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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宿命论与诗学想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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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悖论,只是宿命论的一种形式罢了。
赤井秀一垂下眼睛,右手夹烟,氤氲的烟丝从指间溢出,飘散。升腾,升空。扩散成漂浮着的的细小颗粒。头顶的天空是冰蓝色的,粘着一些云絮。夏日的阳光迎头浇下,点燃屋顶,给所有可见物镀上一层金。他就在这样一层光芒之中抖了抖手腕,甩落溅上身的血珠。
温热的液体在指尖游走。如同雪花融化,在皮肤上留下扭曲的爬痕。冷与热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种感觉,此时此刻,他左手食指既烫且冰,血液洗干净了纹身遮盖液,手指开始蜕皮。一小圈细细的环线露了出来。赤井秀一抬起手臂。阳光透过左手,指缝显出透明的金粉色。
那根黑色的纹身在蓝天白云下尤为显眼。他一时晃神,思绪飘散,想起印记刚刚浮现的那一天。
赤井秀一不怎么在乎灵魂伴侣这件事。与其说是他不在意,不如说是与他熟识的人在某时某刻都有过“这个人应该是没有灵魂伴侣的特殊案例”这类想法。没有灵魂伴侣虽然罕见,倒也不是没有。可能赤井秀一周身的气质太过于独立和冷淡,很难想象他会全身心地、无法自控地爱上什么人。
这当然是一种误读和偏见。赤井秀一真的很难理解自己到底给别人留下了什么错误印象。事实上他并不缺少亲密关系,相关经验哪怕不算丰富,也称得上老练。只是没有纹身罢了。可灵魂印记迟迟不现身并不意味着失去了爱或被爱的能力。赤井秀一有段时间甚至对此感到厌烦。印记的出现就好像那条宣布“你必将杀死父王。迎娶母后”的预言一样。老国王就是因为这样一条莫名其妙的预言将儿子仍在了荒郊野岭,也正因为这条预言,俄狄浦斯被野寇抚养成人,并因此误打误撞杀了亲生父亲。人们根本说不清楚,究竟是因为预言真的预示了未来,还是人们的未来都因为这条所谓的预言,从而向某个既定的轨道偏折。
灵魂伴侣、纹身印记也是同理。爱一个人是因为我爱他,而并非因为印记宣判了我爱他。爱是一个人的能力,怎么可能又怎么可以成为一个人的命运?
不该如此。
于是那个浮现在莱伊左手的指环,便成为一道敕令。
可赤井秀一难得焦虑,并非反感,而是因为他恰好无法否认自己的内心。莱伊或者诸星大都可以是枪,是刀子,是绞架,是杀人的机器。可赤井秀一从来不对自己撒谎。他想起波本弯腰举枪时,两片蝶骨起伏,衣物之下隐约的脊线变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金弓。那真是一副武器相互叠加的画面,他抬起手,穿过波本的双肩,端起这张弓箭。弦和柄在他的怀中变得紧绷,赤井秀一从未如此鲜明地产生「自己正在使用一把武器」的错觉。身下的波本比起M200更像利器,更危险,也更趂手。
然后这把危险的武器回头看他。波本的眼睛就像现在这片夏日的冰蓝色天空一样,矛盾地交织着冷意与灼热。那种目光淬了冰,但是又迸溅火星。赤井秀一鲜少有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的经历,更遑论他们只是初次相见的陌生人。金色的波本挑起眼角,分明是仰视的姿势,却莫名其妙生出了睥睨的气势,言语之间也颇带挑衅。赤井秀一觉得有趣。传言中波本是个危险迷人又神秘的家伙,怎么一见面就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这种反应削减了波本那种如武器一般的器物性,让他变得生动,甚至有一点孩子气。
啊。那张脸看着确实很年轻的样子。
枪包也被翻得乱糟糟的。称他为“男人”也许并不恰当,称之为“男孩”则更加合适。这个黑衣组织大概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麾下得力成员估计都没有到日本法定成人年龄。赤井秀一这么想着,看着被自己身影所笼罩的波本。他金色的头发在他的身下变成了暗金色,像弓被包了浆,被打上了独属于赤井秀一的烙印。
