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果说在秋》风裳水珮

3、第一章（2）

　　我是舍不得离开昆明的。那儿有梅林，有我与他初见的惊诧，还有那河清澈的水整夜无忧的流。
　　我需要一个重要的仪式做告别。我要说说我对他们的热爱。我用小楷整整齐齐写了十页梅花笺，装在一个没有名姓的信封里。我还要把它寄出去。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它应该寄向何方？
　　我怀揣着信，就像揣着一个梦，万般珍重，却不得不放手。从宿舍走出来，南国的阳光照着我的眼生疼生疼。出了门，向右拐，穿过几排平房就到了临时办公楼。
　　这个楼只有上下两层，每层六间。每间的上面都挂着一个竹框子，里面盛满了信件和报纸，看得出每个办公室的拥有者都不常来。
　　我从左向右走，走到头。阳光西射正射在这间屋子的门把上，金色的圈好像在旋转，似时光。这间屋子的竹篓子里的信件最多，多到要装不下，有一些竟然掉到地上来了。
　　我脑子里想了什么没有？我真不知道，我只是下意识的掏出我的“梦”把它轻轻地放进了篓子的信堆里。
　　就让我的梦跟着那些注定不会被人阅读的信一起在不知不觉里失去踪影！

　　从此，我又回复到寂寞、安然的模样，捧着书本在这些临时的房子里穿来穿去。我尽可能的读书、听课，除此以外我实在没有其他。
　　警报总是会在某个朗朗的午后响起，于我却同乐声，我这时总是用一种近乎于欢欣的心情去听着一声又一声哀鸣似的警报。我看着同学们急急忙忙、神色匆匆；我看着大爷大妈大叔大婶拉儿扯女哭爹喊娘的逃命。而我抱着我的书，一脸天真，神色坦然，步履轻快的穿过梅林。我是无惧的，即便是突然有一颗流弹飞来，我不过是提前去了另一个世界等待下一段人生。
　　人生于我，是开始了就走着；结束了就睡去。我不着急也不害怕。
　　昂然无惧的人总是平安喜乐的。我就这样悠悠如春风的过了三四个月，昆明的天气也一直这样悠悠如春风。
　　有时候，实在自觉无聊，我就要跑到我寄梦的地方去走走去逛逛、晒晒太阳。我想看看，我的“梦”有没有消失，当然我偶尔也会想它大概会发芽。
　　这里慢慢的有了些人，来来往往，这个楼好像是从战乱里复苏了一样。有些信框里的信也会突然一夜间不见了。而我的那个“梦”葬之地却纹丝不动。我突然变得有些害怕了。我的举动也许会被认作是恶作剧。我的那些糊涂心思要是被人发现然后公之于众，我该怎么办？
　　某日的黄昏，我突然的想到这些，害怕极了。于是，匆匆地往办公楼去。我想装模作样的平静、恬淡却管不住我凌乱甚至踉跄的脚步。心在不安分的打鼓，隐隐觉得什么事情似乎要发生了。
　　那一段路，我走得飞快，可是却觉得颇不容易。终于到了那个院落里，一眼看见那些信还满满的在那儿，心总算定了。
　　我走过去，把框子从门上取下来，将一封封信垒好往外拿。我只要找回我的那一封。我翻了好一层也没看到我的信，只见到大大小小的信大大小小的写着“陆泯之教授”。
　　我知道他是谁。他是学校新从国外聘回来的语言学教授兼这所流亡学校的文科系主任。据说，他在北平就即任了，但是现在人还没到校。
　　他大约是穿着黑西服，打领带，拄杖，提公文包，带礼帽，叼着烟斗，架着黑框眼镜。我也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印象，也许是听别人口传来的。但是不管如何，肯定是很神气的人。英国派的老教授，又精通国学、哲学、经济学，懂很多外语，年轻时任过国民教育司司长。嗨，没有办法想象，懂得很多知识、见过不少世面，拥有一堆头衔的人是怎么过日子，是如何光景？一把年纪没被累坏却能跑大老远来流亡的。
　　终于觉得自己好笑了，竟然会把信塞在这样一个老夫子、老官僚的信框里，还每天跑来这里做着超然世外的美梦。好多好多的信啊，从各地寄来的，有亲启有亲见有拜上，真想撕开看看里面都写了些什么。一定是马屁文章又臭又长。
　　翻来翻去，终于翻出自己的信了。洁白厚实的一封信，躺在大信小信里，真是干净。我看着，不由生出欢喜，我绝不要我的“梦”落在这样污浊的废话堆里。
　　我伸出手去收拣那封信，刚碰到信笺，信忽然被另一只大手拾走了。我吓了一大跳，跌倒在地，抬头便看到一张挂着两撇胡子还肥嘟嘟的嘴，再往上看是一大幅黑框眼睛后面长着一双铜铃大眼，很有生气。这回看清了，额上划有深深岁月的刀痕，整齐的分发鬓角沾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
　　学校的老先生对待女学生总是分外爱护的，这下我不怕了，忍不住笑起来。
　　“摔跤了你还笑！真调皮。”
　　“呵呵，我笑老先生您像那个笑星卓别林。”
　　他听了，撇撇嘴，不以为意，“你是这儿的学生吧！为什么来这儿翻查老师的信件？这要是让老师看见了，可要不高兴了。”
　　“我只是来拿回我自己的信而已。您把信还给我吧。”
　　“这信明明就是在这个信框里的。”
　　“可，那是我放进去的！”
　　“信已寄出，那就算是收信人的，不算你的了。你私翻老师信件，这也是不合学校的规矩的。还不赶紧收拾好了。”
　　“那我收拾好了，你得还我信。”我严肃认真地看着他，他也瞪起他的铜铃眼看着我，嘴巴鼓鼓的，小胡子也竖了起来。我忍不住又笑了，可是他还是很严肃的看着我。我有一点点怕他了，于是低下头去收拾那些信。一封一封，整整齐齐，摞好放进框子里。
　　所有的信都理好了以后，太阳差不多全部落到墙的那一边去了，只在屋檐留下来最后一点光影。我已经看不清“卓别林”的脸了，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真的生我的气。我掏出手绢擦拭额上的细汗，他把信递给我，温和的说，“回去吧！”
　　真是很奇怪的老先生！我这么想着。也许只是因为他长得奇怪吧！