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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黥 ...

  •   他的右脸上有一道从眼角蜿蜒至下颚的疤痕,是一个小篆体的“黥”字。
      这是耻辱的烙印,狄青总这么想。
      在无数个蜷缩在军被里的夜晚,面上的刺痛感总是如过往记忆一般,汹涌着朝他袭来。他深刻地记得那一天,他替兄受过,衙门里的士卒大声嚷嚷着什么让人听不太懂的官话,提着棍棒,赶牛羊一样地把年仅十一岁的自己赶去了另一间刑狱屋子。可那间屋子和平日里他住的不一样,甚至要更加逼仄昏暗,里面只有一条长木桌,上面摆着的,是沾满血污的篆刻刀。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狄青在那一刻有些退缩,下意识停住脚步,换来的则是官人粗鲁的推搡和叫骂。
      他被按在了桌上。执刑人从容不迫地拿起小刀,在身旁的火把上撩了撩,然后缓步向他走来。屋里黑,加上狄青自己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他不敢抬头,没有看清执刑人的脸色。只是在下一刻听到了一声悲悯的叹息,随即,右颊上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听到自己惨叫出声。

      “!”狄青猛然睁开眼。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晃了会儿神,才发觉床单和枕头都已被冷汗浸湿了。
      “哎哟,怎么了这是?”门帘被掀起,尹洙端着早饭走进来。
      狄青心虚地抹了把脸,摇摇头。尹洙看他不想说,也就没打破沙锅问到底,迅速转移了话题:“来,赶紧吃点儿东西,保安前线告急,等下要去稚圭帐里议事。”
      狄青顿时精神了,把那些陈年旧事往脑后一扔,暂且不管了。
      在他风卷残云地进食时,尹洙还是有些担忧地看了眼他的床铺:行军带的可折叠床本就不大,而床单上的汗渍几乎盖住了其本来的颜色,变成暗暗的一大片——小儿尿床都没这么大阵仗,这小子最近遇到什么事了?他暗自琢磨着。
      最终,还是狄青的一声饱嗝打断了他的思绪,两人简单拿了纸笔,往帅帐走去。

      韩琦捏着白玉瓷杯,静静地立在沙盘西侧,眼里晦暗不明。
      就连一向心大的尹主事看了这战报都要倒吸一口西北沙子。保安城被攻破了?我军全军覆没了?笑话……那可是三千精锐!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甚至能想象到保安城在逃城主是如何哆嗦着笔杆子泪流满面地写下这封战报的。
      尹洙窥了一眼韩琦神色,还行,不像是要发作,于是缓缓开口道:“……保安城在地形上易守难攻,城内也有足够的粮食和兵马,西夏人能以极少的兵力出奇制胜,应该是有什么先进的武器。”
      “你把责任都推在西夏人身上。万一是保安军队内部涣散不攻自破呢?”韩琦冷静得有些不同寻常:“这种主将望风而逃城门朝敌人大开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发生了。”
      他开始来回踱步。木板咯吱作响,在三人的耳朵里进了又出出了又进。而尹洙似乎这才注意到,狄青自进帐起就没再说过话。他低着头,一直在那看战报。
      韩琦踩裂了一块木板。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挪去。帐里气氛闷得吓人,谁也不和谁说话,谁也不做出什么动作,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小小的沙盘,沙盘里不同的作战策略变幻无穷,利益算盘噼里啪啦地响。
      “韩督部署,”狄青突然撩起袍子,单膝跪地,双手交叉行礼,“末将愿率兵前往,收复保安城。”尹洙眉头一挑。
      韩琦愣了一瞬,随后问:“你要多少兵?”
      狄青张开五指,面带微笑朝他摇了摇。
      韩督部署叹息:“五千太多,我们最多只能调出两千。”
      “不,”他笑得更灿烂,“我只要五百人。”

