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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银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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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淋过那一场寒雨后,苏二公子终于是撑不下去了。
半夜里发起了高热,他烧的浑身滚烫,脑中昏昏沉沉的浮现出的,是那人颇为冷峻的眉眼,但更多的是那人清朗的笑颜。
仿佛那人就在他身侧,懒懒的靠在塌边,眉宇间是淡淡的矜傲神色,浅笑着评品道:“衍之如茶,行止如墨。”
只一句“衍之如茶,行止如墨。”苏二公子的心却猛的一酸,像被人狠狠的蹂躏着一般。
于是他短暂的清醒过来,此时夜色沉沉,守在门外的忠叔鼾声如旧。
“忠叔。”开口是嘶哑的声音,苏二低低的唤了几声。
“公子有何吩咐?”忠叔应声而入,一边去点屋内的烛一边问到。
那烛光煞是晃眼,苏二下意识的抬手去遮,却发现浑身使不上力气,他只能勉强的开口:“水。”
“公子,水来了。”忠叔倒了茶水来到塌前,却见苏二双颊通红,双眼紧闭,并未答话,于是他轻声唤到:“公子,公子。”
那人依旧没有声音,忠叔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伸手摸上公子的额,实是烫的吓人,连忙唤来其他下人去找郎中,自己则守在公子身边。
苏公子昏了,这一消息惊动了苏府,更是惊动了徽州城。
在苏家这样的节骨眼上,掌家之人病倒了,江南商道上的各家更是蠢蠢欲动起来。
苏府与江南的种种,苏二公子却是一概不知,他只是沉沉的睡着,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这个梦漫长到从那一夜的惊鸿一瞥开始。
钦差大人例巡江南,接风宴上来的都是大人物,精明如苏二公子,席面上一眼瞧出那位钦差大人的亲随不一般。
身姿俊拔,接物待人随和文雅,嘴角挂着浅笑,一双眸子清亮有神,看向人的时候总带着翩翩笑意,不看的时候却是淡淡的疏离,高贵清冷,即使着着最不起眼的淡白衣袍,也难以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不过那人看的倒不是他苏行止,而是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苏衍之 ,可他这位弟弟却并未察觉。
苏二公子看的出了神,直到那人的眸子暼向他时,他才惊觉自己的失礼。
但他却并未移开目光,而是展了笑颜,拱手行了一礼道:“在下徽州苏二,苏行止,字征言。”
那人执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朗笑道:“其行翩若清风,其止朗如明月,苏二公子果真人如其名。”
苏二公子听得此言,笑颜更甚,尽饮了杯中的酒。
许是那酒太烈,苏二公子的心无端的悦动了。
苏二公子当夜回去便着人前去打听,只知那人从京城而来,是钦差大人的亲随,名唤容七,前些日子在茶楼偶遇了临窗赏景的苏衍之。
第二日,他刚在府上备好了茶酒点心,便有小厮来报,说有位姓容的公子前来拜访。
苏二公子从容的理了衣衫,前去见客。
他知道他会来的。
昨日那一瞥,他知道他们骨子里是同样的人,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这位容七公子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携了位绝色的公子。
不过那位绝色的公子却对容七却多了几分恭敬。
大兴朝不禁男风,这位绝色公子的身份并不难猜。
苏家二公子个是什么样的人物,江南商道上没有比他名号更响的人,他是个十足地道的商,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间就能把事情办的滴水不漏。
这事情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微服私访而来的康王殿下,前日里瞧上了他的庶弟,苏衍之。
苏二则是看上了康王这棵大树,有他这个得宠的王爷撑腰,岁供的生意就跑不出苏家的手心。
这二人言笑晏晏间,就达成了这么个黑心的权色交易。
康王殿下圆了心意,只等回朝时苏二将苏衍之送上门来。
可他生生被苏公子勾了魂,隔三差五的携了礼上苏府与苏二品茶论事,只为多瞧上苏衍之一眼。
康王送的礼甚是合苏二的心意,苏二也不藏着掖着,捧出私藏的银钩茶,细细烹煮了招待对方。
康王喝的心满意足,挑眉调侃道:“衍之啊,你这茶淡而有甘,回味悠长,比上皇宫里的御茶也毫不逊色啊。”
“此乃银钩,一两千金。”苏二眉眼带笑,“容公子出了苏府,别说皇宫,便是上天入地也是喝不上的。”
“哈哈“康王朗朗一笑,“那有何难,我便将你这苏二公子绑回王府,这银钩茶还不是唾手可得。”
苏二见他毫不遮掩自己的身份,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斟满茶杯,递给对方,“只是不知,王爷绑在下回去只是当个烹茶煮酒的橱子吗?”
