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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丝缠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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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渡灵者,我的名字早已不记得了,我游走于这世间不知几个轮回,寻找未渡的灵成了我唯一要做的事。其实还有一件事,只是太久了,我早已不记得了。
关于灵,其实并不神秘。无非是世间的一些魂,执念太深,过不了奈何桥,渡不过忘川,只能由渡灵者将他们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而这执念,不过爱恨嗔痴,困人一生,无法解脱。
今日我要去渡的是一个老婆婆,她叫铃,在青河边已经守了多年。
当我到青河边时,还未开口,婆婆便先对我说:“不急,我愿和你走,只不过,我得等一个人。”
“铃婆婆,您知道我是谁?”我很惊讶,既惊讶于她的敏锐,也惊讶于她的淡定。
“他们已经来过多次。”婆婆平静地说。
我当然知道婆婆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那是其他的渡灵者。游于世间的灵,若非自愿,连渡灵者也是无可奈何的,最终只能堕入地狱。
“婆婆有何心愿未了?”我问道。
铃婆婆笑了笑:“哪里有什么心愿,只是一些陈年旧事,未曾寻到一个心软的听者罢了。”
心软的听者?是我吗?渡灵者无情无欲,何来有“心”一说。
不过,我还是愿意听婆婆的故事:“婆婆请讲。”
婆婆清了清嗓子,缓缓讲述——
第一次遇见他,就是在这青江边。那一日,烟柳染江七分翠,春色绕堤十里香。流莺伴浆声浅唱,彩蝶披艳阳轻舞。
那时的铃,还是个娇憨的少女,而他,也只是个小秀才。铃与
独自乘舟去采茶,正巧与他同乘一船。
秀才一路心无旁骛地读着书,竟连船靠岸了都不知道。铃想:这可真是个痴人。
“小秀才可是在读旧书?”铃忍不住出声问道。
许是少女的声音太过明媚,又或者是出于礼貌,他抬头,恰好对上了铃那双清澈的眸子。
“何为旧书?”他不解的问。
“父亲常称古籍为旧书,还说,书固然是旧时写的,倒是能启发智慧。”铃说。
“小生读的不过是寻常的诗词罢了。”他说。
“祖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父亲却常常为我读些诗词,我虽不能全懂,倒是也愿意听些。”铃很有兴致,她自小长于乡野,父亲是村里私塾的先生,虽然严厉倒是也很开明。
所幸这时的王朝正处于鼎盛时期,风气开放,所以他便也为铃读了些:“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少年读完,铃若有所思,这词固然好,只是与这暖融融的春天格格不入,让人听的鼻子有点酸,好像真的需要很悲很悲才对。
“你叫什么名字?”铃问。
“我叫金榜。”他答道。
“是金榜题名时的那个金榜吗?”铃觉得很有意思。
“嗯,敢问姑娘芳名?”金榜问。
“我叫铃。”铃回答。
这便是二人的初见,温柔、澄澈,即便多年以后二人遭受苦难,想到这一幕时,仍会浅浅的微笑。
这第二次的遇见,是在铃及笄那天,那天,也是父母亲为她选夫婿的日子。
可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心里早已有了那个为她吟诗的温润公子,又怎能轻易嫁给他人?然而父母之命不可违,她只好寻出绣阁里的那把琴,并且告诉父亲,谁若能为她的曲子赋词一首让她满意,谁就是她的良人。
父母拗不过,便答应了铃。
于是铃独坐窗前,自顾自弹起了琴。一连数曲,满村的青年才俊竟不知如何下笔,也有人将手稿递入,奈何铃均不满意。
到了傍晚,铃已经灰心丧气,突然瞥见角落里有一方写了字的手帕,细细一看,竟是自己那日乘船采茶时丢了的。铃猜想:一定是金榜。
只见那手帕上写着——
“细雪纷纷覆眉目,清寒已入骨。踌躇,踌躇。不知何处是归途?春华已至燕纷纷,平生葬倾城。愁浓,愁浓。安得似君有人同?”
