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记》有鹿闻樱

105、诗中往日

　　“生命线必将使生命复燃，
　　而当代的画笔或我幼稚的笔枝，
　　不论画外表的美或内心的善，
　　都没法使你本身在人眼中不死。”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十六》

　　春夜微雨，丝丝线线落在迷蒙的空中。夜间的A市温度忽降，街面人流稀少，但图书馆一楼的诗文专场却座无虚席，一片黄橙橙的暖色在眼前如画卷铺开。
　　台上的老师合上诗集，微笑地收尾，向大家优雅鞠躬，“本次的莎翁诗选赏析会到此结束，我们下次见！”
　　在一片掌声中，我遥遥从图书馆的窗户朝外望去。
　　我想起来了。
　　从前是妈妈最爱莎翁的诗。
　　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她曾经在阳光扑满的庭院里，在花树绽放的蓝天下，对我念着：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她有时候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手腕间带着晶亮的翡翠镯子，翻动着书页。
　　我忽然挺感慨。
　　多年前失去了妈妈为我定制的镯子，但没想到最终落到了当时那个跟屁虫小男孩手中。而且，原来早在那时候，妈妈给我的镯子就能够在不幸的生活里给予我莫大的力量与幸运，让我在人生中遇上了无比珍惜的朋友和亲人。
　　没有什么照片保留。
　　她的样貌我至今有些模糊不清，目前能够平和地回想起一些美好的过往片段，已经让我心满意足。
　　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他们都会成为夜空中每一颗若隐若现的星星，会成为院落里每一树用情绽放的繁花，会成为独属于他们的另一个时空中闪闪发光不灭的神话。
　　我抱着厚厚的一本诗集在人流中穿梭，在图书馆的一列列书架里漫步。
　　好像每一个书架旁，都有她认真阅读的身影。
　　所有的模糊过往，譬如昨日种种。
　　妈妈，我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跟你说，太好笑了，我的英语不怎么样，没有遗传你的好基因。但是我居然从小到大都对莎翁的诗文挺感兴趣，甚至能够过目不忘！在学校里经常被人开玩笑说明明英语不好，却背诗背得那么清楚……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你与我之间的牵绊吧！
　　我露出一个苦笑。
　　妈妈，怎么办哎，我的外语还是不太好。

　　我感叹着，视线逐渐模糊，直到不远处一个高挑的身影朝我走来。
　　一步一步，像是温柔的风卷入我的心湖。
　　“好久不见。”

　　一截手腕露出别着袖口的衬衣，骨节分明，隐含着一种力量美，像是连绵起伏的嶙峋青山。
　　男子握住书脊，轻巧地将书放回原位，转头看向我，“你念的这首，很美。”
　　我只是随口喃喃，不曾想居然会被人听见，怪有些不好意思的：“你怎么也在啊，傅总助？”
　　傅怀光与我并行在图书馆内，低沉的嗓音如风响起：“我知道今天有一场专场赏析会……”
　　“原来你也喜欢他的诗嘛？”我下意识抬头看，傅怀光的视线恰巧也落在我脸上。
　　“嗯，”他平日里寡淡无趣总喜欢板着的的一张脸，居然浮现出明显笑意，声音也轻飘飘的像一场旧梦：
　　“喜欢。喜欢很多年了。”

　　我们二人走在雨后的街面上，呼吸着清新空气。成年后我与傅怀光几乎不怎么单独相处，见面机会也极少，除了夏明杰公司方面的交集，我们基本没联系。
　　此时偶遇，倒是有几分惊喜。
　　“我还不知道傅总助原来也这么喜欢诗文，你平时看起来不太像是会对这些感兴趣的样子。”
　　傅怀光扶了扶眼镜，问：“那我平时……在你眼中都是怎样的？”
　　“这可是你自己问的啊，”我作思索状，“嗯……跟你老板似的，很老成，看着怪古板的。”
　　看着他一瞬间僵硬的表情，我没忍住噗嗤一笑，“开玩笑的傅总助！你其实很优秀，沉稳睿智，处事冷静，对人也很体贴，嗯……”
　　我总结道：“是很温柔的人。”
　　他不语，像是在思考我话里的真实性。
　　我知道他肯定又想起我之前年少不懂事时吐槽他的坏话，例如说他不苟言笑凶巴巴的只会面批学生给人压力，又例如他在公司舌战群儒或是雷厉风行地给下属布置任务……
　　我拉下他的衣角，“别介意，你知道我爱开玩笑嘛。”
　　他无奈地牵动嘴角，不自然地别过头，生硬地移开话题，“你要是想看更多诗选，我那边有一些，可以借给你。”
　　我笑笑，“我就说，傅总助是很好的人。”
　　晚风中，闪过几帧从前，弥漫着初结青果般的气息。

　　三四年前左右，我和傅怀光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初遇（也可能是我单方面的）。
　　人是上午见到的，心是下午丢的。
　　没到一个上午，我就觉得自己坠入爱河了。
　　在校园的图书馆里，傅怀光站在书架旁，周身围绕着一层金色的阳光，恍如神祇隐于人间。
　　我呆呆地看着他，以至于一时间忘记了来图书馆的目的。
　　看着他，就仿佛看见簌簌的花树下，一缕一缕逝去的曾经。
　　以及曾经岁月里将淡未淡的记忆。
　　此刻，随着回忆里的面容逐渐清晰，许多当年的青涩情愫亦随着岁月的微风摇摇晃晃吹拂到现今。
　　“我家到了。”