      保安城离泾源不远,稍稍加快脚程只需三天两夜的时间。等到了城寨外狄青亲自选的营地后,将士们便迫不及待地自己动手做起了晚饭。
      渐入盛夏,微微凉的晚风吹在浑身是火的狄青身上刚刚好,不冷不热,舒服极了。约一炷香的功夫,给他带饭的小兵就把香喷喷的大饼用纸包了来。
      众人在军队里呆久了,都摸清了这位狄帅的脾性,好说话的很,很懂与兵同乐,就是赌博的手气太好了,总是把人输得只剩下裤子,除此之外,士兵们还是挺乐意跟他混的。
      这会儿大家伙们就开始三五成群向他这边靠了。
      保安城外都是山地,难得有一块平坦且隐蔽可供扎营的地方,但上面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即便睡觉硌得慌,他们也很乐意把它当成聚众唠嗑的座椅。
      “没过几天好像就要到七夕了,狄帅,可有心上人陪着过啊?”坐在一颗大圆石上的兵一手支膝一手拎着酒壶,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孤寡这么多年了……”狄青眼睛一闭往身后大树上靠去,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道靓紫色的身影。
      好熟悉,是谁来着。他一只手盖在眼睛上。
      各士兵一阵哄笑,嘴里叭叭的无非就是些打趣彼此没老婆的话。
      有个兵被逼急了,搂着身旁一个兄弟大叫:“我没老婆,我喜欢男人怎么了!这就是我老婆!”“滚!”两个人笑着打成一团。
      狄青看着他们闹,若有所思地摸了一把腰间挂的刀,那是在出征时,尹洙送给他的。
      三天前。狄青只记得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大晴天,西北正午的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镀着一层光。尹洙着靓紫色长袍,双手捧着一把三尺长的银刀,笑眯眯地站在面前。
      “宝刀送英雄。”他郑重其事地把刀递给浑身甲胄的狄青。
      泾源虽地处西北,气候却还宜人,尽管烈阳毒辣,仍有鲜花绽放。狄青随手折下一枝,对道:“鲜花赠美……”
      尹洙笑得有些危险。
      “……男。”他尬笑一声,等尹洙接过后翻身上马,吹了声短哨,领着五百兵马,扬尘而去。
      刚才狄青的举动不知戳中了尹洙哪个笑穴,一身紫衣愣是在风中笑得花枝乱颤,韩琦奇怪地撇了他一眼,回帐里去了。
      我的小祖宗什么时候情商变得这么高了,尹洙边抖边想。

      翌日,保安城外。
      “列阵——”狄青习惯性地带上了铜兽面具,一头乌发在风中恣意飞扬。而那记录着他不堪过往的刺青,被不动声色地藏在了张牙舞爪的兽面背后。他也道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是求个心理安慰吧。
      他体型不算高大,而是精瘦精瘦的,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此时穿了一身厚重的盔甲,手里摇着大旗,坐在结实的马背上,号角一鸣,战袍一挥,反而颇有伟岸魁梧的武将气势。
      这一战一定得速战速决——我还等着回去过七夕呢。狄青边磨刀边在心里嘀咕。

