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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我和及川彻是室友。
      成为室友的原因很复杂。我被放鸽子,他被人坑。接着我在看中的房子里住了一个晚上,发现邻居的狗吵闹不已,噪音问题无法解决,只得再踏上寻房之路。及川彻说他也不容易,辗转了三个街区看中这间公寓,奈何被我的朋友抢先一步签了租房合同,但万幸是我还需要一个舍友。
      我翻了个白眼,说外国朋友不靠谱,看见亚洲面孔就觉得和我肯定是一个国家的人,不然我也不会搬进来才发现同住的室友不仅是个男的还是个日本人。
      及川彻回以笑容,岔开话题,看似友善地提醒我鸽了他两次同住前的见面邀请。
      我抬头看天花板选择听不见。

      我和及川彻同住没几天就已经熟悉了起来。感谢西班牙语。
      刚住在一起时我还在忙入学的材料,念语言学校,被西班牙语折磨得死去活来心力交瘁,隔两天崩溃一次,眼泪湿透枕头——这肯定是枕头发霉的重要原因。
      而及川彻也因为语言问题被弄得灰头土脸。
      能说得流利的英语在这儿不通行,我们被迫成为牙牙学语的小孩,甚至连小孩都不如。两个被西班牙语折磨的人对彼此产生患难之情,是过了两天就可以一起出门用稀烂的口语外加手舞足蹈的动作和别人交流,一起丢脸的关系。
      我敢说能和及川彻一辈子会有很多朋友,但有这种患难之交的关系的人肯定只有我一个。
      看在共患难的份上,就算他是个小日本,我也能心平气和地问他晚上要不要喝我煲的汤。
      及川彻朝我投来古怪的一眼,他用还不太流利的西班牙语说了一遍,我听得不是很明白,让他换英文来一遍,换了英文后我才听懂了他说的是我煮的那盅汤,他问,煮了三四个小时真的还能喝吗?
      我揭开盖子,让汤的香气更加清晰地充盈在房间里,对他说,你懂什么,汤就是要煮这么久,这才算是老火靓汤。
      最后的“老火靓汤”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翻译合适,所以我用了中文,这也是及川彻除了“你好”“再见”“谢谢”之外学会的第一句中文。
      后来及川彻能说出一串广东味道很足的中文,我觉得我功不可没。

      我跟及川彻的关系本来止步于生活上互帮互助的阶段。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住在同一屋檐下,我觉得我压根不会跟他产生什么交集。我是中国人,他是日本人。我是女的,他是男的。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念文学,每天看的学的是人类的多愁善感、思辨论证,他在不知道哪儿打排球,每天跑的跳的是团队协作、配合默契。我被写不完的论文、看不完的作品和文献折腾到半夜时,他在甜美的梦境里遨游。我总算躺进被窝里睡一会,他已经跑完步回来准备早餐了。
      论思维逻辑顺序,生活作息,我们没有哪一部分是重叠的。
      但是及川彻是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我觉得这比以上所有都要重要。
      有时候回公寓他会带束花回来,我读文学作品时他看着书封面上显眼的书名也能跟我掰扯两三句书里的内容,休假的话我们也会坐在院子里等一场日落。
      我坦言说他是个让人心动的人。
      及川彻把碗放下,大惊小怪的,说哎呀你这是告白吗?
      我又对他翻了个白眼,表明心动和喜欢差了从巴黎到这儿这么远的距离。
      那你是什么意思嘛。他用黏糊糊的腔调问我。
      我在心里呸了一声,这个油滑的家伙,又在跟我装傻调情。小日本,好恶心。我说,这是我们还能继续做室友的意思。
      及川彻不说话了,捧着碗把剩下的汤喝干净,然后拿纸巾擦了擦嘴,说,不一定。
      不一定?为什么?
      他弯起眼睛,用最轻柔的语调说最刻薄恶毒的话。你最近熬夜写论文掉头发掉太多了,浴室的下水道都被你的头发堵了两回,再这么下去你不一定想继续跟我合租,让我见到你发量稀少的样子。
      沉默两秒钟后,我说,及川彻你要么把你的头发拔下来给我接发用,要么把我的汤都给我吐出来。

