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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世人观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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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清是一个很傲的人,官员间一度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如果你觉得相清看不起你,不要生气不要怀疑,他就是看不起你,就像他看不起其他人一样平等地看不起你。”
相清傲也罢,狂也罢,百官拿他没办法,因为他的的确确有恃才傲物的资本。相清,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十八岁时便以诗词文章著称,诗词传唱天下,二十岁不到就考中了进士,榜眼及第,在一众老头进士中格外显眼,曾言“进士有什么难考的,不过探囊取物尔”,气死天下读书人。
二十岁那年,相清来到京城当官,头一次遇见了杜太后杜蘅,彼时皇帝刚满五岁,临朝听政的杜蘅三十岁生日刚过,相清与杜太后满打满算差了整整十岁。
相清与杜蘅相见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是不对付的。杜蘅想要驯服这个永远昂着头颅的家伙,几次朝堂争斗下来她却发现文人骨不可折。相清想要继续傲视一切,包括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在他看来,肉食者鄙,但为官几载后,他不得不艰难的承认,事实就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在多年的对抗中,相清与杜蘅逐渐从无数这样那样的不同中找到了他们的相同之处,原来他们有着相同的心愿,都打心底期盼着大楚能够蒸蒸日上,期盼着万民能够安居乐业。这点共同处使得杜蘅略微高看了相清一眼,将他从酸腐文人堆里摘了出来,这点共同也使得相清对杜蘅的看法略有改观,他不再将她视为一个只会玩弄权术索取权力的精明太后。
但这些并未能彻底改善相清与杜蘅互不低头的状态,相清依然傲着,瞧不上所谓的皇亲国戚,包括独揽大权的杜太后,杜蘅仍然努力的想让相清屈服,她依靠种种手段,或高压胁迫,或恩威并施,或左右调和,驯服了百官,唯剩下相清这一个刺头。
而这种互不示弱的对抗的转折发生在杜蘅与相清相识的第六年。平宁十一年春,杜蘅生了一场大病,从最初没什么大问题一度发展至几乎病入膏肓。一整个春天雨水绵绵,杜蘅缠绵病榻,到了夏季,燠热焦躁的气息弥漫着宫中,随着杜蘅病情更重,宫里隐隐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暗流,不少人在盯着杜蘅,等待着她这个掌权太后归西。
杜蘅瞧着为自己端药服侍泣涕涟涟的年幼皇帝,兀得想起了新婚夜宁渠抱着尚是娃娃的少帝对她的嘱托,她想她可能是不行了,但她得让大楚的江山延续下去。她拍了拍年幼皇帝的手,咳嗽着艰难地说:“你放心,我会给你安排好。”
病榻上杜蘅艰难的思虑起朝堂局势,她思来想去,满朝文武竟找不出几个值得托付的人,直到她想到了相清,想到了他们两个何其相似的愿想,于是当日一道诏书下布,杜太后提相清做了中书丞相
杜太后给了相清足够的权力,使他几乎得以全权处理政事,但相清从此也多了一项职责,他需要时常到飘着发苦药香味道的宫殿述职。
杜蘅手把手地教他为政处事,俨然将他当作了托孤大臣,她教他圆滑,教他要学会和稀泥,教他要学会恩威并施的权术。
相清却瞧不上这些,终于在一次与相清争执朝政时,杜蘅病得头晕眼花,竟不小心哭了起来。
“你当我愿意这样吗,可不这样就是不行,我怎么会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杜蘅猛地咳嗽了一阵子,咳地几乎两眼发黑,她感受到有人在轻拍她的背,这让她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少时她在尚书府,母亲也曾轻抚她的后背,这让她泫然泪下。
“太后娘娘……”相清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女人垂泪,更是头一次见到一向强硬的杜太后垂泪,心下微微悸动。
“这宫中与朝堂上弯弯绕绕,你不可能不懂,你只是不愿意低头走进这滩淤泥罢了,”杜蘅虚弱地说,“你当我愿意这样吗,在宫中这十多年,没有一日能过得顺心,我有时在想,倘若有机会,我不当这深宫太后,不握着这些权力,说不定……”
相清沉默着,等待杜太后的下文,他以为杜蘅会说些少时绮梦,却不料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气若游丝:“说不定你我二人的关系也不至于生分至此。”
当下相清心中轰然,他与杜蘅互不低头的这些年忽然有了一个结果,高高在上的皇权忽然退了一步,让他的傲气无处安放。
“清卿,”杜蘅苦笑道,“我都快要死了,你便不要同我争了,听我的一次吧。”
时人因“相丞相”拗口,都称相清为清丞相,唯有杜太后别具一格,称他为“清卿”,叫的他耳热,心乱。
面对缠绵病榻的杜太后,相清头一次放下了他的傲气,此后的多年,哪怕在杜太后奇迹般的康复后他依然如此。他略微低了低头,杜蘅抛下所谓无上尊贵的身份地位,两人就好像寻常男女,多年来的针锋相对熬成了一杯浓酒,让两人都欲罢不能。
“先帝从来没有碰过我。”杜蘅微微笑着告诉相清。
相清握住了她保养的很好的手,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可你现在是太后。”
“太后又怎么啦,太后也是人,凭什么要被那些规矩礼教锁死呢?”杜蘅勾住了相清腰上玉带,相清却摇了摇头。
“不可,您是太后。”
杜蘅怅然一叹,又回想起那个假如她不是太后他不是朝臣的梦境。
平宁二十五年,杜蘅彻底放手朝政,闲下来的她有了更多时间与相清相处,她翻着相清的文集,发现其中不少与自己相关的文章,她对相清说不够,关于她的文章还是太少了,相清一笑,只说声好,挥笔而成数篇辞赋,从此相清的文集政论策案虽多,仍不敌那些记载杜太后杜蘅的华美文章。
平宁三十六年,操劳一生的杜太后陷入了彻底的沉睡,她这一走带走了大楚的一个时代,也带走了相清的半生傲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相清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一样,他不再永远昂着头颅,他开始像杜太后生前一样斡旋与政治漩涡,他学会了她交给他的那些手段,艰难维持着朝局的平衡,当几乎所有人都忘记相清年轻时的模样时,他为天下万民触怒天颜,触柱直谏,仍是当年不折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