这个想法浮现的一瞬间,赤井秀一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念头,只好将其归因于波本自己。大概确实是有人格魅力的,赤井秀一这么想,可是这种想法在日后摇摇欲坠。
比喻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事物。赤井秀一后来才明白这个道理。
比喻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链接在一起。当你想到其中之一时,它所唤醒的一切感知同时也会唤醒你对另外一个喻体的记忆。然后两者交织缠绕,从此以后再也不可分割。那错误的第一印象可以算作一切的起始。弓。金弓。我的弓。危险。紧绷。锋利。武器。随之而来的一连串感知在赤井秀一不知道的角落悄悄缝合住波本的身影,金色的缝合线变成了他金色的头发,然后变成了波本其人。当这些念头像透明的水母一样,偶尔显形漂浮在他的脑海中时,莱伊才觉察到波本的确吸引着自己。
并非爱欲意义上的吸引,而是一种在意。
对方足够强大,足够危险,足够致命,赤井秀一不得不分出多余的精力来应付这个缠人的家伙,尤其是波本对自己表现出了一种他难以理解的对抗性。他可以简单判断出波本的眼神,看他的时候又冰又烫。但是仅限于此,他无法分辨这种眼神到底出自于何种情感,有几次他甚至产生了波本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身份的错觉。当然没有,他的身份目前来说无懈可击。波本的身份同样也无懈可击,FBI同样调查不到他的底细。
赤井秀一偶尔会隐匿在角落中观察他。敛去所有气息,在黑暗中。波本在放松的时候,肩颈处的肌肉不再紧张,变得柔软。他会趴在桌子上睡觉,把脑袋埋进双臂中,在突然惊醒后揉捏着自己僵硬的脊椎打呵欠。当然能捕捉到这种画面实属罕见,波本对他人的窥视非常敏锐,敏锐到让赤井秀一觉得他不算是个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而是一个经受过严格反侦察训练的士兵或警察。波本的履历上当然没有从警从军的经历,那么这种敏锐只能解释为天生的敏感。尤其是面对站在他身后的人,波本的反应要比赤井秀一预想的还要剧烈。
就好像他在掩盖着什么。他有什么秘密,对此你心知肚明。只是秘密太多,灵魂就会变得沉重,变得孤独。赤井秀一习惯这种感觉,当他过分熟悉孤独之时,他突然在波本身上同样发现了这种孤独感。这种感觉新奇又矛盾,赤井秀一承认这源自一个比喻的诗学想象,但是确实,在某一个瞬间,波本孤零零的站在世界的中央,像是被遗弃又或许像是他遗弃了整个世界。
雨水像雾气一样氤氲,毛绒绒地落在空中。天空是青灰色的,四周拔地而起的高楼是钢灰色的。灰蒙蒙一片,雾蒙蒙一片,光线昏沉,颜色寡淡。只有玫瑰红得刺眼。波本在等他。靠在车上,没有打伞。卖花童举起鲜艳欲滴的玫瑰,央求莱伊买一枝花。当然不可以。酒店的女招待员不可以在偷偷翘班之后再拿着一朵红玫瑰返回。
也许是他们浪费了太多时间,莱伊余光看到波本向这里走来,条件反射将女人护在身后。然而对方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金色的波本半蹲下来,向花童露出一个赤井秀一从未看到过的微笑,轻得就只用一滴雨水就可以冲散。波本湿漉漉的,金发变成了水的颜色;雨水挂在睫毛上,那滴颤颤巍巍的水珠终于在他眨眼的时候流进了眼角,然后溢出,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到下巴,然后落下,坠向地面,粉身碎骨。
他听见波本说,我要参加一场葬礼。
天空向波本的双肩垂落,渺小的人类承载了整片世界的重量。他捧着一束苍白的菊花,金色的头发被雨水洗刷,失去光芒,变得淡然,变成了天空与大地。
不该这样。
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赤井秀一开着车,走着神。那张画面牢牢地扎根在记忆中,非但想忘忘不掉,而且时不时闪现。可波本这个人根本不适合库拉索的颜色。扔在后座上的那捧白菊也是个糟糕透顶的选择。以波本那种性格,明明更适合颜色艳丽的红玫——
赤井秀一堪堪停住自己的思考。