君之所念,亦如我之所想。铃走下绣阁,才发现原来金榜早已等候多时。
原来,那日的风吹乱的不只是少女娇羞的心;原来真的有一见钟情;原来才子佳人的故事不仅仅是故事。
铃告诉了父母,可是却遭到拒绝。
金榜没有父母和族人,只怕是连聘礼都拿不出来。况且未曾考取功名,铃会不幸福的。
但是铃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她认定了的,便是不会变得。
铃到底还是嫁给了金榜。
金榜也最终考上了举人。
金榜没有父母,便将铃的父母当做生身父母一样侍奉。铃喜欢铃铛花,金榜便在院子里种满铃铛花,远远望去,好像是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祥云误落人间。
一见钟情,两厢情愿,三生有幸。
铃也曾问过金榜:“以后我们如果老了会怎样?若有来世又会怎么样?”
“以后我们老了,便隐居一处铃铛花田,还要临海,朝看旭日升碧海,暮赏寒鸦归苍梧。若有来生,便化作一朵朵铃铛花,只为你开。”
故事到这似乎就该结束,岁月静好,琴瑟和鸣。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王朝的辉煌恰似烟花的绽放,只是绚烂了须臾便归于沉寂。一时间狼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而铃和金榜自然也不例外。那时,他们的女儿才两岁。
铃再也没了他父女二人的音讯。乱世之中,她先后失去了自己的夫君、女儿和父母。
天地浩大,她孑然一身。
但是命运似乎没有看到她的凄惨,又给了她一个重创——一个将军竟要纳她为妾。
铃哪里肯从?她一路逃亡,最终逃到她与金榜相遇的青江边,这里有她少女怀春时梦。她纵身跃下,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来守护她早已残破的梦。
金榜,来世再见了……
金榜,来世……愿有来世……
本来铃是要寻金榜的,心愿未了,执念过深,便未曾进入轮回。
……
我静静地听着铃婆婆讲述,她脸上平静的神色和淡然的语气都好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婆婆讲完长叹一声,便是长久的沉默。此刻夜色微凉。
“婆婆,您要等的人可能会等不到,您还要等吗?”我知道这样可能会惹铃婆婆不快,可我还是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毕竟不能再拖了,若是今夜不渡,怕是再无明日了。
“你可否带我寻他?”婆婆问。
一个人的生命在哪里终结,她的魂灵便会在哪里停留,铃婆婆在这青江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么多年来,她便从未离开过这里。她在这痴痴的等,只因为他们曾约定过,若有一天离散,一定要在这青江边重聚。可是婆婆竟未再见过她的金榜和女儿。究竟是他太过心狠,还是早已遗忘?
我答应了婆婆,决定带她寻一个答案。
我带着婆婆向着他们曾生活过的地方飞去,曾经的欢笑还在耳边,可是旧日的楼阁早已夷为平地。重建之后的园地,属于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干的人了。
漫无目的地四处奔波是徒劳的,不过,在飞过一片花海时,婆婆说就是这里了。
“婆婆,这万一是别人的呢?”我不解。
“不会错的,你看这铃铛花多美啊,就像他当年亲手为我种下的那些。我可以感觉得到。”婆婆眼含热泪。
不一会儿,一个姑娘从花田中央的小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卷诗。婆婆说,那便是他当年为她读的那一本。而那姑娘眉眼间像极了铃婆婆,想必就是婆婆失散多年的女儿。
在看到诗卷的那一刻,婆婆泪流满面,一时间,细细密密的雨丝落下,雨丝落到铃铛花上,似亲吻、似轻抚、似嗔怪、似倾诉……就在这细细密密的雨中,婆婆已化为点点星光慢慢的慢慢的归于夜幕。
金榜最后去了哪里不得而知,可我相信,那每一株开的绚烂的铃铛花都是那个曾为铃读诗的少年郎。
君子一诺,便是一生,他最终化作了她最爱的铃铛花,而她则化为点点星光,无论多少个轮回,无论他是铃铛花还是那个一袭白衣的小秀才,她都会照亮他的黑暗,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