      没过几天街区突然停电停水。
      傍晚时分,我的汤煲到一半就搁在了灶台上,压根没办法喝。
      及川彻打完球回来,出了一身汗。他想回来赶紧洗头洗澡,结果洗到一半没了水。我好像听见他骂了句什么,没多久就看到他顶着一头被毛巾揉乱的头发走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电来水,晚饭订外卖吧,吃点什么?
      及川彻还在用毛巾使劲揉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声音里罕见地带着一点烦躁的情绪。都行。
      那就在中餐馆点吧,毕竟全世界都爱中餐馆。我找出来以前朋友发给我的外卖电话拨过去,等电话接通时及川彻坐到沙发上,闷声问我为什么全世界都爱中餐馆,他就不怎么喜欢。
      哦,只是我这周读的四本书里有三本书主角都去中餐馆吃饭。你又不是故事主角,不喜欢吃中餐馆,不去中餐馆吃饭也很正常。
      ……你真会联想。他语调有点阴阳怪气的。
      我点好餐,挂掉电话,因为久违听到乡音所以心情不错,对及川彻的攻击感觉不痛不痒,还站到他身后拍了拍擦着湿掉的头发的手。
      好好珍惜你的头发啦及川先生,你这么擦你会比我早秃头的。
      及川彻一边嘀咕着一边放下了手,把擦干头发的事交给了我。
      你这么放心我啊?我可没给别人擦过头发欸,小心我把你擦秃。
      骗人吧?你这个力度手法像是没给别人擦过吗?
      哦,我以前经常给巴甫洛夫擦。
      巴甫洛夫?
      我家的狗。
      及川彻陷入沉默。
      我们两个有好一阵没说话,我还以为及川彻被我把他和巴甫洛夫放在一起比较感到受伤,在琢磨着要不要安慰他一下,结果听到他问我为什么来阿根廷。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我把他的头发擦干得差不多,把吸干了水分的毛巾塞到他手里,走到沙发边叫他坐过去点给我腾位置。我坐下来,清了下嗓子,把严肃紧张的氛围营造起来之后,我还抓着他的小臂,和他四目相对,极为认真地告诉他答案。
      我选学校的时候不知道选哪所,就让巴甫洛夫来选,结果巴甫洛夫就选了我现在读的这所。
      及川彻眨了下眼睛。你让狗来选?
      你那是什么眼神?什么态度?我的巴甫洛夫可是有六岁小孩智商的萨摩耶欸!
      让六岁小孩来选自己读的学校,也很……嗯。他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我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加重语气。我差一点就去爱丁堡大学了,就是英国那个爱丁堡。
      及川彻哦了一声,神情淡淡的,不知道他清不清楚爱丁堡大学的分量。我松开他的小臂,往沙发扶手上靠,斜睨着他。我的成绩也可以申请英国其他的学校,欧洲其他学校也可以试试,大概率也是可以去念得,可是我觉得很没意思,我以前喜欢的欧洲文学一下子就变得面目可憎,令人心碎。
      所以你就来南美洲了?
      在及川彻带着难以察觉的讥讽语气里,我摊开手,很诚恳地对他说,得不到最好的,我宁愿换条路走。
      及川彻若有所思地点头,过了会才说,看你学西班牙语的样子,也不见得这是条好走的路。
      反正不是原来想走的那条路就好。我拿脚踢了踢他的腿。我都说了我来阿根廷的真实原因,把最难堪最心碎的一面给你看了,你也该告诉我你来这儿的原因吧?别想着用对别人的说辞糊弄我,我看你就像在看不知道哪个年龄阶段突然长歪的自己,所以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我对你有说过假话吗?
      你想要我做什么事的时候什么假话说不出来?
      听见你这么说我真的很伤心。
      少废话,快点说。
      我看见及川彻褐色的眼睛里涌现出一点什么东西,让他的整个瞳仁都亮得可怕,但是光亮只是一闪而过就消失了,好像是我的错觉。
      我嘛,为了证明一个想法,得到一个答案,所以来了这儿。
      及川彻说完这句就闭紧了唇,让人感觉好像追问下去像是在胁迫他一样。我只好说,能让你横渡太平洋来追寻答案,看来你很在意这个答案。
      啊,也许吧。
      太敷衍了,你真的一点都不诚实。我不满意这个回答,撇了撇嘴,起身去把窗帘完全拉开,让外面熹微的霞光落进屋里,把一切染上橙红色的暖色调。
      及川彻就是在霞光落在他腿上时忽然开口的。