他攥紧方向盘。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自己都在想些什么。波本在后座悄无声息,从后视镜里只能看到他支着下巴,望向车窗外面。沉默与安静,赤井秀一又想起雨水打湿波本睫毛的画面。对于一个黑恶势力卖命的恶徒来说,那样的表情有些太过于失落了。波本应该是什么样的?与目标调笑,斡旋,说些不清不楚的暧昧话语;他杀人时不会让血溅到身上,末了用戴着手套的手整整领结,优雅从容地离去。
可唯独不应该像那样。
就好像用了太多力气,把弓折断了一样。
……原来武器真的会碎裂。
赤井秀一在目镜中看到满身狼狈的波本,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金发的男子被逼入绝境之时,脸上游刃有余的笑容分明是假的。他的步伐变得不稳,变得踉跄,肌肉不再绷紧,身体忽然卸了力气放松了下来。雨后初晴的阳光透过酒店的落地窗倾泻在波本身上,让他的头发就像克里姆特*那些以黄金涂饰的、颜色灿烂的壁画。他背过身,面向那些前来围追堵截的意大利人。瞄准镜中的画面顺着波本的肩头向前移动,莱伊很快发现目标人物。瞄准,开枪,等待目标被击毙。子弹破空而去,穿越一千码的距离,向波本所在的方向疾驰。
恰逢此时,波本比出了一个手枪的姿势,向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一种火辣辣的痛感几乎是在开枪的刹那间席卷而来,扣在扳机上的左手食指轻轻抽跳了一下。这种致命的失误在赤井秀一摸枪以来从来没有犯过,莱伊反应极快,迅速控制住左手的异常,在确认目标中弹后即刻收枪。食指的疼痛与其说是一种□□物理损伤,更像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精神疼痛,夹杂着强烈的心悸与不安。
波本向自己比枪的手势是莱伊看到有关他的最后一幅画面。赤井秀一无法控制自己联想到断弓,想到波本那在雨中模糊的表情。他边下楼梯边咬住手套拽下,检查自己莫名其妙疼痛的双手。一根黑色的细线围住指节,圈在他的食指上。
灵魂印记。
赤井秀一随意瞥了一眼便放下手。他步履急促,从未如此急切地想要赶到什么地方。波本很可能重伤……而如果他死了——
莱伊站定脚步,神色复杂。这个假设一旦冒出,就一发不可收拾。坦白来说就让这样的一个恶徒悄无声息死在黑吃黑中是一件好事,可是赤井秀一的内心回避这种可能。——起码他不应该在自己眼前出事。
手指的疼痛愈演愈烈。莱伊撞见虚弱的波本时,对方的情况实在说不上是好。朵朵血迹散落在地面上,波本闭着眼睛,缩在角落里。他脸色苍白,呼吸轻浅,赤井秀一知道自己本应该出声提示他,但是鬼使神差地,他抬起手,想要触碰波本那在金发之下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波本睁开了眼睛。
那段画面在记忆中流速非常缓慢。即使是在很久以后摩天轮之上的紧张缠斗中,赤井秀一还能富有余力地回想起来那时波本的眼睛。也许太痛了,波本眼睛和皮肤一样,都泛着薄薄的水光。冰蓝色的瞳孔在接触到光线时瑟缩了一下,然后像猫眼一样变得锋利和尖锐。看清来人是他后,波本收起了戒备,可是又在望向自己伸出的左手时,又变得迷茫和困惑。这副神情就好像被一罐从天而降的蜂蜜突然砸中脑袋的小熊,因为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这般的好意和惊喜,所以一脸懵然。
……有一点可爱。他想。
只可惜那张表情维持了很短暂的时间,波本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波本。他不容分说拍掉赤井秀一的手,起身时踉跄一下,撞开黑发男人的肩膀。波本的气味带着血的味道,一下子将莱伊拉回现实。这才应该是正常的状态。善意和友好对他们这号人来说是违禁物品,次数太多就有损业务能力。
赤井秀一回过神来,在心里暗啧一声。小熊和蜂蜜的危险比喻让他差点忽略波本是怎样一个危险分子,可当他抬眼追逐他的身影之时,一会儿是金弓一会儿又是小熊的波本的背影忽然一晃,摇摇欲坠,要向地面栽倒。
他快步上前揽过波本,低头看他。手指上的黑线开始发烫。心跳也莫名加快了几分。金发男子在他怀中,已经昏睡了过去,身体沉重而柔软,又变成了那只因为吃了太多蜂蜜而醉倒的小熊。
赤井秀一的确从来不在乎灵魂印记。
只不过在这一刻他确确实实拥抱着一个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