴言表情迷惑了一瞬，喃喃道：“取代孟婆？”

　　我将他的脸推进面里，微笑示意他专心干饭。

　　……

　　喝掉最后一口面汤，我满足地喟叹一声。自动屏蔽掉一脸不满的吴言，转头和老板夸张说道：“老板，你家真是做什么都好吃，太厉害了！”

　　老板谦虚笑笑道：“哪里哪里。”

　　他声音微微带了些怀念，陡然间说道：“我姑娘红红曾经也这么说过，也不知道她在人间过得好不好？”

　　我惊讶地张了张嘴，和吴言相互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讶。

　　没想到老板还有个女儿，但老板似乎不欲再提，我也不好再相问。

　　“对了，老板你贵姓呀？”走到门口，我忽然转头向老板问道。

　　“免贵姓祁，叫我老祁就行。”老板又变成了那个乐呵呵的老板，连忙回应道。

　　我冲他灿烂一笑，说：“好嘞，老祁！回见！”

　　大抵我与他心中的女儿有些相似，我清楚地看到老祁微怔的笑脸。

　　出店之后，我惦记着老祁那刹那的失神，神游天际间异想天开道：“老祁竟然有女儿，那我…不会也有什么女儿儿子之类的吧？”

　　吴言戳穿道：“你看起来还年轻。”

　　我：“谁知道呢？万一我三四十保养得好呢？”

　　吴言耸耸肩，说道：“反正大多数鬼都或多或少有自己的亲人朋友，等你想起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哦，也是。”

　　过了半响，我又像反应过来似的，反问道：“那你为什么惊讶？”

　　吴言一脸诧异道：“鬼界地域广阔，血脉相连的亲人有时候等个成百上千年也遇不到一回，他如何能找到他的女儿？”
　　我：“有人、鬼等了上千年？会变成蛇妖吗？”
　　吴言肯定道：“不会，当然一般鬼百八十年自然就魂飞魄散了，执念深的也就百把年。”
　　我：“那老祁可怎么办啊！”
　　吴言弯起眼睛，贱兮兮道：“要我说，他就应该开个直播间，还能蹭一波热度。”

　　……（长久的沉默）

　　我：“鬼界有直播间？”
　　吴言：“暂时不允许。”
　　我欲言又止片刻，还是问道：“你是个奸商吧？”
　　吴言恼羞成怒：“我是专业的，怎么能侮辱我的专业能力。”

　　我故意停下不说话，掐着他的上班时间，目送着他骂骂咧咧手脚不受控制地回到他光荣的岗位上去了。

　　吴言的声音飘远了，我又想起那一瞬间他的神情。明明那一瞬间，我以为他是悲伤的、怀念的目光，好像也想起自己的家人一样。

作者有话说

　　吴言，最好的男闺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