      我输掉了所有参加过的重要比赛。

      他很少有这么掏心掏肺,把自己剖开来给别人看的时候。我察觉到他莫名地凑近我,向我展现出月球的背面——他坑坑洼洼的、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握住他的小臂,直视他的眼睛。我什么都不说,只听他对我说。
      及川彻说初中时候的事,说天才的后辈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让他的行为举动失控。接着说高中时候的事,说三年内没有一次取得过比赛的最终胜利,一个一个的人像是一堵堵永远拦在他面前的高墙。再说到来阿根廷,所有的一切都回到起点,甚至他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和别人站在同一起点。虽然想过生活不会遂人愿,却没想到会这样令人不堪。
      我垂下眼,手指贴着他的脉搏,好像感受到血管之下奔腾的热烈喧嚣,它们在尖锐地叫着,反抗着生活加诸于它们身上的一切。
      生活从来就不叫人好过。我静静听完他说的话,没有松开握着他小臂的手,而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但是我偏要让这个c/a/o蛋的生活知道,不论如何我都能过得好。
      说可比做容易。及川彻笑了笑,刚刚萦绕在我们身边那股严肃、还有点悲怆意味的气氛一下子就散掉了。他拍了下我的手,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问,那你换的这条路走得怎么样了?走得顺利吗?
      走得顺利的那可是下坡路,你看我掉头发掉的,能说顺利吗?
      我抓了一下头发,及川彻也跟着抓了抓自己的,我们看着摊开手心里躺着的几根头发,都笑起来。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秋天很短,夏天和冬天的特征反复表现几次后终于入了冬。
      及川彻险些被反复的温度弄得感冒,在彻底冷下来的早上,他抱着手臂呼着气走进来,看着穿了薄羽绒服但没拉拉链,露出里面贴身的保暖秋衣的我,说外面完全是冬天的温度了。
      我把煮热的牛奶倒进杯子里,扬着眉毛有些得意。这和我家那边温度差不多,冬天穿这些就够了。
      及川彻有些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他捧着装了热牛奶的马克杯,又上下打量了一遍我,说他还是觉得我出去一会就要被风吹得感冒。
      我嗤笑,表示从北半球到南半球,没变的还是亚热带季风气候,我还不知道这气候是什么样子吗?湿冷而已啦。
      什么样子?
      夏天很长,漫长到几乎都要让人忘记有其他三个季节的存在。不过我很喜欢夏天。
      女生一般不太会喜欢夏天欸。
      因为出汗?精心化的妆会花掉?
      应该吧。
      可是好多美好的事情都发生在夏天啊,出汗和花掉的妆和那么多美好的事放在一起比较,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吧?你呢?你喜欢哪个季节?
      唔,其实我都还好啦。春天吧。
      哈!日本的樱花,毕业季,入学季……果然没有人能拒绝那种带着无限回忆的春天。
      也不全是因为这些喜欢春天。及川彻拧着眉头想了想,忽地又笑了笑,放弃了向我解释。他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向我示意我唇边有牛奶印。
      我接过纸巾使劲擦了擦唇边,说那可真是可惜,你来了布宜诺斯艾利斯,这里可没有春天。

      生长在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我对这种气候太熟悉。即便在南半球,这种气候下的温度变化和我预想的也没什么出入。冬天过后短暂地有了几天的温度变化后,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十几天里就完成了冬天到夏天的过渡。
      及川彻在一周里第四次整理衣柜、把四季的衣服都拉扯出来后彻底放弃了整理,他坐在梯子上,看着自己颠倒混乱的衣柜发愣。我从衣帽间门口路过,关掉吸尘器的开关,扬起敷了面膜的一张脸,警告他本周内一定把他的衣服堆放好,我再也没办法忍受他占用本来属于我的衣柜了。
      简直可怕,我从来没想过一个男的衣服会比我的还多。租住公寓前以为宽阔有余的衣帽间在堆满了我和及川彻的衣物后变得紧凑拥挤——我们连换季的床上用品都还没放在这里呢!
      嗨嗨。及川彻的回应有些敷衍,他看了我一眼,叫我不要敷着面膜讲话了,这样容易长皱纹。
      我在心里给了他一拳,继续打开吸尘器的开关做卫生。
      吸尘器的轰鸣声里我好像听见及川彻在叫我,关了后再听,果然听见这个人埋在衣帽间里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
      我在心里骂了他几遍。有什么事倒是说啊!叫什么叫!叫魂啊!
      敷着面膜,我不能大声叫回去,我脸上的面部肌肉不能有太大动作,不然我这个面膜算是白敷了。我走到衣帽间门口,有点不耐烦,想看这家伙到底有什么好激动的。
      一条漂亮的、剪裁考究的小黑裙被他拎起来展示给我看。
      锵锵锵——我找到了!之前给你准备的新年礼物!就是你给我发装钱的红纸包的那个新年!
      我揭下面膜,手指摁在脸上把那些粘稠的液体往脸上摁,说那是春节,装钱的红纸包是红包。
      喏,还有配套的长手套。你以后参加活动可以穿这身。
      春节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你才想起给我送的礼物,算了……你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我骄矜地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把裙子挂到柜子里。我手上全是面膜的精华液,麻烦你把裙子挂到我柜子里就好了。
      欸,好冷淡哦。
      他半真半假地抱怨着我的反应,却没想对自己没有及时送出礼物的行为做出解释。
      我抿了下唇,夸张地扯出一个笑容,用甜腻的语气对他说。我好喜欢这个礼物,好喜欢这条裙子,真的是太感谢及川大人了!我最最爱及川大人了!
      及川彻爬上梯子又爬下来,听见我这句话他脚下险些踩空,他扶着梯子,神情复杂望着我。你还是正常点讲话吧。