　　抵达傅怀光的单身公寓，一入户就见开阔的前厅。屋内设施简单，桌面上还有未干的毛笔字帖，阳台外还摆放着吊兰。
　　我穿上他给我取来的拖鞋，心里感慨不愧是跟着夏明杰混的傅总助，越活越养生了。
　　傅怀光听见我的笑声，投来略显疑惑的目光。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啊，你还保持练字帖的习惯呐？”
　　傅怀光点点头。
　　“想起来之前夏明杰有事没事就让你跟着他练字。现在他都不练了，你还保持着这个习惯，你还真有毅力。”
　　他浅浅一笑，听我继续滔滔不绝：“叫你练也就算了，他还企图把我也拉入他的队伍，甚至还叫你去家里辅导我……”
　　傅怀光毕业后就进入夏氏集团，后来又做到了总助，自然是听夏明杰的话，很多事都要管我。尤其是跟夏明杰一样，对我去酒吧舞厅之类的娱乐场所非常介意。
　　我之前有一次去舞会就是被傅怀光抓包，然后被夏明杰训了一顿的。整得我有段时间一看到笔挺西装板正眼镜的傅怀光，就下意识躲避。
　　不过，他不穿西装的样子……
　　唔，那也是好几年前了。
　　当时他在我们高中学校做代课老师，因为长得年轻俊秀被好多女学生啧啧惊叹，简直就是校园青春剧里的男主啊，实属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可我当时哪里知道这样的人居然是代课老师啊！初见那会儿他白衬衣黑长裤，带着一副无框眼镜，在图书馆里看书的样子安静美好，任谁都只会觉得是某个校草啊！
　　年少的惊艳，也正是在那一瞬间。
　　温柔清俊如他，和印象里母亲那样的人相似，舒服的让人忍不住靠近。
　　后来……我就起了小心思，想要故意接近他。
　　毕竟，大家都喜欢靠近美好的人嘛。
　　为了争取和他在一起的机会，我甚至还故意崴脚摔，让他带我去医务室。在医务室里他替我处理脚伤的模样，细心有耐心，温柔又体贴。
　　他身上仿佛有我母亲的影子，温柔善良，真诚美好。
　　所以说，我真的很喜欢温柔的人。
　　那是克制不住的心动。
　　但当时傅怀光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我。
　　当时我还对他的抗拒颇有意见，他总是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你先好好念书，等你毕业诸如此类字眼。
　　我一时恼怒委屈，于是没忍住朝他发了脾气，干脆甩开他的手一路跑走，和姐妹去喝了酒就忘了这茬。
　　直到后来在办公室见到他，我才知道他是代课老师，在这实习的。
　　救了个大命——
　　所以就我一个人不知道啊！！
　　太尴尬了！
　　于是我只能开始躲着傅怀光，尽量跟他假装无事发生。
　　直到得到了叶家少爷的情报，我放下心里的心思，准备好一切接近我的下一个猎物。

　　“大小姐，你随我进来吧。”傅怀光喊我进他的房间。
　　我想起他之前的身份，略微尴尬地说，“可以不用这么叫我，傅总助。”
　　傅怀光笑笑，“你不也这么喊我嘛？”
　　“难不成喊你傅老师嘛？”我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
　　他也一愣。
　　我俩同时陷入一片寂静。
　　原来都过了这么久了。
　　也不知道傅怀光当时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不正经的女孩子？
　　好吧，虽然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女孩，没什么好太多在意的。
　　“咳……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当然不用这么喊我。”
　　以前，夏明杰之前对傅怀光总是光明正大的偏爱，隔三差五就在我耳边念叨他，说什么要向隔壁怀光看齐、他可是你的母校学长巴拉巴拉……
　　我忽然就起了捉弄的心思，笑眯眯喊他：“那我喊你……怀光学长？”
　　眼前人一愣。
　　“学长，可以吗？”我含着促狭的笑意向他凑近，想看看他的表情。
　　“随你。”他忙转身，耳尖泛红，伸手就去整理书柜上的书籍。
　　我扬起笑容，默默不语地亦步亦趋，看着他清瘦有力的手在书架上来回翻找，像一只青白色的蝴蝶翩然翻飞。
　　经济学……哲学……文学……
　　他真的很爱看书。难怪夏明杰让我多跟他学学。
　　“夏总很关心你。”他忽然说。
　　“我知道。”我想起了什么，于是试探着问他，“你呢，最近还和家人见面嘛？”
　　“我母亲一直在小镇教书，挺安稳的。”
　　傅怀光说完这句话停顿，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其他什么人或事。
　　我说：“就像你刚刚说的，你家人一定也在暗暗关心思念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们，有些事可能说着说着就说开了。”
　　他答应说好。
　　傅怀光继续整理书本，将一本书取下来了，我忽然看见从书页里掉出的一张照片。
　　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我灵巧地用指尖夹住照片，映入眼帘的恰好是照片背后白底黑字写着一句莎翁的诗句：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咦？
　　这不是……
　　余光瞥见他脸色一变。
　　虽说这是他的东西，但多年来的自卫习惯让我下意识反手挡住，闪身就往旁边躲。
　　我转过身去，动作飞快地翻面，就看见照片正面我的一张高中毕业照。照片里的我穿着学校制服，站在学校花园里，对着镜头安静地笑。
　　“小默……”他喊我的名字时，已然倾身上前，靠着墙贴近我的躯体，然后长臂一伸，就取回了照片。
　　我甫一转身，便碰到了他坚实的胸口。
　　他胸膛起伏，呼吸变急，像是有种紧张又担忧的情绪在攀升的温度里蔓延开来。
　　“你……”我刚一开口，他的眼神就开始游移。
　　连身子都有些紧绷。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于是我注视着他的双眸开口问道。
　　比如——
　　当初没说的，从前没说的。
　　现在没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