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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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数月都绵里藏针、故作姿态，如今却在两人几乎要闹僵的时候，冲上来暴露了自己的脆弱。不愧是陈熠然，林茗想，聪明得让他这个哥哥都五体投地。
想要奚落他的时候，明里暗里、有显有隐。想要挽留他的时候，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假的不行就来真的。糊弄不过去的时候，就摊开来说。他拉开架势准备迎击陈熠然真真假假的嘲讽，小孩儿却捧出心来给他看：老师，我明明很爱你啊。
但林茗竟然还是骄傲的。这是他聪明的弟弟，就算被捉弄的人是他，他也会为这精彩的技巧叫好。更重要的是，他林茗怯懦不堪，恐怕无法接受瞧他不起、怨他怪他的陈熠然，他还是更想相信这样的陈熠然。无论陈熠然意欲何为，这次，他不想较真了。
只是没想到，小孩儿这次倒像是来真的。林茗起初还怕他突然就开始鞍前马后，他没有陈熠然那样的演出功底，突兀的热情只会让他束手束脚接受不来。谁知两人之间的见面仍是淡淡的，但林茗又的确感觉到陈熠然和他亲近了些，首先就表现在他的周记上。
周记是林茗给班里大家布置的作业，周记的字数不限、内容不限，每周六晚上交上来，周天林茗批改，周一早晨发下去。
第一周的周记收上来以后，林茗哭笑不得。尽管他说了字数不限、内容不限，可孩子们还是憋足了劲儿地凑字数，写“军训怎样提高了我们的体魄和品格”，写“高中三年我一定要努力读书考一个理想的大学”，写“我们是新世纪祖国的希望”等等，林茗只得挨个回复“加油”。于是林茗特意在语文课上又说了一遍字数不限、内容不限。他说，如果这一周什么也没发生，大家实在没什么可写的，就写“这一周又过去了”。
于是第二周的时候，收上来的周记有一半是只有一句话的。除了何丹青的那句话和大家不同以外，其余的话都是“这一周又过去了”。而何丹青那句话是：“老师，敬您反内卷第一人，真棒！”。
何丹青也是班里班长，也是陈熠然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她小时候林茗也见过她几次，知道她一直都是很爽朗可爱的一个女孩子。林茗给她回了一句“文者言心，在骨在魂，不必拘于形式”，而给其他一句话的周记主人们则是复读似的回了一句“这一周又过去了”。而对于另外一半愿意跟他讲这周发生了什么的同学，林茗也都一一认真读过，然后进行了认真的回复。
林茗有个毛病，他虽然平日里说话平易，半点不拿捏腔调，但只要他提笔落字，说话就难免文绉绉的。林茗起初担心会不会孩子们觉得他酸腐，不愿同他交流，但好在孩子们似乎能都看到板滞文字后质朴的他，越来越多的孩子愿意跟他跟说心里话。从周记中，他看到了一个个孩子不同的侧面。
譬如苏子婕，这孩子总是梳着长长的辫子，喜欢穿素净的长裙，平时也不爱说话，但林茗看到她的周记才知道她下笔豪迈奔放，飘逸洒脱，才知道原来她是个颇有侠气的小姑娘。林茗有一次在批改中夸赞她，不仅姓名和二苏的字接近，行文更是有东坡居士遗风，莫不是传闻中的苏小妹。这称赞似乎让小姑娘很开心，在周记中虽然连连说不敢，但字里行间都带着溢于言表的欢喜。过了半个多月，小姑娘又来当面感谢他，说因为老师的鼓励斗胆投了一篇稿出去，过两天就要在X市报发表了，林茗也是喜形于色。
再譬如宋清正，这孩子平常风风火火的，周记也写得大大咧咧。但前段时间他爷爷住院了，这孩子的成绩也因为这个下滑了不少，他的周记一下子变得很规正，言辞之间充满了对爷爷的担心和对自己的责怪，甚至有时纸张还有洇湿的痕迹。林茗是最能理解那样的心情的，因此常常写一些推心置腹的话来安慰他。
就这样，不仅孩子们的写作水平在提高，孩子们和林茗的关系也越来越要好。然而，唯独陈熠然是个例外。
陈熠然的周记，完全就是没有感情的摘抄机器。虽说那周记内容丰富，从老庄到阿列克谢耶维奇，从《资本论》到《开天辟地（宇宙演化理论）》，涵盖古今中外和自然社科，但就是不会表露周记主人一丝一毫的心思，连读书感想都没有。林茗只当陈熠然爱读书，也没有跟他计较。他每次回复的时候，就努力想些相近主旨的摘抄来回他，例如陈熠然写“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他就写“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彼时他还傻乎乎地觉得这样一来一往的挺有意思。现在想想，不过是陈熠然不屑于和他开诚布公罢了。
没想到这小鬼这次跟他说了“我会更听话”以后，周记就开始变了。虽然占比大的仍然是摘抄—这周是董燕先生译的《堂吉诃德》—但他竟然也写了一点快乐的琐事进去。更令林茗惊讶的是，陈熠然在写完这些以后，在文章末尾用蓝色的水笔额外画了一个小框写了小字，宛如小信一般，里面问道：
“老师，身体好些了吗？”
林茗真是受宠若惊。没想到陈熠然第一次尝试着表达自己，就采取了如此石破天惊的互动式。这真挚使得他连惯常应该回复的机械摘抄里也斗胆加了一次自己的见解：
“今天看到熠然的摘录，我想到木心先生评价歌德和拜伦的一句：伟人是四平八稳的，而英雄其实是捣蛋鬼、皮大王。（我在此将原句摘录如下：歌德是伟人，四平八稳的——伟人是庸人的最高体现。而拜伦是英雄，英雄必有一面特别超凡，始终不太平的。英雄，其实是捣蛋鬼，皮大王，捣的蛋越大，扯的皮越韧，愈发光辉灿烂。）我的拙见是英雄总要更可爱些。我是爱堂吉诃德的。”
最后他也用蓝色笔画了一个小框，在其中回道：“看来熠然这一周过得甚是愉快。老师身体已无恙，不用挂念。”
第二周仍是如此。只是陈熠然摘抄篇幅未减，生活小事的篇幅却变多了，句里行间的意思是这周过得也挺开心。最后他还是用蓝色水笔写道：
“周记真是即时通讯的反义词啊。想回老师一句：‘老师没事了就好’，但老师看到的时候已经要到这周天了，那时候老师已经没事七天了。”
林茗看到这里，顿时忍俊不禁。“没事七天了”，哪个老师教了你这么奇怪的表达？但很快他想到自己就是他的语文老师，又笑不出来了。
“那么老师，我就冒昧开启一个新的话题了：老师，请问你当老师很辛苦吗？很幸福吗？我也想当老师。”
这可结结实实地给林茗惊得够呛。陈熠然想当老师，这真是闻所未闻的事。陈熠然小的时候，扎在他怀里撒娇，说哥哥你干什么都好，就是千万不要去当老师。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答。怎么现在自己却想当起老师这一茬了？他匆忙往下看去，看陈熠然是不是准备解释什么理由。
“老师或许想问，我身边都是老师，怎么不直接问问我爸或者吴老师或者何叔叔呢，为什么一定要老师和我说呢？这是因为，我想听老师跟我说。”
连这都想到了啊...真是难缠的小鬼。而且陈熠然，你这也根本不像是有求于人的样子啊。哎，这下怎么回呢，林茗被难住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