      呵。男人。

      和及川彻同住的第二年我开始用苦瓜煲汤。
      我们俩都不喜欢苦瓜,但是能喝一点苦瓜汤。及川彻总是皱着眉头喝,就差跟小孩子喝中药一样捏着鼻子喝下汤了,他舔舔嘴唇,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煲苦瓜汤。
      为了中和你的甜腻。我放下碗很认真地说,及川彻被我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说哎呀哎呀我哪里有这么甜啦,我是那种人吗,诸如此类谦虚又带着自恋语调的话。
      等他得意完,我再慢悠悠补一句。还有你的油腻。
      ……我真的受伤了,我的心好疼。
      及川彻捂着心口做出心绞痛的样子。
      我把冷漠贯彻到底,将喝完汤的碗推到他面前。
      疼死之前先把碗洗了。
      及川彻脸上的表情更痛苦了。

      偶尔我也会去看及川彻的训练。
      他是个很敏感的人。在这儿我不是指他多愁善感、情绪波动大、感情脆弱,而是指他能迅速地发现队友的状态和情绪变化,再把这些变化变成比赛场上己方的一件武器。
      赛场上的他比生活中的他要凌厉得多。
      他发球前喜欢将排球轻轻抵在额头上再发球,像是天主教徒在做礼拜时虔诚地用额头贴着十字架。我怀疑他的神是排球神,他的神在他祈祷时也一定回应了他,不然他的排球怎么会打得越来越好,和队友的配合也越来越好呢?
      开玩笑的啦,我知道他付出了很多努力。日常努力和队友保持较高强度的沟通交流,训练时间结束后的默默加练,晚上看比赛录像带的反复复盘和研究。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我很少去看及川彻训练,更没看过几次他的比赛。他是个耀眼的,能够轻而易举影响别人的人。每次看完他在球场上的表现,我总会被那份赤诚、热爱、坚定震撼到,从而被他动摇了我的整个世界。
      及川彻已经影响了我太多,我不能让他影响我更多。不然我会在他的世界里一败涂地。