康王没去接那茶盏,而是就这苏二的手饮了那茶,“你若是原意,本王待你和衍之自然是如一的。”
苏二听了衍之二字,手臂一僵,神色霎时冷了下来,他轻笑一声,将手中的茶盏一扬,“王爷还真是贪心,在下可不敢高攀,这茶您若是想喝还是亲自来苏府吧。”
二人难得的不欢而散,康王自离开江南也未再来苏府。
康王回朝那日,苏二还是带人等在了官道,他将昏过去的苏衍之送入车队,朝着康王所在的奢华车驾作揖道:“在下徽州苏行止,携礼恭送王爷。”
他将手中精致礼盒交给对方侍从,恭敬的行了一礼,便不再多言了。
那马车的帘子未曾掀开,里面是传出男子的调笑声,“王~爷,苏公子还在外面呢。”
苏二面色沉沉。
直到那人清朗的声音传来,“衍之,我在京都等你。”
他再抬头时。
车队已然离去,苏二公子瞧着那远去的马车,冷笑道,“真是个黑心肝的。”
不知是说对方,还是说他自己。
也许,一切断到这,不过是个老套的卖弟求荣的故事。
可情之一字最是难熬。精明如苏二公子,也难逃这一劫。
苏二公子足足昏了两日,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忠叔就守在他身侧,见他醒了忙欣喜的冲外面喊到:“公子醒了,快找宋郎中来。”
苏二仍是没有力气,他让忠叔扶他靠在塌上,问起这几日徽州城的动静。
忠叔只道:“并无大事,一切都有各位掌柜们打点,公子放心。”
苏二一眼就看出忠叔所言并非实话,苏家得了岁供的生意,看似是风光无限,其实打点上下疏通关系,流水的银子送出去,苏家的家底也被掏空了一半。
之所以各项生意能有条不紊的进行,靠的除了苏家在江南的影响力以及手段狠辣的苏二公子,更是苏家现在背靠的那位。
可如今那位放出的风声却是要敲打苏家,江南的各家都能看出些门道来,这时候谁不是虎视眈眈想来分一杯羹。
他这一病,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苏家在各地的生意定然会被针对,忠叔之所以不说,是担忧他的身体。
也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外面的婢女已经领了郎中进来。
“还请先生直言,我这身子还能撑多久呢?”看着替他把完脉,眉头紧蹙的宋郎中,苏二难得的问了一句。
苏二公子一向沉得住气,天大的事落在心中,面上仍能不动声色,不露分豪喜怒。如今这一问,却不加遮掩的带着些自嘲。
宋郎中斟酌着用词,开口道:“病不是大病,只是二公子生来体弱,加上终日劳心劳神,心力交瘁,这一场风寒终究是伤及了根本,公子需得细细将养些时日,切忌劳神。”
苏二公子体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但大部分人是瞧不出来的。
一来苏家千金价的名贵药材养着,苏二公子的气色总不算太差。二来,苏家二公子苏行止做事精明干练,心狠手辣,没有人会将他和体弱联系在一起。
这些日子苏家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他不得不亲力亲为,殚精竭虑。这一病昏睡了两日倒叫他安安稳稳的睡了个好觉。
宋郎中留了方子,又嘱咐道:“这几日公子不便见客,要静养,不可忧思。”
苏二公子应了下来,宋郎中这才安心离开。
送走了大夫,忠叔又亲自将药煎好端了来,那药闻着酸涩,苏二公子今日破天荒的矫情了一回,他将药碗搁着一边,吩咐道:“忠叔,去取些蜜饯来。”
忠叔应了,转身去了厨房。
苏二公子却是将那碗药尽数倒进了床边的花盆里,如此这般倒不是他担心药里被掺了东西,他只是不想喝那药。
许是单纯的觉得那药太苦了,又或是如同稚儿般在赌气,赌那人会不会来看他一眼,哪怕一眼。
这样的念头只起了片刻,又被他压了下去,那人说他如墨,是个顶顶黑心的,怎么会愿意再多看他一眼呢。
谁不知道,徽州苏家二公子,苏行止,字征言。
十足地道的商人,做事只讲利益不讲情分,为了拿下岁供的生意将自己的弟弟都送去了康王府。为了讨好康王,成堆的珍玩,流水的金银送进王府,连他本人都是三进汴京拜访康王。
是了,苏行止还是去了京都。
苏家的生意遍布全国,京城的生意出了问题,他这个苏家家主自是要亲去查探一番。
到了京都,自然免不了要去瞧瞧他那位庶弟。
兄弟二人相对无言,苏行止自然也不会期待对方有什么好脸色。
他饮尽了杯中的茶,便要告辞。
“王爷快回来了。”苏衍之按住他的胳膊,“你不想见他吗?”
