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身边的语文老师》今年八十岁

1、第一章

　　窗户开着，林茗坐在窗前，痴痴地挨着冷雨凉风。镜片下他的目光忧郁地望着雨幕中那栋熟悉的教学楼。林茗情不自禁地将颤抖的指尖覆上去，隔着透明的玻璃抚摸那栋楼上砖石与水泥的纹理，仿佛这样就能收拢那些残存的记忆。
　　在北京的七年里，帝都紫陌红尘，他也遍历过人生种种，但他的心却总是有一块儿是空着的。无论繁华的北京是何天气，那一块儿却像这个小城一样，总是在下着雨。
　　寂寞来的排山倒海，他赤手空拳，最终难敌。毕业后他放弃了令同龄人艳羡的优厚待遇，回到了这座小县城。他事事谨小慎微，唯独这个决定做得惊心动魄，但他直到现在都丝毫不悔。也许几千个日夜里，这样的雨雨早已经把他的心浇得湿淋淋的不听使唤了。
　　可是现在，他突然对于这一切都开始怀疑了。回来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他开始不确定了。
　　陈澈老师两个月来都未曾与他见面，甚至吝啬到一句欢迎都没有托谁带给过他。好在林茗初接手工作，冗务繁忙，不至于想念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而且，林茗没想到带的这群孩子里有熠然，熠然又是他的语文课代表，因此这两个月林茗守着陈熠然，他也觉得格外亲切。
　　陈熠然还是很爱笑，也很招人喜欢，只是长高了，也长大了，连面容也有点变了。林茗记得他小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张脸儿粉雕玉琢，瓷娃娃一样乖巧。但现在看来，陈熠然长眉浓丽，窄窄的双眼皮伴着上挑的眼尾，衬得眼睛十分深邃。再加上他高鼻薄唇、棱角分明，因此在他静静地看着人的时候，还隐隐给人几分压迫感，竟已完全不似小时候了。
　　陈熠然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缠他了，如也只叫他老师，从来不叫哥哥，偶尔在他面前还有点别扭。但是如果在路上遇到瞎转的林茗，陈熠然还是会笑着叹口气，挥别朋友，认命似的带着路痴的他去食堂吃饭。此时林茗心里总是充斥着弟弟长大了的幸福感。
　　只是，陈熠然是很会演戏的孩子，他自己也是很容易受骗的人，他早就该知道的。小的时候陈熠然闯了祸，往往陈熠然自己先啪嗒啪嗒掉下泪来。林茗看着那张粉嫩小脸，无论如何也责怪不下去，只好抱在怀里，温声地安慰他没事，然后林茗自己去陈澈老师那里顶包。后来陈熠然举一反三，即便是不做错事，只要是他想撒娇的时候，也用那种湿漉漉的眼神看着林茗。于是林茗便准许他少做作业、准许他多玩一会儿游戏机、准许他抱着自己的胳膊睡，总之这表情引诱他准许了许许多多陈老师吩咐过绝对不行的事情。好在陈熠然虽然古灵精怪，但到底守规矩懂分寸，不会做些太出格的事，林茗就不必太为这份纵容而苛责自己。
　　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陈熠然将这天分发挥到了极致。直到今天林茗才发觉，两个月来的朝夕相处，陈熠然每时每刻面对着自己的所有表情，都是假的，爱笑是假的，别扭是假的，领他认路也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全部都是装出来的。
　　今天晚上，陈熠然将班里的周记抱了过来，他说了谢谢熠然，陈熠然也说了老师再见，他就低头批改周记去了。余光里他看到陈熠然还站在那里没有动，于是他抬头看去，正准备询问陈熠然什么事的时候，却看到陈熠然正低头看他，脸上带着复杂的负面表情。是失望、嫌恶还是不忿呢？林茗一时也分不出到底是哪种。他愣住了。
　　陈熠然也愣住了。也许陈熠然没想到林茗会突然抬起头来，毕竟林茗是出了名的专注。他怔了一下，立即弯起眼角，微微一笑。
　　“抱歉老师，第一本是丹青的周记，我忍不住想偷看一下。”
　　“啊...”林茗像呓语一样回应。
　　陈熠然再次说了老师再见，转身离开了。林茗看着他，记忆中那张娇憨可爱，永远甜甜地望着他的小脸，终于无论如何都和眼前剑眉星目、面色淡漠的少年人重叠不上了。林茗觉得胸口隐隐地有些疼。
　　他在这世上本就飘零已久。若不是孤独至极，怎会抓住别人的一点善良，就稀里糊涂当了七年的信仰。可是如今这一点念想业已轰然倒塌，巨大的嗡鸣声震得林茗头痛欲裂。
　　但这怪得了谁呢？怪只怪他自己贪婪，那一点温情，原本就是他期望之外的奢侈品，他竟恬不知羞地和命运漫天要价，想要再尝试着能再远远地看它一眼。
　　林茗嵌在椅子上，雨丝风片淅淅沥沥地洒了他一身。等他在繁杂沉重的思绪中觉察出“窗户没关”这一事实已是为时已晚了。
　　夜里他就发起了烧。早上他给班主任吴老师和年级主任打电话请了假，就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去。偶尔惊醒或起来冲药，然后再迷迷糊糊地睡着，就这样折腾了一天。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林茗才堪堪从床上爬起来。他简单地洗漱完了，懒得做饭，于是又硬灌了几粒胶囊，此时听得门铃响，便步履羸弱地走过去开门。一拉开门，林茗惊讶地看着来人。陈熠然一只手提着大袋小袋，另一只手抓着雨伞，维持着敲门的姿势。倒置的伞尖下面一滩水，也也不知道他在这站了多久了。
　　“老师。”陈熠然拧眉看着他，语气不善地开口。
　　林茗在镜子里也看到过自己现在的样子。这两日他吃了许多药喝了许多水，却没怎么吃过正儿八经的饭，睡觉也是噩梦不断，他的肤色和嘴唇都苍白着，只有鼻尖和眼圈是红的，想来是流鼻涕和打喷嚏的缘故。
　　“熠然来了。”林茗有点不大自在。
　　陈熠然却自顾自放下东西，径直抬手去摸他的额头，“老师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还是有点热。”
　　林茗站在那里怔愣愣地，不答他，也不迎他进来。门开着，穿堂风冷飕飕的。陈熠然略带责备地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单薄的衣服，利索地把东西都提进来然后把门带上了。陈熠然自己穿的不多，不过还是把自己的卫衣外套脱下来，披在了林茗肩上。仍觉得不够，又让林茗抬手把两个袖子穿进去了。
　　刚脱下来的衣服带着少年人的体温，林茗穿在身上觉得十分温暖。这时他才感到意识缓缓回流。于是他把衣服迅速地脱下来，还到了陈熠然手里：“你穿着吧，我不冷。”
　　陈熠然看了他很久很久，最后叹了口气。
　　“老师，等生病好了，去家里坐坐吧。”
　　“嗯？”林茗抬起头来。
　　“爸爸...也在家。”陈熠然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了去，“老师应该很想见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