      又是一年春节,我临时决定请几天假回国过年,走的前两晚我熬夜写好要做的课题资料,从桌前起身去客厅倒水,意外地看见及川彻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反复观看一段比赛录像。
      三点钟了欸,你怎么还没睡?
      他暂停了录像的播放,转过脸看我。录像看得有点来劲,睡不着。你又在写论文?哪里有这么多论文要写的。
      我从厨房上方的柜子里拿出一盒没拆封的速溶咖啡。最近跟着老师在写课题资料啦,论文等之后再写吧,有点东西好拿出手一点,毕竟还想念硕士和博士,论文迟早都要准备的。
      还是决定继续往下念啊,还在这儿吗?欸,也给我冲杯咖啡吧,谢啦。
      打算继续申请爱丁堡,还是觉得不甘心嘛。其他学校也会试试,都是欧美那边的学校。想念的专业能力强的几所学校都在那儿。
      你有计划就好了。及川彻接过装着咖啡的马克杯,目光扫过我床边摊开的两只箱子,问我要回去多久。
      回不了多久,待个四五天吧。往返路程就要三天左右了。
      是过年吗?
      对。我站在沙发后,看着低头看杯子的及川彻,想起他这几天的低落和反常。他像我以前放在床边的那只低着头有些沮丧着一张脸的棕色小熊,我只是觉得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可能会让他更加难过,所以脑子一热提议他和我一起回去过春节。
      说完后我就开始后悔,期待他不要答应我跟我一起走。遇到困难遇到事情了选择离开,这是及川彻吗?这是以破釜沉舟、一腔孤勇向前来到阿根廷,把自己的生活过成游戏里的地狱模式的及川彻吗?
      可是他答应了。他的答应反而让我不知所措。紧接着我开始思考我要怎么向我的家人朋友介绍他。路途颠簸遥远,他能适应吗?他为什么会答应我,他那么聪明敏锐,不可能看不出来我是随口一提的。
      等上了飞机后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及川彻为什么跟我回国。
      及川彻系好安全带,把我往前倾的身体摁回座位上,再伸手给我把安全带系好。没什么,就是想答应了。他收回手也没有坐好,托着腮看我。我感觉我不跟你一起,你可能回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呃,这倒没说错。居然一下子被人看出来了,我露出心痛的表情。阿彻,你真的好熟悉我,我也觉得我这次回去,要是不坚定一点,本科毕业了说不定就头也不回地想着回国了。
      他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你不要以为自己就不会像我这样啊,来阿根廷这么久,你不也是没回过日本吗?看在你陪我回家的份上,下次你要是想回家,又不敢回家,那你叫上我好了,我一定会把你带回阿根廷的。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会不敢回家。
      那难说。我耸了下肩。

      经历了三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我和及川彻下飞机时感觉自己像是被打开的密封罐头倒出的内容物,整个人都是皱巴巴、干瘪的。
      取了行李走出去,听着熟悉的语言念出的语音播报,看着身边熟悉起来的面部轮廓,我踩在地面上终于有了落在地上的实质感。及川彻拖着行李箱,拍了下我的肩膀指向某处,问我,那里弄出很大动静的是来接你的吧?拉着的横幅上写着你的名字。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使劲晃着长条横幅的朋友在那边手舞足蹈。
      长条横幅上内容醒目。大致是指责我一夜之后远走高飞,负心负义,留下孩子在家以泪洗面。我陷入沉默,看着不远处那群手舞足蹈的人,觉得现在赶紧再订一班飞回阿根廷的航班应该还来得及。
      及川彻虽然看不懂中文,却能从那群人和我的表情与反应里猜到一些东西。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半搂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向前,带往那群拉着横幅的人那边。
      不要想着跑,迟早要面对的啦。
      我在他轻快的语调里向他投去刀子一般的眼神。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我被连声讨伐了半个多小时,从最开始的辩解到最后无力靠着车座椅,双目呆滞地应声是是是和对对对。而剩下的半个小时里朋友们在七嘴八舌地问我和及川彻有关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事情。
      例如我和及川彻怎么认识的,平时我有没有给别人添麻烦,生活上有没有遇到困难。完全是担心自家小孩给别人添麻烦,还觉得自家小孩报喜不报忧的操心爸妈模样。
      我用西班牙语警告脸上浮出一点狡诈笑意的及川彻别想着把我的糗事捅出去,不然等回去了我要跟他算账。
      朋友们听出来我们在说西班牙语进行秘密沟通,立刻用英语高声抗议。
      英语!通用语言!请尊重国际友人,使用英语交流!禁止使用其他加密方式进行交流!一切都要如实告知!
      及川彻听着就笑出来,为这群人的可爱。
      我扶着额头,深觉无力,说,全英文交流,还真是谢谢你们给我锻炼英语口语的机会。

      回来的时间太短,要见的人太多,但幸运的是时间和空间的分离并未在我和朋友之间建立隔阂,我们仍旧能迅速地接上话题,在同一个笑点上笑出来,在同一个泪点流下眼泪来。
      喧嚣狂欢后的半夜两点,我和及川彻对坐,此时我们刚吃完夜宵,陪一个朋友遛完狗回来。我们有些疲惫,但思维仍然活跃。我对他说,你看,这就是我不敢回来的理由,这里太好了,太幸福了,他们太爱我了,我觉得不可能再有哪里能比这里给我更多的支持和鼓励,所以我一回来我就不想离开。
      是嘛,所以我不是来了吗。及川彻手握成拳砸了下自己的胸口,笑着对我承诺。带你回去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你可是还要去爱丁堡念书的人,怎么可以就停下来。
      真是很麻烦及川先生了哦,没有及川先生我的人生要一事无成了,及川先生对我来说太太太重要了。我故意拉长音,学了他黏糊糊的腔调说感谢的话,然后起身要回自己的房间。站起来走了两步,我突然想起来及川彻之前和我讲排球的时候说到的东西。
      你之前跟我说,排球的传球里有一种传球是把球打高,给队友足够多的时间调整和反应,大概是这样的一种传球?我突然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就和被传了这种球一样,节奏和步调都放缓,回到了正常的状态里来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我认为你也需要被传一个这样的球,放缓一下步调,调整一下。