      果不其然,五日后,狄帅就带着完整的五百士兵和保安城收复的好消息回到了泾源。
      如果说他在士兵面前还保持着一份主将的矜持,那么吃完庆功宴回屋后的狄青就完全放飞自我,跟个小孩儿似的拉着尹洙叽里呱啦说个不休。他喝得有点儿高,嘴里吐出来的话不经过脑子,把自己完美的作战计划反反复复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尹洙支在桌案旁,眯眼看他,闻着浓郁的酒香,饶有趣味地听他讲闲话。
      有时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会猛然窜起来跳得老高,有时又突然倒在木椅上软若无骨。尹洙莫名其妙,但是憋不住上扬的嘴角。
      最后,还是尹主事先抵挡不住困意,笑累了,准备打发狄青睡觉去,但谁料这小屁孩儿腿筋一抽,整个人面朝下直直往床板上倒去。
      坏了,不会是喝多了弄坏身体了吧。尹洙不敢直接将他翻身,只是试探性地戳了戳狄青的肩,见还没动静,又附身去探他的鼻息、摸他的额头、把他的脉。还好,一切正常。尹洙揉揉眼睛,暗自松了口气。估计就是疯累了,赶路也挺辛苦的。他静悄悄地熄了室内烛火,给狄青盖好被子,转身离去。
      日月如梭,眨眼间就到了七夕佳节。
      行军打仗的将士们虽然远在边关不能回家与娘子团圆,但有不少打算夜晚在天上放灯指望“千里共婵娟”的。韩琦体贴,专门放一天假,让士兵们去城里好好过个节。
      “尹大人快来,我早就想带你去吃那家店的烧饼了!”狄青牵来两匹富有光泽的战马,远远招呼着。尹洙整理好衣冠,快步上前,单脚踏上马蹬,另一只手牵过缰绳,轻轻一跃,整个身子就稳稳当当落在马背上。这是指挥官们常年奔走于各个战区练就的习惯。他虽是文官,没有经历过狄青那般血染征袍的日子,可气质却不输武将。尹洙今日兴致冲冲地扎了个高辫,平时披头散发的慵懒劲儿一扫而光,再配上绿底金文的氅衣,仿佛下一刻他剑眉一凛,就要扬手催动千军万马上阵厮杀。
      偏偏他这个人就是矛盾对立的,上马后,尹洙转过头温和地笑了:“劳烦狄将军带路。”狄青这时正看着他晃神儿,还没反应过来,座下的马便好似听得懂人话一样,马蹄一扬,冲目的地奔去。
      马儿精力充沛,一连跑了几十里路都未曾歇息。大概是因为心情好,狄青觉得从脸侧呼啸而过的风都变得柔和了不少。他的马领在前头,看不见身后的尹洙是怎样一副表情,只是觉得腮帮子已经被自己笑酸了。
      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两人在集市里吃吃喝喝逛了一天,不觉间光阴飞逝,很快就到了皓月高悬的时候。
      尹洙提出要买个孔明灯放着玩,狄青应下。老板娘看两位公子哥长得俊俏,主动过来搭话:“咱家的灯飞得又高又远,还能在灯面上题字,一点儿都不影响飞,二位要不试试?”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统共两行字,右边一行方方正正,左边一行歪七扭八。狄青搁笔,懊恼道:“我写的也太丑了。”他的战报都由亲卫代笔,也很少写书信,和友人之间往往是互送物件以表心意,写字的机会少之又少,就更别提练字了。
      尹洙和老板娘聊完天走过来,拍拍他的背:“别管它,心诚则灵嘛。”语毕,向店小二付了银子,提着灯拉着人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咱们去哪儿?”狄青睁大眼问道。
      “好地方。”尹洙神神秘秘的。
      七拐八拐,路终于到了头。尹洙带他登上了城内的一处瞭望塔,塔本来是作预防火灾之用,前几天尹主事借身份偷偷把它包了下来。
      在塔上,城里的风景一览无余。万家灯火,长夜未明,夜幕上点点繁星闪烁,闹市里重重人影交错。这景象祥和温馨,一点儿也不似战时。
      狄青又开始上蹿下跳,指着老远一片火光叫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是我们的军营!是军营!”他咧开嘴角,毫不吝啬地展示他那一口大白牙。尹洙也被他感染,同样笑道:“知道啦知道啦。”
      在跟守塔人交涉时尹洙了解到,塔上不能轻易点明灯,尤其是夜晚,不然会被视作有火灾的警报,所以此时他只点燃了一只小小的蜡烛放在两人中间。烛光乍起的一瞬间,他忽然注意到了狄青面颊上的刺青。
      从初见起那道不怎么好看的痕迹就同野兽般扒在狄青的脸上,虽然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谁都渐渐忽视了它,可在不经意中的一眼看去仍显得触目惊心。
      一道张牙舞爪的刺青,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
      尹洙心里登时泛酸,有些难过地伸出手。下一秒,狄青就感觉到有人轻抚他的脸,准确的说,是右脸上的“黥”字。他讶异地转过头。
      “前几天你一直睡不好,是和它有关吗?”尹洙突然回忆起了那日,那张被汗水浸湿的床褥。
      狄青收敛了笑意,烛光在他眼中跳动,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坦白道:“……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他一说话,尹洙就后悔了。真是糊涂,好好的一个七夕佳节,干嘛提这些事!他想抽自己一巴掌,但看狄青微微低头眼里泛光的可怜劲儿,又不忍心随随便便地把话题岔过去,于是乎尹主事就摇身一变成了心理开导师:“要不跟我讲讲吧,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受些。”
      “嗯,从哪里开始讲起呢……”狄青收拾了下面部表情,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啊……”
      尹洙认真地听着,听着一句又一句令人心寒的话,零零碎碎,拼凑了小狄青的整个童年。
      他说完后,尹洙沉默许久都没作声。“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早就不在乎了,就是老天爷欺负人,总把它们往我梦里塞。”狄青一手支着塔上木栏,一手撩了撩额前碎发,漫不经心地补充。
      尹洙忽而低笑一声。两个人明明挨得很近,但狄青却觉得那声浅到几乎飘散在空中的笑十分遥远,不似红尘中人。
      “我亲爱的将军,”尹洙抬眼看他,橘红的烛光在他眸中宛如翩跹的蝴蝶,“它是你过往的勋章啊。”
      黥面注定了他这不寻常的一生,黥面也锻造了他武曲星降世的传奇。他生来便站在朝廷众官的对立面。武人不受待见,他就偏要勇闯敌阵浴血奋战立下赫赫战功;罪犯不受待见,他就偏要顶着面上大大的“黥”字高登庙堂。他狄青就是不一样。到如今,谁还能肯定地说刺青和他到底谁影响了谁?
      “不提那些了,”狄青洒脱地笑了笑,“我们来放灯吧。”
      “好。”
      尹洙和他各执孔明灯的两边,在东风来时,尹洙用蜡烛点燃了它。
      松手,升天。

      几日后,韩琦一出帐就看见草丛里扎了一只鲜艳的红色孔明灯。
      虽然他大概猜出了这纸灯的来历,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向严肃的韩督部署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提出来看了一眼。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看到预期中情人写下的甜言蜜语,而是两行字体迥异的对子,右边一行方方正正,左边一行歪七扭八:
      何物能存壁上灯?——目向光明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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