“二哥,你们两人一个如蛇蝎,一个如豺狼。迟早有一天得被对方吞了,我可等着呢。”苏衍之冷笑着离开了亭子。
苏行止面色不愉,却没有起身,盯着手中那套江南青釉的茶盏失了神。
直到那人唤了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行止,你来了。”
苏行止抬眼望向来人,彼时天色有些昏暗,那人的眉眼一如初见。
矜贵,疏离。
他行了礼,“我那二弟,王爷可还满意。”
“衍之他这些日子温和了许多,只是比之初见,总觉得少了些惊艳。”
“王爷,你这是喜新厌旧。”苏行止不知为何,对上这位尊贵的王爷,说话却总是容易失了分寸。
康王也不恼怒,他上前执了对方的手,将人揽怀中,“行止,你唤我一声容郎可好。”
“徽州一别,本王很是想你。”他语气难得诚恳,“我知道你心中有我,你送的银钩,本王很喜欢。”
苏行止没有挣扎。他抬了下巴,吻上了对方的唇,“是,我心里有你。”
有你这个风月浪子,欢场熟客。可我能怎么办呢?
也许是太过渴望,太过隐忍,夜色笼罩之下,这一场欢爱并不柔情似水,活似两匹饿极了的狼相互撕咬。
一夜荒唐过后,二人再见面难得的多了些许温存。
康王爷陪着苏二赴了大大小小的宴会十余场,带着他结交了不少官场上的大人物。
这一次,苏二公子返回徽州时,脸上终于添了几分笑意。
苏二公子让人打听各处的新奇玩意儿,古画卷轴,玉器珍玩,不拘价格通通买来,连带着价贵千金的银钩茶送入汴京。
二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那人写信来:“昨日夜来君入梦,温柔乡里不肯行,回思缱绻情欢好,巫山云雨浅尝止。”
他红了脸,将那信收入匣中,铺纸提笔,
“赠君青丝一缕,廖慰相思之意。”
故事断到这里,也不过是个带了些俗套的情爱故事。
可爱的时候是情人,不爱的时候是仇人。
到头来,这份爱掏空了苏府的钱财,更差点要了苏二的命。
苏二公子一直不肯喝药,他一封一封的写信,写给旧友,写给亲长。
他写给苏衍之:“衍之,是兄长误你。望珍重。”
他甚至写给那人,说江南烟雨甚好,他备了银钩,想邀他一同观赏。
他却不提他病了一事。
那人回他:“京中事多,得空前往。听说你染了风寒,岁供之事本王不再追究,你要安心养病。”
苏二得了回信,不喜也不怒。
他已然知道自己的生命到了尽头,岁供也好,苏家也好,他头一次抛在脑后。
他太累了。
从第二次去汴京看望那人时,他的身体就累垮了,他禁不起长途劳累,在京中养了十多天才好转起来。
然后是江南几大商号联合压制苏家,他殚精竭虑的算计争斗,苏家的银子流水一般的花出去,才勉强维持着一个平衡。
这些日子,苏家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殷实了,他送往汴京的礼物和银子自然也跟着少了,一回两回康王爷还没当回事。
“苏家这是攀了您的高枝,便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王爷,苏家那二哥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呀不知道还盘算从您这捞点什么好处呢。”
这样的话听多了,他心中也不免有了疑虑,他写信问苏二,之前商量好的岁供分成,怎么还未到账。
他不懂经商的门道,他只觉得他为苏家揽了岁供的生意,可些好处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苏二收了信,知道对方心有疑虑,于是着人安排打算三上汴京,当面说清此事。
可到了汴京,人还未到王府。
茶馆里便听得了,康王爷品评苏家二位公子的那句话:“衍之如茶,清雅澄透,平和冲淡。行止如墨,漆黑油亮,沾了渗,触了染。”
苏行止当即决定返回徽州,只留给康王爷一句:“王爷朝秦暮楚,才是真正风流人物。”
从此二人一朝翻了脸,康王爷着人压了岁供的价钱,想让苏二吃些苦头,服个软。
可苏行止硬了骨头,一人苦苦支撑着苏家,他原本身子就不好,这一折腾,是身心俱疲。
那日他亲自去收茶铺查收价款,不巧淋了场寒雨,终于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他不肯喝药,盼望着那人能来看看他一眼,可等到最后,他也没能等到。
苏二去世的消息传入京中,康王爷一病不起。
他浑浑噩噩的醒来,说要喝银钩。
可那茶叶弯如钩,钩的他神魂俱痛,他将那茶水扫落在地,“苏行止,你怎么敢。”
怎么敢,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离去。
行止如墨,染了便会入骨,抹不去,擦不掉。
他赶往江南,在那人的坟前失声痛哭。
他将那人的尸体刨出,在那人紧握的手里发现了一把银钩。
“你是有多恨我。”
苏行止,连死也要让人痛不欲生。
他苦笑着,他亲手将那尸体烧成灰烬,把骨灰装进那青花的瓷器中。
那瓷器是他第一次离开徽州时,他送给他的礼物,里面曾经是价值千金的银钩茶。
康王爷回了京,向皇帝讨了一个禁令。
从此天下禁种银钩。
隔年的那一日,康王爷捧着那青花瓷罐,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银钩。
故事断到这,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