      我本来有点担心及川彻的精神状态,我承认我邀请他跟我一起回国也有担心他的成分,我怕他因为我不清楚的来自排球训练或比赛带来的打击变得沮丧,结果没想到这个人在别人一声声的靓仔和帅哥里很快重拾了生气与自信,并且有演变成轻浮的趋势。
      简直离谱。
      及川彻这个人向来说惯了花言巧语,轻易就能把人哄得心花怒放,即使语言不通都能用一张脸俘获人心——登机前我爸妈对着手机翻译了一长段英文给及川彻看的行为就是他蛊惑人心的证据。
      我的朋友们也都挺喜欢及川彻,他们在和我拥抱道别后还没忘和及川彻说两句,客套或真心约定以后有机会再一起玩。
      我看着他们,在心里大声唾弃及川彻。你们要是知道及川彻这个人其实和小孩子没什么区别,为人还很刻薄,他真实的样子和在你们面前表现出来的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你们要是知道了他真实的样子,才不会对他这么和颜悦色呢!
      可惜他们没有机会了解,他们被及川彻骗得团团转。
      我颇为痛心,对此引以为戒,告诉自己绝不可以被及川彻的表现骗了。
      不过先声明,心甘情愿应该不在被骗的范畴内。

      我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留学的第三年,及川彻成为了阿根廷排球联赛「CA圣胡安」俱乐部的二传手。他打一些比赛,会在餐桌上留下门票,说我有空的时候可以去看看,放松一下。
      没有多几张吗?我想带朋友一起看。
      抱歉抱歉,是家属席,没有多的啦。
      他双手合十,说着抱歉的话,但是脸上一点抱歉的表情都没有。
      我拿着门票端详,感觉这个人诡计多端得很,不知道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不过就是看看比赛,有专门的位置也没什么不好。我摆出勉为其难答应的模样。既然你盛情邀请,还把我这个室友摆在家人的高度,这样我还拒绝你显得我太冷酷了似的,那我就去吧。
      及川彻笑得有点咬牙切齿。那我真是太感谢你能来了。

      及川彻的这场比赛打得很好,非常好,甚至可以说是表现完美。
      像我这样对排球一知半解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对队友的指挥和运用如臂指使,将他们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更遑论场馆里那些排球迷和解说员了。他们对及川彻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尖叫、呼喊、赞美统统向他砸去。
      我看见及川彻站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站在一片欢声鼎沸里。
      我像身边所有的人一样为他鼓掌,为他送上祝福与赞美,将祝福与赞美铺在他往前走的道路上,衷心诚恳用柔软美好的事物去簇拥他。
      可也是在这一刻,站在观众席上的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了我和他的距离。十八岁的及川彻为了追寻想要的人生和想要的答案,丢弃过去的所有,以艰难又坚定的姿态在阿根廷扎根,他以自己的方式和无情施加在他身上的命运对抗,向所有人、尤其是向自己证明人们认为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到,人们认为走不了的那条路我能走出来。
      及川彻是西西弗斯,及川彻又不是西西弗斯。
      他反驳了命运,用实际行动给了命运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忽然就流下眼泪来。
      我有点埋怨及川彻,埋怨他怎么走得这么快,怎么能这么凌厉地击碎了命运压在他身上的巨石。
      他甚至没有给我一点反应的时间,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我开始准备申请爱丁堡大学的材料,同时也找了几所其他学校作为备选。
      及川彻帮我整理分类文件时看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的部分,他指着首页的校徽问我真的没弄错学校吗,我想读的专业在布大排名不高,比起备选的其他几所逊色得不是一星半点。
      那是我的Plan F啦!认识的教授实在是很好,万一去不了别的学校,能留下来选那位教授做导师也还可以。
      及川彻嘟囔了什么我没听清,他从自己房里把电脑搬过来,操作一会后把屏幕转向我,网页上占比最大的是另一所学校的校徽。
      把Plan F改成这所吧。我朋友在这所学校就读,我托他问了问情况,待会我把问到的情况都发给你。
      我叹了口气,望着他。阿彻,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
      他伸出手指弹了下我的额头,用洞察一切又无比臭屁的语气说,别想瞒过及川大人,有些人可是因为没去成其他学校心心念念了好几年。还留在这儿,是想继续向我流泪痛苦再几年吗?
      我哑声,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下去,我放弃解释,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干脆继续低头整理申请的材料。

      可能是之前那次的申请太坎坷,太一波三折,这次我向爱丁堡大学提交的申请通过得特别顺利,很快我就收到了被录取的通知。
      看到信息的时候我还在上课,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邮件通知只显示了一部分,却足以让我血液沸腾。我举手说不太舒服,需要离开一下去洗手间,匆匆起身离开教室走到走廊上,我拨打及川彻的号码,等待电话被接通的十几秒里我走到楼梯间,以免因为兴奋太大声而惊扰到其他上课的同学。
      电话接通了,我刚叫了一声阿彻,眼泪就落了下来。及川彻知道近期我会收到爱丁堡大学的回信,但不知道我现在的反应究竟是因为申请通过还是因为申请被拒绝,他安抚我的情绪,听我断断续续说明情况。
      申请通过了,是好事呀。他声音里满是笑意。晚上我们出去吃,给你庆祝一下。
      吃饭的地点再三挑选还是选在了唐人街的一家麻辣烫店里,我坐在桌前,等着老板把煮好的麻辣烫端过来,有些抱歉地对及川彻说,不好意思呀,你要注意饮食没办法吃这些,只能看着我吃了。待会我再陪你去吃别的。
      及川彻这才不再撅着嘴。你待会可别反悔,说还有事要做,把我一个人丢在店里。
      我有点心虚。也就那一次嘛,教授突然找我,我也没办法的啦。
      哼。他还是很不满。
      还好麻辣烫及时端了上来,我用筷子卷起里面的面条,把它们暴露在空气中散发热度。老实说,我现在还是觉得收到被录取的消息像是在做梦。
      要我掐你一把,让你醒来吗?
      不了,我还是心疼我自己,你下手太重了。我塞了一筷子面到嘴里,咽下去。以前我说走得顺的是下坡路,现在我想除了下坡路还有另一种可能,走得顺的还有已经克服了一切困难、不再瞻前顾后的一条路。
      真好啊。我看冒着滚烫热气的碗,在心里补充。我们现在都在这条路上。

      毕业典礼那天我穿了及川彻前几年送我的小黑裙。还好我的身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条裙子在我身上仍旧很合适。我戴上配套的长手套,穿上驼色大衣,再戴一顶贝雷帽,被及川彻称赞我像是要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的女特务。
      是的,任务就是今晚暗杀你。
      及川彻配合地摆出被杀掉的样子,过了几秒钟他恢复正常,一本正经的问我是否可以选择被杀的方式。
      我忍不住骂他是笨蛋,不搭理他的辩驳,背着包扬长而去。
      毕业典礼上我得到不少人的赞美与恭维,有些是因为我考入爱丁堡大学,有些是因为及川彻给我挑选的这一身漂亮衣服包装出的精致皮囊。毕业典礼进行到尾声,有人前来询问我租住的公寓的情况,表示想在我离开后租下那间公寓。
      我拨弄着手指,想了一下后告诉来人我也不清楚。
      等我搬走后,及川彻是加钱租下一整间公寓,还是继续找同住人合租,或者是干脆搬离,搬到俱乐部里去住,这些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所以我干脆不问。
      忽然我感到有些可惜。我还没教及川彻多说几句粤语,他也还没能多教我说几句日语,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我们还有好多好多想一起做的事情没有做,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有说,就要匆忙地从彼此的人生中退场了。
      这份惆怅的情绪持续到我回家闻到苦瓜的味道,循着气味找过去,我看见厨房的灶台上炖着一锅汤。
      我对站在灶台边的及川彻投以震惊的目光,你喝了几年我煲的汤,你也终于学会了煲汤吗?
      这种小事怎么可能难倒及川大人?你太小看我了。
      唔,可是现在算是春天,煲苦瓜不太合适吧,应该煲菜干无花果杏仁才对。
      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的及川彻表情僵了一下,他弯起眼睛扯出笑容,挠了挠头,哎呀,布宜诺斯艾利斯又没有春天。
      呃。我说过的话被用来反驳我自己了。我默默闭了嘴,盯着砂锅上那个出气的孔上冒出来的白气,又听及川彻问我什么时候要走。
      一个星期后吧,还有一些手续要办,办完就该走了。
      那也很快哦,要是之后有什么东西漏了或者需要帮忙可以联系我。
      放心,没有需要你帮忙的也会经常联系你的。
      也别太频繁联系,我可是很忙很忙的。
      ……你今天说话说得我很想揍你。
      我只是想调节一下气氛啦,因为你现在说话就让气氛变得很难过很潮湿,你说话的时候给我感觉你下一刻就要哭。
      我哪里有要哭了,我就是,就是……
      喂喂喂!这还不是要哭吗?!
      ……才不是!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瞪我了。
      及川彻举手投降,他摆在灶台边的小型计时器发出滴滴滴的响声,告诉他时间到了。灶台的火被关掉,及川彻转过脸对我笑,说我们来喝汤吧。

      我第一次喝及川彻煲的汤,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实话实说,难喝成这样也是一种本事。虽然他本人并不承认。

      在阿根廷的最后一周过得很快,期间我看及川彻打了两场比赛,第二场比赛是在我走的那天打的。
      及川彻打完比赛,匆匆地洗了澡洗了头换了衣服陪我回家取行李。坐在的士后座,我帮他按揉手臂和手指,为他耗费精力打完比赛后还要拖着我的行李箱送我登机表示了万分的感谢。
      没有及川先生,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啊,可能真的会一事无成吧。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这句话,说的时候正好按揉到他的指节,他的手指因为长年累月的接触排球而长出茧,我得用点力揉下去,才感觉把他的气血揉开了。
      及川彻可能是太累了,听见我的话,他柔软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却并没有向往常一样接着我的话说什么。
      我也没有再说话,安安静静地给他按揉完,然后靠着座椅玩手机。
      下车后给行李办托运,排队期间还碰到支持及川彻的人,及川彻一反常态地拒绝了合照的请求,他低头对球迷说了什么,只见球迷露出了然的神情,笑得灿烂,然后跑开了。
      我有些好奇,问及川彻给那个人说了什么。
      不告诉你。及川彻双手插进口袋里,语气拽拽的。
      不告诉就不告诉,真是小气。
      你求求我,我就告诉你。
      我撇撇嘴,决定不要纵容他的嚣张气焰。爱说不说。
      办好托运手续,我拎着随身携带的小只行李箱前往安检处。走到安检外,我停下脚步。
      好啦,就送到这儿吧,你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
      及川彻低头看我,他伸手把我压在包链下的衣领揪了出来,说时间还有一点,你就没有什么还想对我说的吗?
      想说的还有很多很多,我思忖了一会,决定努力把它们都说出来。
      厨房上面的储物柜里还有我买的煲汤用的食材,常煲的那几种汤的步骤我写在本子上放茶几上,煲得不好喝就不要拿出去祸害别人了。书柜里的书我转手了一些,剩下的你看你想不想留,不想留直接卖掉或者捐献都可以,钱不用转给我,不过你要是想转给我,借这个机会多和我联系也可以。之前邻居邀请我们参加他们举办的派对,你没去,男主人弹尤克里里真的弹的很好,再有机会你可以去听一听。
      我漫无目的说了很多,铺垫了很多无关痛痒的话语,可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要说的内容。最后我顿了五六秒钟,看着他棕色的眼瞳,干巴巴地对他说最俗气的祝福。
      我祝他得偿所愿,祝他一切顺遂。
      祝福总是不容易出错的,我用这些作为向他道别的话语。
      他笑着接受我的祝福,用少有的温柔的视线注视我。
      我想这样给我们之间划上句点就很好,一切看上去都很圆满了,停在这儿就好了。
      我要大步离开,我要前往登机口,我要坐上一架飞往和他以后将要抵达的目的地截然相反的航班。

      可是——

      及川彻忽然拽住了我的衣袖。我在疑惑和不解中被他抱住,我的身体很僵硬,我感觉他抱着一座展示在美术馆里的雕塑。
      如果我真的是一座在美术馆里展示的雕塑,一同展示的介绍文字上会写明我对他的感情,把雕塑上看不到的一切都揭露出来。
      此刻,他的呼吸轻柔地打在我的耳廓上,像是柔和的春风,还带着湿润的气息。
      一霎时,我第一次切实地感觉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春天。

      FIN

      阿key
      于2022.09.11凌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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